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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满院落花帘不卷(上) ...

  •   四月山中是极好的天气,栖霞山遍山桃花,芳草烟树连绵不尽,人世间凋尽的芳菲一转入此间,便似落在纸上的水墨,可存留一世的。
      齐萱与照月两人日前所居之处是在金陵城外的一家小栈,离栖霞山并不远。那日照月出去采购,回来见了如此美景,又打听到过了几日便是四月初八浴佛节,要在这里举行庙会。听得集市上的人说,这里的庙会极为有趣,常有蕃僧耍得幻术,又有贩卒贩卖稀奇古怪的玩意。照月当时一听,心中一动。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围墙,人人都知道萧唯回不来,那是要和当今最尊贵的宋城公主联姻。所有的人都知道,只是瞒了齐萱,一是不知该如何开口,二却是,不忍心。
      照月在齐萱身边跟得久了,便也知道齐萱与萧唯是早已许了终身的。之前,她独自踌躇了数日,只见她的齐娘子整日记挂着一去不回的那人,心心念念,本想告诉她,可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下了。那些事实,终是太过残忍。
      这趟回去,她便再三央她去一次庙会,说是如今娘子的身体也大好了,整日里在屋子倒容易闷,只散散心也好。本想许是要求上几次才肯答应,没想到齐萱竟欣然应了,不禁叫这小丫头喜出望外。
      她却不知齐萱心中却有另一番考量。如今金陵城是进不得了,身边众人也对萧唯的行踪讳莫如深。此时不如去一趟浴佛庙会,毕竟庙会上人多口杂,或许还能让她看出些端倪来。

      妙因寺便在栖霞山脚下,本是前朝高僧论道之所。众人皆传向此寺问神求签甚为灵验,因而即便是在金陵城之外,也是香火极盛,每逢节日还会有一些王公贵族前来祈福。如今是四月初八的浴佛节,庙会上如云信众不约而同从金陵城赶来,纷纷崇敬地膜拜献礼,檀香焚尽,便成了灰,再难聚起,空气中唯留浓郁的香气,实实在在地呛人。
      然而人们却是快乐的。因这庙会将持续三天,寺门外早有艺人抢先摆下摊子。拥有微黑色的天竺僧人,在一枚长烛上施出五色光来,那五色光中,竟然存了亭台楼阁,经时不灭。又有人描了东海之龟,眼见其活动了四肢,在纸上踟蹰而行,围观的众老少男女,却仿佛见了佛祖显灵一般,喜不自胜,嘴里不停叨念着阿弥陀佛。
      齐萱看着,心中虽仍记挂着要打听萧唯的事情,但被这七彩幻象一引,倒也觉得有些趣味。正四下眺望,忽然不远处响起一阵异常骚动,还没等回神,身边的照月便牵了她的手,灵巧地闪身,跟着如潮水般分开的人群往后退去。
      “娘子,小心!”照月伸指一指那乘白马疾驰而去的彩衣女子,说道,“这人可恨,明明到处是人,还偏要骑马横行。”
      齐萱顺着她的目光向那处看去,果见一个高挑女子。她将帷帽挂在一侧,完完全全地显出美好面孔来,一边连声娇喝,催马快行,一边挥舞着鞭子,将挡路的行人驱散开来。
      她身后另有数人,也是华服轻骑、年少骄矜的姿态。其中一个一面挥鞭,一面大喊:“还不让开,这是宋城公主。”
      女子捂了嘴娇笑,再次挥鞭,不一刻便进到庙门里了。待得她进去,四周方开始窃窃私语。看摊子的婆子一边收着被踩乱的摊子,一边低声怒道:“就算是当今皇帝的胞妹,也不能这样欺负人。”
      她家男人却捂了她的嘴,道:“小声些,人家是金枝玉叶,又要与镇北王联姻,若真要欺负你,你又能如何?你这话要让有心人听去,咱们可就完了。”
      那婆子方停了话头,便去将摊子上的物品整理齐全,正要继续叫卖,却见一双女子立在她的摊前。其中一个的眼睛竟透着春水般的绿意,让她不禁多看了几眼。
      “老人家,你刚才说的那镇北王……是那个替陈皇夺回北地的萧唯萧将军么?”
      婆子又瞥了那发问的绿眸女子一眼,只道她是异乡人:“就是他,这高天底下,还有十万八千个镇北王不成。”
      齐萱心中一寒,只拉了拉那婆子的衣袖,轻声问道:“我知道,当日我便在北方,听说他夺了燕岁寒的旧妃……那个叫齐萱的……甚至因着她还坏了一条胳膊,如今却传他要尚主这一说,兴许只是……”
      那婆子哈哈一笑,道:“姑娘你还年轻,不知道男人是最口是心非的人呢。先不说是不是真有齐萱那个人,便是真有她,咱们镇北王真跟她有过一段,可一个燕岁寒的旧妃,怎么有当驸马来得光荣?咱们这儿又没有前朝那些死规矩,当了驸马就不能再入朝为官,当然是能娶就尽量娶来,在家里摆着也是光荣。”
      旁边不知何时站了名虬髯大汉,似是颇知道些朝廷内幕,听了她们的对话也插了口:“这年头,谁不稀罕高位。何况萧家若不再向皇室示好,那可就……”
      齐萱心中如遭雷击,她不肯信这些人所说的,急急忙忙转身,手中却还如方才一般,紧紧掐进路旁将商贩相互隔开的栏杆,指甲都挣成了白色。她慢慢松了手,却听腕上叮当数声,转眼看了,却是紫金跳脱撞在栏杆上发出的声音。
      先不说是不是真有齐萱这个人。
      她颓然,原来她这一身都是假的,昔者古人梦蝶,还有一物可以凭托……而如今,竟只用几句话、几个字,她便不存于人世,仿如天边浮云吹散。
      好似踩在云上,她转头向照月,只恍恍惚惚地道:“我要去找一趟他。”
      说到这个份上,照月就算再不明白情势,也知道她指的便是萧唯。她还是要去找他。
      照月眼中悲恸,只一把捞起齐萱的手,紧紧握住,紧到手上的指甲都没知觉地扣进齐萱的肉里。齐萱痛得轻声呼道:“照月,你放手。”
      “娘子,王爷他已尚主了啊。”
      照月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吐出这句话。说完之后松了一口气,这秘密在她心里已憋了许久。她不忍心看娘子继续这样失魂落魄下去。
      “照月,你说,我到底是他的什么?”
      她到底是他的什么?
      是燕岁寒的旧妃,还是他少年时的一个小妹妹……是献城的女子,还是轻声说过一辈子的人……她全然不知,她茫然地觉得,她甘愿为他献出这一生,与他携手共度。不管是岁月久长,不管前路艰险,自己已将命运拴在他身上。
      仿佛四周都停了声音,一切喧哗、杂乱,在一瞬间通通隐去形影。会耍幻术的天竺人狡黠地笑着,手上变出一丛明艳的火焰来
      这不是真的。她亦不是真的。
      “你们早知道罢?”
      照月的面孔此时渐渐在眼前淡去,如隐身于云雾之中:“娘子,我是前些日子方才听说他尚主……我当时不告诉你,是怕你伤心。”
      怕她伤心?难道她现在知道了便会不伤心?她毕竟还活着,她不可能不知道。齐萱不再说话,挣脱了照月的手,绕过大树,向大路上走去。
      此时她很想见他。
      幻术师手上奇魅的火焰燃了起来,粗嗄的咒语在耳边轻声响着,眼见着火光一腾,闪出一个人影来。

      白马青衫,夜歌年少,那少年拥有最明亮的眉眼,会弯下腰来,低声对她说:“忘忧妹妹,这个留给你,千万别告诉齐二。”
      忽悠悠时光流转,有似长波逐浪,天阴渡时他脸上的粉泥脱落,露出那么熟稔的一张脸,这样的男子,他对她说过,这一辈子还有很长……
      她也想过,这一辈子。与子偕老——还记得幼时家里请的塾师装腔作势地念上一句,她与二哥哥也假装正经地板起脸来。偏偏旁边侍候笔墨的小丫头冒出一句:“执子之手,执谁的手?莫非是孔夫子的手?”
      她伸出手去,那个人便近在眼前。

      “回来,你做什么!
      恍惚间有人抓住她的手,她被他拉得一跌,正跌进一个人怀里。这梦魇,终是不能长。
      她抬了眼去。微微亮的晨光中,那人穿一袭青衣,身材高拔,似芝兰玉树。他俨然是急急下马,胸口起伏,气息沉重。四蹄踏雪的神骏被牵在右手,正不耐烦地喷着气。
      他皱紧了眉头,说道:“即使你不要命了,也不要在我面前。”
      他的身形极瘦,却高傲挺拔,如一枝青莲出水这般的风姿英秀。他说话的这番口气,让齐萱不由想起一个人……
      停。
      她深吸一口气,她简直是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
      他死了,他只能是死了。唯有这样,她方能继续活下去。
      他便是不死,亦不可能再出现在她的面前。玉眉曾经说过,那个人是那么恨她,恨不得夺了她的命去,以祭奠他的父亲,祭奠这失去的燕氏天下。
      那人又说:“齐娘子,好久不见。”
      齐萱怔怔地重新望向他。那人的嘴角却早已勾起了一抹轻佻的笑,恍然间竟觉得刚才他不曾说过那句极为严厉的话,不曾有过那么凝重的表情。华贵的雪青色深衣穿在他身上,风一起,便衣衫翩然,恍如谪仙人般的超脱美妙。不远处幻术师变幻出来的神奇火光勾勒了他俊美的面容。他继续揽着她,似笑非笑地落下凝视,更显得风流不羁。
      不,不会是他。燕岁寒是最厌恶这种轻浮的。
      是他,韩延青。
      她怔怔间顺着刚才的方向看去,幻术师手上的火依旧变化着颜色,只是其中根本不是什么白马少年,不过是亭台楼阁,不知哪座仙山的风景。
      她自知失态,又听韩延青道:“这看热闹,也是要小心。若是刚才我没有眼疾手快,齐娘子这花容月貌怕是再无人欣赏了。”
      “多谢,韩大人。”
      韩延青只牵唇一笑,便不再多说。环住她腰的手撤了去,他转身欲上马,齐萱却忽而叫住了他。
      她知道自己本不该问他,可是此际却无路可走。
      “韩大人,”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又快了一些,“你在朝中,知道萧唯他……他究竟如何了?”
      听到这句话,他缓缓地回过身来,眼里闪过一丝凉意,但立刻消逝于无形:“齐娘子,你难道真的不知道?”
      她不语,抬起眼看他,慢慢点了头。
      “他与皇上最宠爱的妹妹……”
      “够了!”她忽然打断他的话,浑身发抖,却偏要抬起眼来,直视于他。其间竟有一种隐忍的坚持与凄然。
      他真的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盯着她的脸,似乎从她的脸上便能看到亘古洪荒似的。
      “韩大人,带我走吧,带我去见他。”
      “你是认真?”
      她垂下了睫,只点点头,不再去看他,却正瞧见他雪青色的深衣在马背上垂了下来,其上云纹缭绕,这样的浅,就像正经飘在天上的云,轻轻一吹,便再见不得踪影。
      她出了一会儿神,只听见那人在一阵沉默后再次开口。
      “再好好想想,若是有了决定,明天庙会以后,在这妙因寺等我,如果你那时还坚持,我想我会带你去见他。”
      他低声说完,便毫不犹豫地上马扬鞭离去。
      齐萱一惊,正要开口说话,照月已在身后追了上来。她望着骑马之人离去的方向,疑惑地说:“娘子,那不是……韩大人?”
      齐萱并不回答,只看着她笑,神志却越来越清明:“照月,别拦我,我还是要去找他。”
      照月惊回头,猛然倒抽了一口气。

      已经决定了的事情,便没有可容转圜的余地。从小,人人都说她像极了父亲的硬脾气,后来与萧唯在一起,有时候他也会笑着摇头说,忘忧,你还是那么拗不过。可是如今,反倒显出它的好处来。
      那夜回去她便叫人将楚秋唤来,告诉了她自己要去见萧唯的事。楚秋不舍,但知无法说服齐萱,只有默默点头,答应帮她隐瞒。
      第二日天一亮,齐萱便只身一人去了妙音寺。
      因来得早,妙音寺内外还没几个人。齐萱在寺门口等了一阵不见人影,便先进了大殿,将贴身的小小玉佛请了出来。第一杓浴香汤,第二杓浴清水,又以两指沥取吉祥水自顶上灌下。正行礼时,忽而手上一轻,原是手上玉佛已被人夺去,齐萱急忙回脸相看,其时太阳初升,一回眼便是一片逆光,齐萱只见那人周身明亮,却看不清那光芒后的面孔。
      一把折扇悄然抵住了喉咙。
      她急忙瑟缩,那折扇却丝毫不让,沿着她的脖颈向上一划,正正抵着她的下巴,向上一抬。齐萱心下一凛,只急急地低下头去,却怎么抵得住那人的力量,只得抬起头来。
      日头又往上升了一格,殿内的光芒霎时暗淡下去,齐萱方能看清他的脸。
      这一看清,心里先不镇定了,不由轻轻低呼一声。
      原来是他,韩延青。
      “想好了?”那人依旧是如初见般的轻佻。日影下,他扬了扬手中的玉佛,问她,“你还信他?”
      “信。不得不信。”
      她与他并不熟识,但在进行这番对话的此刻突然有了默契。
      他挑眉:“若佛说,现世有因,现世必有报,你以为如何?”
      她不由笑了笑:“若是今生便报了,总比来生落入六道好些。”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忽而说:“我便不,今生便报了,我不舍得,若到了来世……起码还能遇见……”
      齐萱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这些话,只愣愣地看着他。最后那句,话音落了之后便只剩下萧索,似乎连着暖阳都冷了几分。
      韩延青却不看她,只将扇子一抖,展开了扇面上的泼墨雨荷。他的眼睛只一睨,长指绕着扇身轻轻一转,却又将扇面合起。当他抬起头,早已迅速换上了一贯的风流姿态。
      “你来。”他侧过身去,一只手握住了门框,右脚已跨出门槛去。
      夕阳似血,青山在它的映照下失去了本色,那淡淡的青岚暮霭,已被霞光吞没,一片安宁。他的前方不远处,停着一辆油壁车。
      “为什么要帮我?”
      韩延青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只轻轻一笑,语意不可捉摸:“总有一个理由,只是,还没有到揭开的时候。你愿意信我,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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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满院落花帘不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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