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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不放玉花飞坠地(二) ...

  •   又过了两日,《北夷传》编定,齐萱记起当日对韩延青的承诺,便用小字誊抄了整篇文,正要打发人给韩延青送去。可因是七夕之日,宫中女孩子多去金明池旁乞巧,除了几个领头的大宫女,并没有一个留在章华殿里。齐萱细思,如今虽已是近夜,但去一趟史馆总不是罪过。
      七夕之夜,风露犹重。齐萱沿着金明池的北岸走,只听得南岸一片欢笑之声。她抬眼望过去,却是人人彩衣盛装,恐是将压箱底的东西都翻了出来。这一厢将池水染成天边霓虹,那一厢半轮冷月,唯有几颗小星相伴。星与星之间的距离隔得远,也分不清哪个便是牛郎,哪个又是织女。
      那处的热闹,隔了一重水面,听来已是极遥远。便似凋零了半秋的花朵,开不到冬日去。
      她许久没见这么热闹,仿佛小的时候,府中的阿姐们都会拿出最好的针线送与心上人,不过借得“七夕”这么个名号。当时只觉得有趣,却不记得具体的模样。正也似此时,她与热闹之处隔着一整处平湖。
      她正出神,这样的静夜,却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来。
      “你先回去,跟大人说上一声,我去千秋馆。”
      金明池北岸的水廊曲折,拐角处正停了条小舫。舫上一人,岸上一人。方才说话的那名女子立在廊中,远远望去身材颇为高挑,虽身着宫女衣装,看起来仍是婀娜,极是出色。
      舫上的婢子应了她的话,将提灯手柄让她提着,又打起一盏灯来,自撑船走了。
      等那女子抬步走动起来,齐萱才觉出不对来,寻常宫女走路步态甚是拘谨,尤其是在手里提了灯的时候,总是低首敛眉。这本是在宫女进宫时初初教导的礼仪,而眼前这个女子,却是高高昂起头来,步态优美,如行水上。齐萱的疑惑不由多了几分。
      而她又如此高挑,宫中如此挺拔的人物却不多。
      宋城。齐萱脑中忽地闪过一念,不知这种时间,这金枝玉叶来这冷清清的北岸做什么。眼看她走得有些远了,齐萱心里却起了好奇之心,只吹熄了手上灯烛,轻步跟着她向前行去。
      宋城却是颇为警觉,不停回头环顾,齐萱只得格外小心,幸而夜间不辨形影,这条路上又草木蔓蔓,能让她有个遮蔽的地方。
      走了不多久,齐萱辨认着路旁景物,心中逐渐明晰。原来这个宋城却是要去史馆。
      史馆如其名,只不过是编撰史料之地。如今她这般遮遮掩掩,竟是为了什么?
      齐萱心中的疑惑渐深,心跳居然又快了起来。
      这寂夜,只有清冷月光相照。宋城吹熄了灯,加紧了步伐,绕过史馆后部半废弃的游廊,在后院开着的一扇窗前停了下来,轻敲了两下,只听“咔哒”一声响,里面的人将窗子开了半扇,却未伸出头来。只听那人说道:“公主,请往这边走。”
      齐萱踟蹰不敢再跟,宋城却早已进了屋子,屋内人向窗外一望便合上了窗。稍过了一阵,齐萱蹑手蹑脚走近,耳朵贴在墙壁上,这才听到了其中的对话。
      只听一个男人道:“公主,可是带来了好消息?”
      宋城张口回了一句,齐萱听不太清,只听到明日、太后两个词。正摸不着头脑,却听里面那男子继续说道:“果然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太后对皇上或者有慈母之意,然而只被一吓却真要动手了,她或是想借这一次得个圆满,可谁能料到那许多……只是这天是真要变了。”
      说到最后一句,他的声音已有些懒慢,齐萱却听出几分冷厉来。
      宋城轻笑道:“不论如何,都是你韩大人渔利。当日你想出的法子,我和皇兄都觉得有几分冒险,但到底是成了,可是,我不知道,那令牌究竟是何处来的?”
      “公主不必知道,我自有妙处。”
      宋城还待再问,忽听外面“扑啦啦”的几声,两人皆是一惊,有人从里面抢先开了窗,抬头向外望去。却是几只乌鸦低飞,翅膀扑闪,倒惊得人一跳。
      屋内的人微微探了身,月光清冷,却让躲在阴影处的齐萱轻而易举地看见他的相貌。
      却是韩延青。
      韩延青见是乌鸦,松了一口气,坐回屋内,轻声说道:“公主,你先走吧,如今是在宫内,隔墙到底有耳。”
      宋城点点头,轻缓移步走向院外。齐萱早已退到假山后,只等远处宋城手里那盏灯笼又点起来,方从藏身之处走了出来,急急赶回章华殿。

      夜间的章华殿死寂,门口挑了几个素绢宫灯,陡然望去,仿佛人间又多了几个月亮。然而不同的是,月华温柔,不似这灯端成持重,却像四十岁的老妇人似的。
      “赞德?”
      齐萱一听有人唤自己,忙提着亮灯转过头去,只明晃晃地一照,似乎是盛兰。
      齐萱向她一点头,问道:“太后睡了么?”
      盛兰回说:“没有,在正殿里。萧将军也在。”
      齐萱听到萧唯也在,心里自是踌躇了一刻,方提步前行。
      正殿半掩着门,齐萱本想直接推门进去,到底是留了个心眼,先伏在门上听了听。却听萧唯说道:“姑母,方才田兀已派人给我传进话来,队伍就在城外十里坡上,全凭姑母驱策。”
      太后叹了一口气,说道:“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不知究竟是我此生之幸,还是不幸。”
      萧唯说道:“姑母难道后悔了?如今将军队撤走还来得及。”
      太后小声说了一句什么,齐萱站得远,并没听得太清。她努力凑到近处,不经意间已将那扇虚掩的门又推开了一点,而这,已足够引起屋里人的警觉。
      屋内的说话声突然停了,齐萱知是行迹暴露,正欲推门而进,不期然猛地冲出一人将她抢进门内,一把撞上门,手腕从袖中一翻,便有一柄尖刀在手。刀上尖锋,正对着她无所遮挡的咽喉。
      这一丝丝寒意从刀尖上流散开来,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忘忧?”
      拿刀的人似是惊疑。她不敢移动颈子,只挑高了眼,向他看去。是他,萧唯。
      “……是我。”她说道。
      他松了一口气,将刀从她颈子上撤了,手却依然环在她腰上,缓缓收紧。
      “放开。”
      “既然来了,便在一条船上了。你总是这样,我不愿你卷进来,你却偏偏往里面闯。”他低低叹气的声音,就吹在耳边,她转目去看他,眼见他唇边眼角皆是无奈,“你到底听到了多少?”
      “不多也不少,不会多到你根本不想让我知道,也不会少到什么都不知道。”
      太后坐在帘子后面,本已动了杀心,然而齐萱方才的话到底引起她的好奇心来。当下,她只冷声说道:“齐萱,我倒听你说说我有什么事根本不想让你知道。”
      “比如行刺——太后以为是皇帝下的手,”齐萱拖长了语调说道,觑着太后的神色仍是沉重,于是继续往下说,“可据我所知,本不是皇上,却是韩延青。”
      太后冷哼一声,说道:“皆是一丘之貉,两人能有什么区别?不过都要哀家的性命罢了。”
      “也许韩延青是想从中渔利,赚一份功劳,或者说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齐萱将今晚在尚书省的事情一五一十陈述出来,眼见着太后的神情越来越凝重,她微微一笑,“若齐萱想得没错,韩延青此法,本就是挑拨您和皇上之间的关系而已。”
      太后点点头,说道:“他亦得不着什么好。他是算准了这一场皇帝会赢,算准了自己不会押空宝,才如此胆大妄为。前几日我想来,我和皇帝确实早有矛盾,可不该是在今日……”
      “然而我们的人已集结于十里坡,若是就此撤回,反倒会引起皇帝警觉。”萧唯插了话进来,说道,“倒不如将错就错。今日皇帝羽翼未丰,若不待此时,后患无穷。”
      太后正沉吟,忽听齐萱说道:“既是箭已在弦上,我劝太后不如先将宋城公主拘禁起来。宋城毕竟是皇上胞妹,有她在我们手里,皇帝便多一分顾忌。”
      太后觉得齐萱说得有理,方要答应,却听外间里小黄门报:“太后,流杯阁那处报了走水了!”
      众人皆倒抽一口冷气。太后急忙问:“公主现在何处?”
      小黄门道:“宋城公主受了惊,已离了内城,刚刚送去太医署了。”
      如此一来,太后和齐萱都已知她是有意逃脱。齐萱叹了一口气道:“看来,这宋城公主比我们都想得快。”
      太后不语,只高坐在宝座上,双目直直望向窗外。外面夜色正沉,火光在西方天空腾起,将那处映得恍如白昼。
      她喃喃地说道:“我不信,就真的没办法了。”
      萧唯跪下,沉声道:“姑母莫乱,前日田兀已屯兵十里坡,随时等候差遣。事到如今,唯有先下手为强,才不会让韩延青等人的心思得逞。”
      “萧唯!”太后眉头紧锁,心里早不知转过了几千万念。她似是想到了什么,忽而喊道,“萧唯,今晚就攻城,别等明晚!”

      长夏门外十里坡,便是田兀他们此番整军之处,高树蔽野,长草蔓坡,是再好不过的隐匿之处。
      “起来,起来!再不起责十军棍!”军曹们厚重的喝声在营地中响起,如钟声闷闷作响,而远处的金陵城仍在沉睡当中,天空中郁结着瑰丽的紫。
      田兀走出营帐,望向那长天尽处的层层宫阙,心神却是不定。仿佛又听见韩延青在耳旁轻声说道,田将军,这不过是个赌局,你赌哪一边?
      他一惊,猛然回过神来。
      军曹整军完毕,来报他:“田将军,可以出发了,里面真会开门么?”
      田兀道:“到时候你们听我号令就是了。”
      军曹大声应了,退下去整军。田兀亦一身披挂,上了马。虽早入了夏,可这茫茫的夜幕中终归有几分寒意。只不过冷风迎面之中,尚带着些夏日里的馨香——这金陵周围特有的甜香。
      仿佛,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
      他紧紧握了手中缰绳,右手去寻那柄长刀。也许在天明前,这把长刀便会饮血,他简直可以看到那个人惊慌的面孔……道不同则不相为谋,终是有对面操戈的那一天。而现在,那个人应还不知道,他最信任的手下,将在他最需要的时刻临阵倒戈。
      田兀想起一个月前军中的传言——萧唯叛变。
      流言仿佛生了双翼,一晚之间弄得军队里人心惶惶。他费了几晚将这无道的谣言压了下去,却收到萧唯令他起兵奔赴金陵的密信。密信上用词模糊,只提到这两日将军队带到金陵城外,却未提及攻打何人。田兀虽照此做了,心中却起了疑虑。他与萧唯当初在军中虽不是无话不谈,在军中事务上却从来是坦坦荡荡,如今他这道令下得蹊跷,竟似有一个巨大的秘密在背后,独独瞒了他。
      然而,这并不算完。羽林军抵达十里坡的当天晚上,韩延青便忽然出现在军营里。
      韩延青是怎样的人,他自然是清楚的。当时打怀远的时候,这个被太后赶出来的前科探花郎,有着如何缜密的思维,让他记忆深刻之余,不禁也多了几分钦佩。
      当日一念之下,他便放了韩延青一条生路,日后那人先行班师回朝,他在北方便断断续续地听说韩延青那人回朝之后几起几落,过得并不太平。不过今日相见,看他身穿绯袍,知是仍在五品之上,不由对他笑道:“朝中风波诡变,韩大人仍能服绯,看来是混得不错。”
      韩延青只笑了笑,并未对他寒暄,只道:“田将军此时从北方回来,可是为了镇北王?”
      他这话一语中的。田兀皱了眉,道:“韩大人早知此事?莫不是……”
      “韩某自然知道。”韩延青打开折扇,水墨山水在纸面上一抖。只听他压低声音,笑道,“镇北王所图,不过这扇上风景。田大人若要助他,他日富贵,可别忘了韩某。”
      田兀听得这一句,方知如今萧唯所图竟是锦绣河山,不由踌躇起来:“不会,决计不会。他要江山……那皇上便处在何地?”
      韩延青只看向他,眼里秋日澄波,口气仍是风轻云淡:“田大人如今还不相信。你想想,皇上已经被软禁在太极殿,镇北王这番叫你领兵进城,究竟是要你攻打何处?你应知我乃皇上倚重之人,我这番所说究竟有几分真相,你大可以慢慢推敲。”
      田兀皱起了眉头,在他看来萧唯是个好长官,封疆大吏做得,三品五品做得,但要做皇上……未免太胆大了。
      见田兀不动声色,韩延青也不步步紧逼。
      忽而帐外斥候轻轻叫了句:“田将军,镇北王有信!”韩延青曼声一笑,道:“田将军,我们来打个赌,如何?我赌萧唯是要你攻太极殿。”
      太极殿是为皇帝起居所在,他田兀岂能不知。然而此时他已是心乱如麻,不愿再与韩延青说上一句,径自走出帐外。
      斥候递上信来。他拆去火漆,却见上面只写了几个字:

      今晚四更,趁夜疾行进城,直入玄武门。吾当迎汝,共赴太极殿。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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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不放玉花飞坠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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