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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满院落花帘不卷(下) ...

  •   每一座宫殿都有些杳无人迹的地方,这几乎是一条定规,供所有跻身宫闱的人谨记。
      这一座宫殿,便是从一片阴暗中生长出来的。因还是春日,并无浓荫蔽日,但道旁两边的春草,早已互相倾轧,风一吹,便是一片呼啦啦的响声。
      宴席已散,远处嘈杂一片,灯笼一盏盏熄灭,天空是一条墨色绸缎。齐萱直觉冷风拂面,不由打了个寒噤。
      她简直不想在此处多呆一刻。她该像来之前那样坚定地信他,可见了面,反而不想知道萧唯是怎样想的了。只一句“不该来”,便让她仓皇而逃。她以为她能面对的,但如今她发现,她今生今世也无法将此事释怀。萧唯这个男人已经在她心中扎下了根,而现在,又要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拔离。
      她后背倚靠着一株大树,慢慢地坐下身来。如今已是春暮,桐叶上绿意正浓,她忽而想起小时学的古词。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或许,苦涩的只有她一人罢。
      “忘忧。”
      寂静夜中只有树叶的沙沙声响,她回过头去,萧唯不知何时也随了来,正在她背后。
      紫袍在黑夜中凝结成血,他低头看着她,眼中墨色漆黑,不知藏了多少愧疚。
      齐萱慌忙站起,梧桐枝叶茂密,拂了她的脸,她来不及躲闪,却只听得一声“小心”,他早近前一步,把那枝叶与她通通拨开。
      她于是不敢抬头,只盯紧他的脚,他穿皂靴,有着极为纯粹的黑,恍如夜色。
      她等他说话,可他却迟迟不再开口。不知过了多久,方轻声吐出了一句。
      “忘忧,是我对不起你。”
      齐萱倒抽了一口气,猛地抬起眼来:“萧长功,我只问你,究竟是你自己愿意的么?”
      萧唯直直望着齐萱那一双清澈的眸子,心下苦楚。他曾经陶醉于这一双灵动的碧眸中,爱她眼中盈盈笑意,可如今,只能看着那双眼睛里腾起一小簇火苗,灼灼地燃烧,到了最终又渐渐熄灭。他不知此时应如何告诉她,是告诉她自己是为了赢回她的命才不得不尚主,还是告诉她萧家的命运正寄托在他身上,他抽身不得。
      终究是不能了。所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原来他终不是那个会替她画眉的良人。他亦可将她收入房中,如同父亲当年对母亲那样,给她一个小院,给她一个低下的名分,让她在族人异样的眼光中慢慢变老。直到变得他都不认得,于是他便可以心安理得地抛弃她……
      然而,他怎么舍得。
      她的眸子里仍蕴着春水,病中累积的晦暗不久前方才褪去,开始变得明媚。他很喜欢看着她笑,便如她小时候一般。
      她活下来了,活得很好。
      远处划过几声鸟鸣,燕雀落在了梁柱之上,飞腾跳跃。萧唯从无尽的思绪中抬起头仰望,轻轻地长叹了一口气。他说不出那声“是”来,因为,那本身就不是真的。
      他只得点头,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忘忧抬起头来,将他的默认尽收眼底。
      他看着她眼角出了泪,却止于那处,晶莹地挂在脸颊。他下意识地伸手欲替她擦干,却终是僵在半路。
      她又低下头,温玉一般的颈子上隐隐看见有血脉涌动。萧唯听她低声说了一遍又一遍“好”,转身便离了他,向殿门处行去。
      她的背影寂寥,因装扮成豆蔻宫女,头上梳了双髻,远处看去仿如未开的菡萏,用墨色描去,却是落重了笔,纸上颜色墨黑。
      萧唯心下忽然有了冲动,便想这样冲上前去……什么都不要了,只要她。
      可是,这不过是妄想而已。
      他可以不要功成名就,不要位极人臣,然而又怎么舍弃他的姑母,舍弃他的兄长,舍弃这早已骑虎难下的萧家。
      于此寂静夜中,于此梧桐树下,萧唯忽然感到虚弱,原来竟可以自私至此。然而,他不舍得放。他的手紧紧握了拳,坚硬的指甲直入掌心。
      这样也好,不要再回来,不要再伤心,将一切都忘记了。
      他再一次朝着她离去的方向望去。那么坚强却又痛苦的一步步,她走得慢,却终是绕出中佑门,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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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萱从中佑门出来,直直行到碧波殿处。她与韩延青早已议定在此处等,此时,只怕迟到了些时候。
      她急急向前望去,眼中仍存着泪水,视野里很是模糊,但细细分辨了,却见韩延青果然仍等在那处。
      已近夜深,宫灯到底是有些微弱,她低了头飞快地用绢子揾了脸,一抬头便又展颜微笑:“齐萱谢过韩大人了,”她顿了顿,“起码是见过了。”
      她的声音在这寂静中显得婉转而悠长,让人不经意有些神思动摇。
      韩延青不再追问,只看了一眼天色,说道:“我先带你出去,不然便真的出不去了。”
      因时间紧急,一时并未让她改换宫装。两人一路到了宫门的时候,同登了一辆车。
      车内空间闭塞,几是呼吸相闻。齐萱亦默默无语,猛然间听他说了一句:“到时候若宫监问你什么,你只要记住,一句话都不要说,只低头罢了。”
      齐萱随口应了,不料后来还真出了纰漏。

      夜色越来越浓,城阙檐角均被掩饰在夜色中,终凝成了一块浓墨。
      车到玄德门,只听得一人尖着嗓子,喊道:“停。”
      车夫依令停了,韩延青先伸了一指封在唇上示意齐萱噤声,低声说道:“别说话,为你自己。”
      齐萱心上如擂鼓,方一闪睫,他便已倾身过来,揽了她的肩,身上的微薄酒气,如黄昏天影,片刻之间,便已笼罩她周身。
      这样的铺天盖地,无处可逃。
      齐萱不由轻呼一声:“韩大人,放手!”
      韩延青的神色一紧,眼里闪过一丝慌张,“噤声!”他伸手捂住她的嘴,“若你想活着……”
      齐萱不再挣扎,只低垂了眼,微微颤动的一对蝶翅,似积了重露。
      韩延青叹了一口气,放开了捂住她嘴的手,只提起食指来,封住她的唇。
      “听话。”他轻轻说道,随后便只静静地等待。
      嘈杂渐起,自沉寂转向人声嘈嘈,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尖细的声音再次响起。
      “韩大人!”
      几乎与这声音同时,一只手也缓缓地掀起车帘来。宫灯的柔和光芒洒进车外。齐萱循声看去,却是一个苍老的宫监。他已经很老了,眼睛肿成了一只灯笼,内中浑浊,却有光闪烁不定。
      “两个人?”老宫监眉头皱紧了。
      齐萱咬紧了唇,竟不自觉抖了一下,却是韩延青的长指终于离了她腰身,沿着脊背一路摸索上去。谈不上肌肤相亲,她与他始终隔了一层绸,这一层窸窸窣窣,在嘈杂中也听得格外清晰。
      齐萱不由屏住了呼吸。
      韩延青左手抚住她的头,拢住她的头按向怀里。她知他是怕那宫监细打量她的脸,到时再出事端,如此也不敢挣扎,只能埋首于他怀中。他生得瘦,心跳似乎更易听出,这样沉稳与安宁,如暮鼓声声。
      韩延青沉声道:“方才宴会上的歌姬,你也要管么?”
      老宫监眼睛一扫,冷声说道:“我看却是个宫女,怎么便是歌姬了?韩大人别是当时没看清吧?”
      韩延青尚未答话,便见车内灯烛又明,冷冷一眼瞥去,却见是黄岐已举了宫灯站在车门口。
      “你退下。”
      那宫监退了,黄岐提灯走上前来,并不看齐萱一眼,却对韩延青沉声道:“你可知,若你今日把她带出去了,明日会是个什么下场!”
      韩延青手劲未松,只抬了眼,悠然道:“我既然带了人来,便自然要带了人走。公公若是想见,大可以来我府上。”
      齐萱听到此处,这一刻神思飞转。如今时刻,这宫是出不得了。听韩延青的口气,竟像是要带她回府。当初只顾着见上萧唯一面,却忘了这韩延青却不是站在太后一边的,如今细想起来终于不妥,只怕是这人情再也难以偿还。姑且不论他动的什么心思,若真像黄岐所说,太后追究起来,不但她自陷囹圄,更会连累了他去。何况,只在此处,她方能常见到他。即便他说,他是自愿娶的宋城,可只离了他,她忽而又开始不信。
      她方才想了一路,终觉得萧唯不会如此,除非另有原因。因而,只有留在这里,她才能找到这其中的真相……是了,她便是看不清此节,纵使命运的车轮已这样碾过去了,她也依旧愿用最羸弱的力量螳臂当车。这一事,大抵不关乎一人有多聪明,走到这一步,到底没几个人会舍得就此停步,即使再走下去便是绝壁千仞。
      黄岐见韩延青依旧不愿放人,又因着他近日在皇帝跟前极为得宠,怕闹翻了不好交代,便先软了话,只低声道:“韩大人,我倒是可以答应把她安排在不起眼之处。如今已是四月,再过上两个月,便是太后千秋,只要太后忘了这件事,到时出宫人的时候再将她放出去,也是使得的。只不过,今晚太后见了她,您若是就这么把人带走了,怕是不好交代。”
      “这深宫重重,只怕万一有事,鞭长莫及。这人是我带进来的,岂能……”
      “我愿留下。”
      听到她说这一句,韩延青的话便再也说不下去。他一惊,力道自卸去了些,齐萱方得挣脱了。
      “韩大人,请三思。”齐萱不看他的眼睛,低声说道,“如果今日出去了,横竖便不过一个死字,就算你能封住方才那人的口,又如何堵得住悠悠众口……不如我还是留在这里,反正除了太后,这里又没有人认得我。”
      她镇定地笑着,先转过去向黄岐点点头,又笑着转回来,对上韩延青的目光:“自太宗朝以降,康孙女子为宫女者本就不在少数,或在教坊,或在绣房,或在译局。我想,若黄公公不说的话,便不会有人知道。”
      韩延青看了她半晌,突然笑说:“如此说来,齐娘子,你是不愿给韩某这个面子了。”
      他的眸子里突然有种她读不懂的东西,那深重的黑,竟与这夜色相同。
      她低下头去,轻轻说了声:“韩大人,我自有我的想法。”
      他附耳上来,声音虽轻,却是沉重:“是为了里面那个要尚主的家伙,还是为了你自己?或是为了以前那些谁都记不得的事情……”
      他说到最后,语气里竟已存了几分嘶哑。她忽地抬起头来,紧紧地盯着他,似乎便在等他最后的那句话。
      他却突然顿住了,摆了摆手,说道:“你走吧!”
      齐萱向他施了一个叉手礼,便敛了裙摆下车去。

      这泠泠彻夜,西风独自凉,韩延青撩了帘子向外看,她已成了最远的一枚星子,但这一点碎光足以搅碎所有安静祥和的美梦。
      早知如此绊人心,莫如当初不相识。
      左手起势,右手按上那莫须有的弦,一轮指便是露华流转,叹人间幽欢。
      只是指上那莫名萦绕的香气……
      他抬起手来,食指贴于唇上。那幽幽香气,便像有了灵魂似的,钻入他四肢百骸,这让他想起某个烟火冲天的夜晚,这久远的回忆,让他有些着恼。
      马车启动了起来,他松开手来,放下了车帘子,月光如水,只一瞬,便匆匆退了开去。

      黄岐果然与齐萱寻了路子,将她安排进了绣房。
      绣院里大多是年轻女子,便是平日说起话来,也是温柔的吴侬软语。太后一直没召见她,她便也不去想。几日相处下来,倒也相安无事。
      到得五月初,陈皇例行郊祭,往年里均是朝臣魏子喜做的亚献(注:献,即献祭。古代皇家献祭仪式共有初献、亚献、终献三步,皇帝初献之后,便为亚献、终献。亚献者位居天子之下,百官之上;终献再次之。通常女性不能担任祭祀主献者。),因是去年年终魏安谋乱,魏家老小早一并格杀,是以这次的亚献名选倒是难下决断。陈皇犹豫了几日,尚未起旨。太后那边却已传了话过来,大意是皇上既然没有合意的人选,不如便让哀家来。
      陈皇只得应了,不过指令传下去,倒引得朝中大员的躁动,女子助祭本属常事,可若一提起亚献,便有些不妥了。这让众人想起前朝的往事来——元乾二年贤宗封禅泰山,便是由两个女子担任亚献、终献。担任亚献的皇后在皇帝死了之后弑子夺权,此人便是史家褒贬不一的曌天女帝。

      猜想一旦诞生,便极易流传,不久便连绣院的女孩子们都悄悄议论起来了。
      “我昨儿听说,前些日子司天监夜观星象,见一颗彗星蹭着天边划过去了,怕这天下又要大变了……”
      “快别胡说,”另一个女孩子念了一句佛,说道,“扫把星可不是个好兆头,一出便必有灾祸的,如今天下刚刚太平下来,安安宁宁便是最好。”
      “可不是?不过这次说法却是不一样,”先开口的女孩子压低了声音说道,“有人说,太后出生的时候曾有相士算过,这命中可有大乾坤,说是‘女主兴,替陈朝治这天下’。”
      众人吃了一惊,啐道:“可别乱说,这可是大逆不道的话。”
      那女孩子却嗤地一笑,说道:“好嘛……难道我说错了不成?难道太后不是咱们大陈的主母?连平常百姓家都说是主母当家,如今她倒不成了!”
      众女听了她这话皆是咋舌不已。其中一个女孩子听她说得越发危险,赶忙挑开了话题,“可不要这么说,昨儿我刚听说林太妃那边帐子要重新绣过……也不知这活计是在谁手里。”
      却见方才那引来话题的女子一撇嘴,说道:“我也不知道,”她说得轻巧:“也是快死的人了,总有些奇怪的想头……”
      众人不由问道:“这是怎么说?”
      “你不知道,昨日里太医署报上来的,怕太妃也撑不到六月去……唉,这一厢公主要下降,那一厢太妃却病重着……我看着,这凶礼嘉礼竟要一起办了。”
      这一面谈着,一面便有院子里玩耍的小宫女进来报说司制大人来了。众女也停了话头,各自散去。

      司制所来不为何事,却正为宋城公主欲替太后制亚献之衣一事而来。
      绣房平日由几个老宫女操持,但若说起正头来,却是六尚尚功所辖:司制掌衣服裁缝;司彩掌缯锦丝枲之事;司计掌支度衣服、饮食、薪炭。如今宋城公主的大婚将至,绣院也开始忙活了起来,却不知对齐萱而言,是最大的折磨。
      因而她一听此事,倒格外有了兴趣。若是接下此事,便可有几天不去理会公主嫁妆的闲事,这对于她来说,不过是一种慈悲。
      司制取了样子来,打量了她一下,板着面孔说道:“太后的身量样子你可知晓?”齐萱点了下头,说道:“嬷嬷吩咐过的。”
      司制亦点点头,说道:“既然是你自己愿意接的,便请好自为之……凡事皆要按照样子做,方不能被人寻了错处去。”
      齐萱皱了眉头,道:“莫非公主她有什么打算?”
      司制低声道:“没有,我只是随意叮嘱两句而已,你且放下心来。”
      既然司制把话说到此处,齐萱也只得咽下疑问去,直到回到屋中,将小样挂到绣棚时才明白司制方才说的问题所在。这翟衣上的雉鸟远看起来,竟与那位女皇帝亚献时的袆衣很有几分类似。太后主动提出要参与亚献时已有流言蜚语,若是再加上这么一条,若以后追究起来,恐遭人非议。
      齐萱坐了下来。绣花棚外面便是阳光,这样好的天气,便是绣绢上的画鹞也似能振振翅飞走。她想不出法子,只得站起身来,绣针随手往绣棚上一钉,没入其中。画鹞的眼忽然便亮起来,绣花针的尾部很亮,仿如迎了日光的晨露……
      她却突然受了启发,微微一笑,将那枚绣花针从画鹞眼上拔了下来,果不其然,那里已经有了一个小洞。

      齐萱连日赶工,翟衣正好在典礼前三日呈了上去。这一日还没过完,果然传来太后召见的旨意。
      齐萱心里其实是早有打算,猛然听见这个消息也不心急,依旧照常打扮一番才去。她拣了一身新裁的樱草色配松花绿的宫装,脸上也未贴花子,对着铜镜照了两次,方在耳上补了两枚耳珰。
      到了章华殿,便有小丫鬟迎上来说,太后已等得她久了。齐萱只得紧了脚步,急急地走到殿中去。一进殿门,果然太后站在案前,正给架子上的鹦鹉喂食呢。
      齐萱低头行礼,旁边迎她进来的小丫头轻声说道:“太后,人已经来了。”
      太后漫应了一声,叫人退下,随后便转过头来。齐萱此时微微抬眉,正看清了太后的形容。她与太后仅有一面之缘。便是这一面,也是隔着重重暗夜与缭乱的歌舞。现下忆起来,也是格外模糊。
      太后不过五十年岁,保养得好,看去并不显老,却天生长了一个高阔的额头,生了好一双锐利的眼睛。
      她在看太后,太后也在打量她。
      “是你帮宋城制的那套翟衣?”
      齐萱点头应了。
      太后嗤笑一声,而后厉声骂道:“放肆!她不懂事,你也跟着糊涂,难道不知那是那位女皇帝亚献时的样式?”
      齐萱低声说道:“婢子虽然是刚进来的,但这点规矩也是懂得的,不过太后请细看……那确并不是真正一样。”
      “如何不一样?那件袆衣我见过一次,我会比你知道得更清楚。”
      “太后说的是,不过请您细看……翚雉既然缺了一只眼睛,它还算得上是翚雉么?”
      齐萱指了那撕下来的半幅袆衣,轻声笑道:“我虽然不知道,公主为何做要这种的样式,也知道这样的样式其实并不合规矩……只好私下想了些办法。”
      她说完这一句,顿过一顿,一抬眼,方觉出太后在仔细地打量她。
      “好一双绿眼睛。”此时太后倒像是想起了什么,只沉吟着说道,“青儿这名字怕是化名……真名怕便是齐萱吧。我在那晚宴会上见过你,之后一忙,倒是把你忘了。”
      正是午后,章华殿门窗大开,日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了进来,照得整个殿堂亮堂堂的。殿内帘幔低垂,靠门处放了一只镇脚金兽,香烟袅袅,正从它微张的口中逸出去。
      齐萱点了头,并不否认:“太后猜得对,我便是齐萱。”
      太后轻声一笑,在就近锦花软席上款款地坐了,只往下在她周身做着巡视:“你如此坦率,便不怕我杀了你。”
      “因为太后要杀的,不是如今的我。”
      齐萱平静地抬起双眼。太后既然没下定决心,那她便一句话也不多说,只让对方细细思量。
      宫闱幽静,只听得窗外虫鸣一声大过一声,却更显出这静来。齐萱侧耳,隐约可听到远处宫人洒扫的声音。一个小黄门掐着尖细的嗓门在叫:“公主请留步……”
      却听宋城公主娇声叱道:“作死的奴子,还不让开,我有事对太后讲。”
      未经一刻,她便已闯进殿来。珠簪阑珊,身穿绛红色胡服,不似戏文里那种端庄高贵的金枝玉叶,倒似一阵红色的旋风。
      太后被她一闹,脸色立马阴沉了下来,怒声道:“宋城,你今天跑过来又是做什么!我不是罚你在流杯阁好好思过么?”
      宋城只睁大眼睛道:“太后让我思过,我便思过。可是我不服。我只是想让太后在亚献时更好看一些,并没有犯什么错。”
      太后不答话,却听宋城满不在乎地一笑,道:“我是在古书上见了这个样式,自己也照着描了一个下来,本想着这小鸟看着好看……”
      太后看着她天真的样子,心中怒气消了一半,只提了声音替她接下去:“……没想到犯了忌讳。”
      “是呀。”公主利索地应了,之后才觉得自己似乎是真的出了错。可不多久,她又展了眉,只笑道,“太后,宋城知错了。你前几日不是提我画的牡丹最好看么,夏日里正好要做新帐子,我干脆就孝敬一下太后,帮您描个好样子。”
      她的声音在这寂寂春日里仿佛最清脆的鸟鸣,为这死气沉沉的宫殿里带来一丝生气。
      许是这殿中太久没有响起如此年轻的声音,又许是宋城终归是皇帝最疼爱的妹妹,太后竟没有再追究,只是挥了手,道:“你下去吧,我知道了。”

      宋城走了之后,太后的脸便再次转向了齐萱。与方才不耐烦的神情截然相反,此时这位贵妇人的眼中有着隐隐的笑意。
      “若是让你留在我身边,你乐意么?我答应过,若萧唯娶了宋城,他有多少个姬妾也不为过。”
      齐萱柳眉一挑,勾住太后的眼,却不说话。
      太后哑然失笑:“但他若真娶了你,我恐怕是要担心了。若今日没见过你,我不过认为你是个魅惑人心的女子。我从不赞成女子为祸水的理论,但是因为你的那些传言,差点让我真信了这句话。”
      “那如今,您的想法呢?“
      “若你一直跟在唯儿身边,倒也合适,不过唯儿缺的不是能力,却是身份。你难道没有听那些人说,我在此时将公主下嫁不过是为了与皇上间再近一层,毕竟宋城是皇上的亲妹子。其实这么说并不对,皇上那孩子……我还不了解?”
      她轻呷了口茶,逗弄了几下鹦鹉。那鹦鹉甚是凑趣,张口便吟了首五绝来。
      太后轻笑一声,甚是满意:“唯儿是庶子,放在军队里是个俯仰全局的,放在家族里却并不一定能服众。”
      “太后的意思是,萧飒不能服众,萧唯娶了宋城,却反而可以?”
      萧家众人的关系,齐萱心中自是透亮。曾听萧唯说,其兄萧飒本是嫡长子,又是娶过公主的,在家族里极有分量。如今官至尚书右仆射,又与世代为朝廷重臣的沈家联姻,俨然已一副大家长模样。
      “萧飒不是不能,他这个人到底淡泊了些,更何况,这两年,他身子亦不太好……有些事情,并不能事到临头才做打算的。”
      齐萱心下一叹,她早知这一切不过是利益考量,却没想到这层关系……原来本是如此简单。她从嘴角扯出一个笑容,说:“太后果然思虑周详。”
      太后摇了摇头:“你觉得这世界上有思虑周详这四个字?不过是骗人的,便拿此事来说,你便是第一个不得周全的……齐萱,”她突然大声说道:“你来,过来让我看一眼。”
      齐萱只犹豫了一下,便依着她的话向前几步,正停在她身前。
      太后端起她的脸,细细打量着。在她眼中,面前这女子长得并不算顶美,神情中却有着与众不同的镇定和坚毅。那一双绿眸熠熠,并不像周围的那些人终日闪闪避避,却敢于直视自己。为了这份爱情,她无所畏惧——太后猛然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忽而再一次笑了。
      在这世上,女子太聪明了,终究不是好事。齐萱就那样平静而勇敢地站着,仿佛时光倒溯,让太后似乎回忆起许多年前的自己也有过类似的表情。为了这份难得的相似,她决定给她一个机会。
      太后放开手,缓缓地道:“你与唯儿之事,并不是我不成全,只不过宋城她毕竟是皇帝的亲妹妹,唯儿若娶了她,总是有好处的。事已如此,我也帮不了你什么。这样,我留你三年,若你三年后还是想着他,我会让他接你出去。”
      “三年?你会帮我?”
      太后笑出声来,起身走到窗前,窗外晴光正好,勾勒出一抹侧影。
      “不过,也许你到那时倒不需要我帮了。三年,足以改变许多,或许唯儿不再喜欢你,你也不一定会一直钟意他。或许,你们会发现,长相守并不是什么好事,够记一辈子的,”她顿了一顿,“你想,你偏要留在这里做什么呢?”
      齐萱张了张口,没有说法,她发现眼前这个女人能将人心猜度得太清楚。许是年龄阅历,许是她也曾经历过同样的痛苦。
      “不过怀着一颗痴心,让他后悔罢了……这种事,谁又没做过呢?”
      太后叹了一口气,自用拨子将香炉里的香灰拨散了,香兽口中的烟气越来越淡,终是消失不见,它大张着口,像一个永不魇足的黑洞。
      齐萱的目光落在那只香兽上,淡淡地说:“但是,尝试总好过放弃。”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满院落花帘不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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