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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不放玉花飞坠地(四) ...

  •   另一个血腥的世界就这样展现在眼前。
      天刚日出,居然又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齐萱依旧站在门中央,任凭细雨浇在身上,在这时刻,她居然有了犹豫。
      萧唯……一定要活着。
      齐萱猛然推开门。暗淡天色下,箭矢如蝗,密密仄仄,射穿雨幕,仿佛直向她扑来。
      齐萱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场景,竟忘了回避。箭矢漫天而下,门外尸体或坐或卧,却像仍是活着。她的心一紧,眼里再也看不见刀光剑影,只看见绵绵细雨之下已经暗污的明光甲。
      萧唯在哪里?
      更多的章华侍卫在齐萱眼前经过,他们穿着同样的服色,骑着同样的马,他们是那么相似,却不是他。
      齐萱不管不顾地奔出去,只顾着左右张望。雨下得越来越大,冲淡了血色,只留下永恒的阴暗。这一个清晨,连雨滴敲打地面都格外铿锵有力,整个地面仿佛煮沸了一般,不停地在重复:笃笃笃……笃笃。
      天地在融化,世界已混沌,万物皆如初始,而他……在哪里?
      “忘忧!”
      她的心蓦然一跳,匆匆擦尽脸上的雨水,循声望去。他却早已骑马立在门外,右手撑住那大门,一叠声地催着一个个还在外面的侍卫骑到门里去。
      果然是他。雨水依旧覆面而下,沿着她微笑的嘴角,滑落下去,口中不知是泪还是雨,只是一味的苦楚涩然。她眼见着他的手放开了大门,他调整着缰绳,大门失了依撑,便要合拢……
      大雨滂沱,却无法浇熄她心中燃起的火花。他还活着。这么多天来,她的心里第一次有了指望,让她感到彻底的温暖。她努力睁眼望去,雨幕隔断了一切,那朱红色的宫墙,高高的城阙,夕阳下的晚钟,以及……那个已模糊了形影的他。
      他们相隔的不只是这几步,却仿佛是十来个匆匆年月,以及,与爱无关的一切。
      她仿佛着了魔,也不要了命,只怔怔地走向他。雨绳不断落下,她已失去了知觉。俄而肩膀上受了一击,似乎有什么贯穿了她的身体,痛得她扑倒在地。
      这样的痛,似背上被击裂,所有生气都从那处流出。然而那只是一瞬,她还未挣扎着起来,只觉得背上忽而一紧,她被轻而易举地提起,紧接着一只大手环住她的腰,将她放在马背上。
      她慢慢睁开眼,却不知花了多少力气,他的面容才在雨水中显现出来,眉心皱成川字,然而眼里终于只有一个她。
      她觉得踏实,双手环紧他的腰。他的铠甲冰冷,混着雨水,冰冷的触感一直进到她心里。可她知道,他的心并不是这样的。
      “虎头哥,若我死了……”
      她已没有力气,许是极痛,说话时只是唇瓣开合,声音更似游丝。萧唯将雨水从她的脸上抚开去,手下只是冰冷,雨水之下,她的脸冰冷。
      她仍要进行她未完的嘱托,萧唯不再说话,却看见那破裂的伤口,鲜血正源源不断地涌出,染红了青衣。萧唯心上一痛,宁愿自己替她挨上这一箭。
      她又低低垂了眼去,似要睡着,他低声喝道:“别闭眼,别怕,我在。”
      这是他唯一可做出的承诺。
      朱门之间只剩一条极窄的缝隙,一人却抢上前来,手中长剑,直攻齐萱的身体。萧唯将齐萱环在臂膀里,腾出右手来,一刀捅进那人心窝。马儿向前冲的势头未停,萧唯借力,一刀砍下那人头颅,引得血花四溅。障碍既平,萧唯纵马一跃,抢入门中。
      章华门在他们身后轰然关闭。
      门闩重被锁上,重重一声,一根粗木横贯门上。

      萧唯骑马直入章华殿后,先跳下马来,单手用力,将齐萱从马上抱了下来。
      章华殿主殿深阔,一重重帘帐垂下,主殿尽头是一个模糊的形影,那是太后的宝座。填晶莹八宝,凤凰衔着一颗宝珠,盘旋左右,这是通彻长水南北的无上母仪。
      他一路抱持着她,急急走过大堂。那么多层遮挡,帘子的淡紫色一层层褪去,太后的面容这时方显露出来。
      她笑道:“回来了?回来便好。”
      仿佛萧唯不过是去与皇上在上林苑游猎,或者是年少时与人在平康里打了一架。
      萧唯略略点了下头,说道:“侄儿无能,但我想先找人给她治伤,再与姑母请罪。姑母为救侄儿冒险开门,侄儿感恩不尽。”
      太后只看着殿下的他,缓缓摆了摆手:“医女便在后面。唯儿,不是我救了你,是她坚持要开门……”
      萧唯心中咯噔一声,当下已说不出话,唯有抱紧了怀里昏迷的人,心像是被谁生生地剜去了一块。其实他早该知道的。怀中的女子柔弱而娇小,然而,却有一股莫大的勇气在背后推动着这羸弱的身躯,跌跌撞撞地向前。他知道那勇气是来自什么,相比之下,他简直自惭形秽。
      唯有她敢在滚滚而来的命运之轮前张开双手,只求为他赢取一线微小的生机。哪怕,是用自己的性命作为代价。
      他简直无言以对。
      “姑母不用说了。”他阻住她的话头,紧抱了齐萱,大步向内室走去。
      内室中早有医女备好了各色用具。太后如今已年老,为行事方便,章华殿早设了小药房和几名医女。医女撕扯开覆盖住伤口的绢布,见伤口开在背后肩膀上,幸而齐萱锁骨生得较大,倒能抵住冲击。
      “赞德请先忍一下,箭是要先拔出来的。”医女说道,手中捏住那柄箭管,向外一拔。到底是力气不够,那柄箭扎在那处竟是纹丝不动,倒引得齐萱又痛了一次,已经昏迷的人从口中逸出一声呻吟来。
      萧唯已然看不下去,说了声“我来”,当下握住那箭管,猛地往上一拔。
      齐萱只觉得肩胛处一痛,顿时清醒了过来。还未及呼痛,伤处却已被一人温热双唇覆盖,并非轻薄,却是尽力吸吮。
      齐萱脸上登时染了两片红霞,急急地回头张望,却见萧唯正抬起身来,将口中黑血吐到医女双手捧着的水盅里。
      萧唯盯着她微微侧过来的脸,许是方受了伤,她的脸色煞白,额角的几处血脉看得极为清晰。她微微闭着眼,睫毛仿佛蝶翼轻颤,触动那些藏在他心里深久的、却不敢去触碰的记忆。
      他此时只觉得心疼,她本不是铜墙铁壁一样的人,却时常博出命去,仿佛自己无所不能,这是怎样一种孤勇。
      然而,他多少次不在她的身边,眼睁睁地看着她独历险境,她几乎送命……却是为了他。
      心中大怮,眼前似乎又看见天阴渡那昏黄的河水,流过她安宁的面容,她的呼吸,她微闭的眼眸,她消逝的性命,此刻忽然明白,她与他本是一体。她若是死去,他连呼吸都会失掉。
      他走过去按住她的双肩,难得地温柔说道:“别动,马上便好。”
      他与她解毒,冰绡巾引了药酒涂在她身上,又服了药丸,方才由身边医女扶着坐起。医女一出去,室内一静,两人倒先尴尬起来。
      萧唯只一叹:“怎么那么傻,知道外面刀枪剑雨的,还要出去。”
      “总不能,看你就那样……在外面。你是我一个铜子买回来的,休想逃出我手心去。”
      她故作轻松地提起那段趣事,想着逗他一笑,只是这句话未说完,眼泪先掉了下来。她忽而控制不住自己,只觉得尚在后怕,只怕当时晚一步,便彻底失去他。
      萧唯见她哭了,颇有些手足无措,只附在她耳边一叠声说了:“对不起,对不起。”他的话声如细密的吻,让人心烦意乱,却不由自主地去相信,他是真的。
      室中只闻火烛毕剥之声,焰光跳动,在发黄的板壁上映出一双互相依靠的人影来。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萧唯轻轻一叹,终于吐了心声:“田兀也叛了,我真不知如今我该信谁,我又能信谁。或许,还是相信自己简单些。”
      “你要信我。”
      此音袅袅,仿佛是世上最动人的旋律。他说不出话。她馨香甜美的气息便萦绕在他身边,双手拢在他腰际,让他有片刻安心。
      携子之手,与子携老,不过相信对方是自己最安稳的浮木,能载着自己渡过万顷碧波。他与她在江上相视而笑,殊不知,对岸已是大厦倾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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