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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剔尽寒灯梦不成(上) ...

  •   事到如今,太后反而不敢杀皇上了。
      皇上如今虽已被禁足太极殿,但太后自己手上无发兵之权,如今一味算计取皇帝的性命,还不如继续打着皇帝的诏令安抚天下。
      毕竟当日三百突骑入京并不是一件小事,京城百姓已有耳闻。太后以皇帝名义对外宣称调动庶防,一面以皇上身体不适的名义罢开朝会,一面又将皇帝拘来章华殿,捏在手里做了人质。田兀受皇诏命,此时还不敢轻举妄动,只在禁城中驻扎下来,伺机而动。
      沈文自宫变之日便再也联系不上。密探来报说,沈家早已被皇帝一系的人马紧盯,只等着抓他的把柄,此时便不能轻举妄动。否则只怕牵一发而动全身。
      萧唯在蜀地仍有兵马可驱策,此时却失了虎符,只得冒险派三名死士手持印信往蜀地调兵。然川地往江南并无通途,若是调动起来,也要一月的时间。
      田兀带人在禁中奔突许久,虽胁迫宫人带路找到了太极殿,却早已不见了皇帝。田兀略一思忖,想是此次出兵凶多吉少,再不可拖得时间,不如便趁此时一鼓作气攻进去,总比此时坐以待毙来得好。
      于是,田兀便再次攻打章华门。华门虽不若城墙坚固,但因是连接内朝与外朝间的大门,是以也建了碉堡。萧唯据险防守,倒占了不少便宜,只是宫中并未储存多少粮草箭矢。萧唯与齐萱仔细算了,宫中箭矢,只需三日便会用尽。
      齐萱倒是有想过用草船借箭的招数,可当日在淮城,她和田兀本是一起谋定的这个主意,此时若再用,田兀必定一眼便能识破。
      到得此时,真真没有什么锦囊妙计,双方皆拖得一日是一日,反正萧唯是永远占定先机的——只要皇帝在他们手上。
      可到了第二日上,皇帝却逃走了。
      谁也没料到羸弱的皇帝竟然单手扼死了那几个看守他的侍卫,与城外田兀接应,连夜逃出章华殿。
      一过天明,情势逆转,田兀没了顾虑,从将作坊拖过投石机来,一时间漫天飞石,间杂火矢。章华殿虽建筑阔大,但大多是木制结构,一沾火星便会烧成一片,炎炎烈烈,章华殿侍卫忙于扑火,抵抗的气力自然没有前时激烈。

      又如此撑过三日,萧唯亦知此次情势再难扭转,悄悄与太后说了。太后却异常平静,只挥了手叫过齐萱来,轻声说道:“齐萱,你帮我重整一回头发。”
      齐萱虽心急如焚,也只得应了,走上前来。太后知道她左肩刚受过伤,便自拆了发,又扶住半绾蓬松,齐萱伸上手去,齐齐整整地将那几尺长的头发盘起来。
      太后已然年老,华发犹丰,牵在手里一大把银丝如游龙般在齐萱的指尖滑动。齐萱抬了伤臂扶住发髻,右手去妆匣里挑一个簪子出来。
      “喏,便是那根琉璃簪,”太后说道,亲自从匣子里将那柄簪子挑了出来,递与齐萱,“当日里皇上赐予林太妃那根云纹簪子,她留了好几年,后来送给了宋城。这我是知道的。我的却已换过了好几次,这根琉璃紫金簪子,还是去年打的。”
      陈朝本有习俗,女子出嫁前方行笄礼,一根打底簪子跟定一生,最好便是由檀郎亲送,若是没有,家里传下来的东西也是极好的。
      齐萱将簪子插进太后发髻中,手下微微用力,方将那发髻固定得高耸美观。
      “太后为什么不用最先的那一个?”
      铜镜中,太后微微一笑,却是镜上浮光,水中掠影。
      “因为……用不得了,”太后细细端详镜中人,天宝华髻仍如旧时,只是白发替了青丝,枯骨替了红颜而已,“在家做女儿时心性最高,总要嫁最好的男子,必是要有好才华,且能疼惜自己的。母亲与我说这样的好男儿莫过于皇帝,我那时天真,便也真信。”
      她顿了一顿,方才继续说道:“可惜那皇帝却不是这样一个人。他原是皇子,没当太子一样培养过,游猎贪赌一样不缺,且好美色,说起朝政来却插不上一两句嘴,倒要我来帮手。哼,我是看不起他,他也看不起我,便这样怨了一辈子。所以我才不想看到别人与我一样,直到碰上个不学无术的纨绔,连个做梦的心思都没有了,才知道不论怎样的女子,到底还是要靠自己。”
      她说完这最后一字,齐萱手里那最后一枚压发饰上了她的发髻。太后又吩咐齐萱与她拿来袆衣,齐萱多问了一句:“太后如此盛装,究竟是为了……”
      太后轻声说道:“你不懂,这是活下来的办法。”
      见镜中自己衣冠齐整,太后走进大殿,萧唯早已闻讯赶进殿来,跪在她脚下。
      “萧唯,如今萧家让你做一件事,你愿意么?”
      她的语声郑重,萧唯不由疑惑地抬起头来,问道:“姑母说的是什么事?”
      “杀了我。”
      “姑母!”萧唯眼神蓦地深了一层,口中轻呼出声,仿佛这是最不可置信之事。
      太后脸色浮起了一丝微笑,转瞬不见,随后又端庄起来,一如在垂帘之后轻描淡写地指点江山。
      殿门紧紧地闭着,房内静寂得可怕。萧唯看了一眼太后郑重的面色,心下发寒,只往后退了两步。隐隐听见章华门外杀声震天,呐喊、兵戈相击声,仿佛长了翅膀一样,从门缝里滑进来,钻进他的耳朵里,化作蛰伏的虫蚁,噬骨钻心。
      “姑母。”
      萧唯单膝跪地,铁甲击地,发出铮铮的声响:“姑母先歇下吧,唯还要坚守章华门,无论如何,唯与姑母同进退。”
      他站起身来,握了握手中长刀的刀鞘,伸手欲推开殿门,却听背后太后一声断喝:“萧唯,你给我回来!”
      “胜负尚未判定,输的不一定就是萧家!姑母请不要再说丧气话。”他越说越快,一席话全数倾泻而下,如珠溅玉盘,“姑母不要拿性命开玩笑,所谓三纲五常,我懂,不用姑母再加教化!”
      “哦?”太后轻笑一声,却是格外欣悦,“那何为忠孝两难全,将军不为我解释一二?”
      萧唯回过头去,眼中蕴三尺寒意:“忠是给你,孝是给你,我看不出有什么取舍,我也看不出有什么两难全。”
      “错,忠,你应是给皇帝的。”
      萧唯如遭当头棒喝,呆呆地看着太后,问道:“姑母,你是想让我……”
      太后微微笑着,抬步走到他跟前来。殿内点了明烛,倒映得她一身袆衣格外明亮,上面千只五彩翚鸟,均用琉璃丝精心绣成,烛火映照之下,一翅一羽均光色流转,仿佛再侧一下身,那翚鸟便会昂首朝天,抖一抖翅膀飞去。
      “用你的刀杀了我,在群臣面前举起我的头颅来,你便还是忠心不二大义灭亲的镇北王,而不是逆臣贼子。”
      萧唯是何等颖悟之人,话说到此处,心中早已了然。
      如他此番杀了太后,太后如何作孽,则全是她的事。长刀一斩,不仅仅是断了太后的性命,更断了太后与萧家之间血肉结成的联系,就算皇帝此番铁了心要夺萧家一众人的性命,但朝堂上下群臣众口悠悠,皇帝总会忌惮一二。
      他知道。这么简单的道理,他当然知道。
      “萧家怎么落得这般田地。”他轻声嗤笑,钢刀的刀尖点在地上,叮的一声响。
      “拿起你的刀来。”
      萧唯不动,太后便再说了一遍,字字如长刺,刺入心中,声声见血。
      他只得举起刀来。那一把好陌刀,精钢为刃,软木为鞘,握在手里如有千斤沉。这一把沉刀本是他使惯的,日日带在身边,如是双生,此时却再也不能平稳端在胸前,只低低地垂了下去。
      这把刀,这条命,他的姑母,他怎么忍着心就此弃绝不理。
      杀!章华门外蓦然一声长吼,撕裂了这瞬间的平静。千军万马在门外呼号,喊杀震天,而这空旷的殿内却是另一个世界。
      章华门破,他怎能再等?
      不能等,亦救不得!
      “拿起你的刀来!”太后的怒喝简直要把这场决绝的焚烧,从他的耳中轰然点起,一寸一寸,直至他的灵魂深处去。

      “虎头哥!你这是……做什么?”
      恍恍惚惚中,萧唯眼风向旁边斜斜一瞟,却是齐萱撩开了帘子,从内室里跑了出来。室中帘帐重重,她远远地跑来,落在他眼里,竟只剩了模模糊糊一个影子。顿时只觉得眼中一热,白雾骤起,不知失了谁的楼台,又迷了谁的津渡。
      然而她到底是真实的,连身上的香气均是真实。她跑上前来,握紧他的手臂,想制止他疯狂的行为。
      “放手!虎头哥,放手!”
      太后却夺了那剑尖,捏住,发狠地往怀中一刺。
      齐萱轻呼出声,眼睁睁看着鲜血疯狂地从太后的心尖涌了出来,涂了遍地。萧唯却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一尊冰冷而僵硬的雕像,不说也不动。渐渐地,一点一点的冷意也渗进了墨曜的瞳,仿佛某场一夜之间下起了大雪,在悄无声息之中覆盖掉所有的汹涌情感。那一双眼,终于如一潭死水,波澜不惊。
      “你,转过头去。”
      齐萱猛然抬起头看他,说不出一句话。于是他又重复了一遍:
      “你,转过头去!”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一字一字几乎是从齿缝里蹦出来的。
      齐萱说不出话,只后退了两步,转过头去,肩膀紧紧抵着门。门外兵马躁动,震得地上都摇动起来。她终有些惶惶,在只剩下他与她的空间里,她唯有选择信赖他。
      然而,背后蓦地一声铮然,石破天惊。
      她猛然转过头去,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太后倒在血泊之中,从缺失了一部分的颈项中喷涌出更多更温热的殷红。她从来不知道人的身躯里竟会蕴藏那么多的鲜血,仿佛无穷无尽,将花团锦簇的长毯变幻成了一片噬人的色彩。她怔怔地看着他弯下腰将太后的头颅提在了掌下,如最熟练的刽子手一般,平静而麻木地做着这一切,眼睛里皆是沉寂。
      然而他的神情,却渐渐肃穆起来。那柄锋利的长刀被丢弃在妖艳的血海之中,试图用人身上最珍贵的液体洗去那份罪恶。他是手执日月的阿修罗,遮光蔽日,踏血而来。
      齐萱猛然惊醒过来。她怎么会意识不到他要做什么,可如今,却已经说不出太多劝慰或者是阻止的话语,只挡在门前,声音凄厉得仿佛不像是从人的喉底发出来的:“萧唯!”
      “让开,忘忧。”
      萧唯的声音里有无法掩饰的疲倦。他不能让姑母的牺牲白白浪费。如果不是他没有觉察到田兀的背叛,如果不是他一开始就看错了人,如今也不会落在这般田地。既然他错在这里,就必然要在这里重新起步,否则,他怎能面对他已在九泉之下的姑母!
      他不再去看齐萱,走上前来,轻轻推开了齐萱。
      齐萱脚步一顿,只扶住了窗棂。仿佛有个冰冷的东西已经吞噬了所有的话语,冻僵了她的肢体,让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抬脚踢开了房门,走出殿去。
      她张口欲叫他的名字,可是无论怎么用力,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门窗一开,日光倾泻而入,齐萱抬起手来挡住了眼,晨时的日光最为清明,简直刺得她要流出泪来,原来天是早已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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