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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不放玉花飞坠地(上) ...

  •   雨下得很大,迷蒙雨丝中,世界如在八宝镜后,失却了形影。
      齐萱撑了一把油纸伞,从殿前石阶上跑了下来,身后一声声木屐敲打石阶,哒哒作响。
      齐萱跑到章华门内,便见太后的金根车从门外疾驰而入,重翟华盖,车上垂挂的青交络帷裳被雨水打湿,变成更深的鸦青色,毫无生气。
      “太后怎么样?”
      旁边一个小黄门见是齐萱问话,马上应了:“此刻不过五个人,太后未受重伤,只是受了惊吓。”
      齐萱点点头,道了谢,转身向殿内走去。
      太后的马车已停在了殿外,齐萱匆匆迎进殿中,果见帘幔低垂,太后斜卧在纱幔后,几个御医坐在近前,替她仔细把脉。
      不一会儿御医开了方子,提起箱子退下,又见盛兰奔进殿中,在太后耳边耳语几句,太后帘帐后猛然坐起,问了声:“当真?”
      盛兰垂首道:“太后,周大人说,那令牌本是历任皇帝身边的影卫长官所持有,只有一个,他处通通没有,婢子也不知。”
      太后轻声嗤笑,缓缓点了头,摆手让盛兰退下,又仰身睡下,不一会却仍然坐起,眼中一转,见殿前齐萱束手而立,只招了招手,说道:“你来。”
      齐萱道:“太后有什么事?”
      太后向后靠了靠隐囊,欲言又止,半晌才道:“我只是想找个人说句话而已。”她转头看向齐萱,手穿过帐幔握住她的手,“你说一个女子的幸福到底是在哪呢?在一个男人身上,还是在自己的家族身上。”
      齐萱轻轻一笑,说道:“太后说这个干什么呢,您已经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何来不幸之说。”
      太后却不应她,继着自己的话道:“以前我以为得个好男子是真,后来才知道我是错的。再后来我又觉得家族之荣兴便在我一人之身……齐萱,虽然我争权夺势,虽然操纵朝廷,虽然我是为了萧家多安排一些,但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天下,皇上还太小,这个重担哀家愿与他一起分担。”
      齐萱眼中轮转,明白了太后为何说起这句话,说道:“难道今日行刺您的……是皇上!”
      太后抬了眼看她:“齐萱,有时候你的心思转得真快,让人担心。”
      齐萱忙跪下,太后的手却未离开,依旧用了力,将她扶起来。
      “可是他却要我的命。我养他那么多年,没想到这日日夜夜他却如坐针毡,隔着一层肚皮,竟是隔着千重山。齐萱,活到我这份上,便真的只剩下哀家两字了。”
      齐萱忙又安慰了一番,挑了香炉,换了宁和静气的苏合香。

      萧家兄弟第二日又进宫来,太后的神气仍是恹恹,但仍遣下一众人等,暗自和两人说了自己的猜测。
      太后问道:“你看该怎么办?”
      萧飒将茶盏放在了案上,眉头皱紧:“真是皇上?”
      太后说道:“自本朝开朝以来,护卫皇帝的影卫便与其他军队不同,只听皇帝的号令,历任影卫长官手中的令牌皆带有这个印记。如今,这神秘令牌却蹊跷地落在了昨晚。你想想,这究竟代表了什么?”
      太后拿出一包绢布,递给萧唯。萧唯打开来细看了,摇了摇头:“我从军那么多年,确实从未见过。”
      太后摇了摇头,轻声一叹:“影卫本是个机密,怎能轻易让你知道呢?哀家在宫中那么多年,也不过知道个大概。影卫的头领是谁,有多少人,我是通通不知道。或许这令牌长安宫里还有一个,当时剌拉打进来的时候走得匆忙,也不一定都带了出来。”
      萧唯摇首道:“长安宫中没有。我当日到了长安,早已命人清点宫中遗物,一一登记造册。如果真有一个的话,倒有可能是被剌拉的人拿走了。”
      太后点点头,说道:“确有可能。不过,我猜也有可能是燕氏。燕岁寒在剌拉之后占了长安大明宫,也许是他拿了也不一定。”
      萧飒轻声笑道:“燕岁寒早已死了,应与此事无关。”
      “这倒不妨。这令牌的用处本是秘密,我看即便在那些人手上,他们也不会知道这令牌的好处。”太后摆了摆手,说着说着,皱齐了眉,“担任影卫之人神出鬼没身份神秘,有可能是江湖人士,亦可能是朝中重臣……眼下最重要的是查出幕后行事之人,我会让周大人暗中调查那刺杀我的几个人是谁。”
      萧唯低首说道:“既是这样,太后便等周大人回来,再做打算。”
      太后摆手自嘲道:“也只能是等。反正我这条命危在旦夕,眼看它起高楼,眼看它楼塌了。皇帝既然做得出这种事,自然也……谁知萧家还能撑过几年。”
      萧飒低声一笑,道:“姑母的性子,怎么现在说起丧气话来了。若真是他,到时候换个听话的就是了,古往今来这种事情还少么?”
      太后沉吟了半晌,点点头,说:“也对,无论如何,不能落到下风去……”
      太后一面说着,一面看向萧唯,他正若有所思。
      并不是不曾见识过这朝政背后的阴暗,只不过听哥哥与姑母的口气,换皇帝却仿佛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不过等水到渠成罢了。萧家虽然一心维持着陈姓皇朝,然而却将王位上的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不知这究竟是大逆不道抑或是赤胆忠心。
      然而,正如姑母所言,萧家无论如何也不能落入下风去。自古到今,那些失了势的外戚最后的结局,便是他们的前车之鉴。
      萧唯垂了头,压低声音道:“但请姑母放心,侄儿一定竭力而为。若需要,我可先将田兀从北方调来。”
      太后点了点头,刚好说话,却忽听萧飒咳了一阵子,忙向萧飒道:“怎么了?身体还没好些么?”
      萧飒苍白地抬起头来,只一笑:“不过是老毛病了,姑母也知道的。”
      太后叹了一口气,道:“你也是辛苦了。”
      萧飒又咳了几声,方才说道:“我这两天想先在家休息几日,如今正是风雨飘摇之际,我频繁入宫只怕会引起注目。日后便让唯转告我即可。”
      太后颔首,应道:“也好。此事还是先等两天,等周大人回报之后再做决定。”

      过了两日,周大人果然报上了几个江湖人士的姓名,其中一人左臂受伤,伤势情形正与当日遇刺时受伤的那名刺客相同。追问幕后指使之人时,却无一肯招。
      当下,周大人问太后如何处置,太后思虑片刻,却只说了句暂不追究,先将人收押大牢待审。
      下午萧唯受诏前来时,中书省的沈文正在章华宫与太后商谈。太后见萧唯来了,便将事情一五一十与他说了。
      萧唯略一思索,便道:“这样便好,若是审得厉害了,倒怕打草惊蛇。”
      太后赞许地点点头:“你说得对。如今只是暗的,若是换了明处,这明晃晃的圣旨一下,谁躲得了?”她想到此处,不禁蹙起了眉,自嘲似的叹息,“想想真可笑,我把他当自己的儿子那么多年,他却没把我当妈,真真是我自作多情……”
      沈文在座前踟蹰,此时忽见萧唯似下了决心般一掷茶盏站了起来,上前一步跪下,低声道:“既然那人如此忘恩负义,此时太后何不效仿前朝许太后?太极殿一朝更替,便再无后顾之忧。”
      前朝许太后之事人所尽知。许太后终生未育,前帝驾崩之后,她恐大权旁落便在皇家的支系里选了个孩子继承大统,并将自己侄女配与了她。只是没想到这皇帝年轻顽劣,毫无治理天下的才能,数年之后,许太后终于在一怒之下废了新皇,将其子扶上王位,自己垂帘听政尽心辅佐,这才延续了数十年的太平。
      听了萧唯这话,太后的神色颇有些犹豫,只在座上轻摇团扇,未发一言。
      沈文吃了一惊,正待要说什么,却又收了回去。他虽是仰仗太后之势,可这逼宫之事却非同小可,稍不谨慎便是灭九族的事。
      萧唯却神色凝重,显然没有他那么多顾忌,当下便继续沉声道:“但请姑母下令,如今羽林、神武二军虽已不由我带领,但羽林军大将军却是我的手下田兀。此人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到时若要驱策,想必也不算难事。”
      沈文见状,已知这形势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当即也随之跪下:“请太后定夺。老臣必当誓死追随太后。”
      太后闭上眼睛,仿佛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睁开眼,眼神一转,随后慢慢站起身来,道:“事到如今,只得如此了。至于皇上的人选……我会在亲族里挑个可心的孩子,希望,不会再重蹈覆辙。”她想了想,便悄声吩咐在座的两人,“你们先起来,别总是跪着。唯儿,你去把田兀底下的军队调一部分过来,先只在金陵城外听候消息。记得动作小点,别惊动了那些人。”
      萧唯跪着未动:“太后不如将羽林军的虎符给我,我好调动军队。”
      太后想了一刻便道:“这次先不用虎符,若那田兀不从,极容易留下把柄。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先写封信,找个靠得住的人交给他,探探他的反应。待他真领了兵攻打,再做计较。”她转向沈文,“至于沈大人,你只用收好那东西,再将此时的朝中局势平静下来即可。如今虽没了韩延青兴风作浪,却还是要事事小心。”
      “老臣领旨。”
      太后点点头:“此时要从长计议。你先下去吧。唯儿,你且留下来,我还有话要吩咐你。”
      沈文诺了,随后起身告退。

      沈文走后,太后忽而笑起来:“唯儿,你这出戏倒是演得不错。”
      萧唯仍跪在地上,青砖地上铺了波斯毯,跪上去只是绵软。他轻声说道:“姑母,在长安时有人曾与我说起,萧家如今便是枝繁叶茂的一棵枣树,而根基始终在姑母此处。如今,我怎能不知目前所做的不过是自救。”
      太后颔首,并不说话,隔了一会儿方道:“其实我也对不住你们兄弟两个,我在宫中只知权衡、相争,没有时间好好照顾你们兄弟……一转眼竟都那么大了。”她停了停,只轻轻一叹,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你必定怨我将你拖入这泥潭里去了罢。”
      她的话音里似乎含了悠长的叹息。
      萧唯只跪着,道:“对唯而言,太后或许可以有无数个,而姑母只能有一个。姑母的教诲,不敢相忘。”
      太后轻声笑说:“你这话,有一半是真,有一半是假。你拿我当姑母是真,可这听我教诲……难道,你从未为了她而恨我?”
      萧唯知她说的便是齐萱,心中便如重锤狠狠敲过一记,竟震得哑口无言,隔了一阵方才答道:“侄儿不敢。”
      太后再一次叹了气,不再追问,只挥了挥手:“你且回去,将今日之事告与你兄长。此事只要你、我、飒儿、沈文知晓便可,切勿对外泄露半句。尤其是你那齐萱。”
      萧唯眼中一闪,低声道:“侄儿遵命。”

      转眼间已是七月,齐萱常往来史馆,倒也多见了几次韩延青。他如今被贬来此处,便像石子入了大海,朝中仿佛一下子没了他的消息。而他本人也低调了许多,每次见她面上都是淡淡的,说起话来不过也是两句公务之事而已。齐萱心里也不再多想,只当韩延青与她并没前番那些过节。
      倒是史馆里的其他大人说起韩延青的轶事时,如数家珍。
      正是午后,齐萱先查了一遍新写成的《北夷传》,便尝了小黄门新端上来的点心。正吃着明月茶时,忽听旁边两位北门学士聊起天来。
      “没想到韩延青罢相之后居然还能补北门学士,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文曲星转世,让太后和陛下都这样看重他。”
      “啧……”另一人摇头,口中啧啧有声,“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咱们与太后商议事情的时候,哪一次能见到他的影子?所谓北门学士,不过是换个名号圈着他罢了,这馆内供他食宿,却连这宫都不让他出。”
      “你说太后的意思是……”
      “不过是想再看这小白脸几眼吧。”
      “咳咳……”齐萱清了清嗓子,曼声说道,“列位大人若是有时间闲聊,不如再来看看这《北夷》。燕束楚是在正月初二降的剌拉,并不是腊月二十九。”
      两人忙咽了话进去,提起笔来开始斟酌词句。齐萱摇了摇头,跨出门去。

      午后的日光简直刺眼,齐萱起了手势遮了眼,忽而望见眼风所及处,立着一青衣男子。梧桐树树叶搭起一座华盖来,正遮了他的脸。
      齐萱一怔,一句“陛下”几乎脱口而出,然而心思到底清明,视线转过两次,已知此人不可能是燕岁寒。不一刻,那人撩开叶子走过来。齐萱认清他面容,敛衣行礼,道一声:“韩大人。”
      韩延青道:“赞德方才帮我解围,多谢。”
      齐萱含笑道:“韩大人客气。”
      韩延青说道:“刚才我在外面听你说,如今已编到《北夷传》……不知道燕束楚那一篇是不是已经编定了?”
      齐萱道:“大体是编定的了,不过有些词句还得推敲。”
      韩延青的神色沉了一下,方抬眉,只缓缓地道:“不知赞德可否容我一阅,或者,让我亦可以写上两个字。”
      齐萱想了一想,说道:“这分工是早定好的,如今自不能再变了。若你想看,等改日编定了,我带给你看。”
      他却突然不做声了,半晌方笑着作揖:“再次多谢。”
      齐萱本已转了身去,只暗自觉得韩延青今日非同往常,竟有些沉默寡言,并无平常那般风流之姿。她只道是因着仕途起落而变了性子。韩延青素日骄矜,在高位时更是得罪了不少人,如今一下子栽了跟头,旁人难保不会落井下石。齐萱猛然想到此处,便停了脚步,眼望了一周,并没找出监视的人来,方从头上拔下一支步摇,塞在他手上:“我听他们说,韩大人最近颇有些不遂心。齐萱没什么可帮上忙的,大人便先拿着这支步摇,若有要打点的地方,也好使些,”她笑着与韩延青示范,“你看,这珠子是可以拆下来的,给了别人,也不会留下把柄。”
      “无功不受禄,”他退出两步去,斑驳叶影正印在他的脸上,让齐萱更加辨不清他的神色。他停了一停,终于再次开口,言语间却总觉得有一丝苦涩,“在下,受不得赞德如此大恩。还请赞德收回。”
      齐萱微微摇了摇头,只将步摇摆在他手心:“大人何苦如此,大人也帮了我。若不是大人带我入宫,或许此时齐萱尚在城外痴痴地等……再说,这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说罢,她转身而行。韩延青在她身后长久地站立,声音沉沉如远山:“齐娘子,我……必不忘今日。”
      他说得含糊,而她也不曾用心去听。
      天上似飞过一群燕雀,啾鸣数声,齐萱并不回首,只循声抬望眼,再看那处,天色清明澄碧,唯见白云数朵,哪还有飞鸟的影子。回想起方才那几声清鸣,竟是恍如一梦。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不放玉花飞坠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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