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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金城暗碎歌声逐(下) ...


  •   当萧唯在马上回望长安,忽然觉得这时光须臾。他还记得当年离开长安之时,他也曾有过这般萧索的回望。
      这个往日的荣耀之都虽然因为多年的战乱失去了其特有的光彩,然而当明德门在他眼前打开,他缓辔行走在那足以容纳八马并行的大街上与这座城池背道而去时,他还是有一种近乎梦魇般的错觉。这个城市,它的伟大与骄傲,在这二十年里,竟没有一点改变。
      当年的长安是裹着梦幻光辉的城池,莺歌燕舞,江南歌姬的腰尤其细软,便如那湖边飘摆的柳枝。而胡姬们则赤着脚,和着充满西域风情的节拍跳得一曲胡旋,象牙白色的脚踝上挂满银铃,叮当作响。
      这一条朱雀大街,他曾在少年时与齐萱共看了一场泼寒胡戏,因回去得晚了,便被齐大人好一番责怪,说是不许他再带坏他家的小娘子;再往远处的西市,是他和魏安、齐荫喝酒的地方,昔日风华正茂的少年郎在醉后肆无忌惮地大声喊出自己的抱负,那笑声似要飞上天去;而沿着这条转了右手边的小道一路向南,便是曲池边雁塔。
      少年时看雁塔题名,是那般风光。曲江开宴,探花郎遍访名花,只为在宴上夺得鳌头。
      那是一个关于长安的梦想。
      那时他不愿与哥哥同走一条道路,更不愿在家里当个没用的公子,挂上个所以离家去军营里。
      然而多年后,竟是殊途同归。现在想来,当时那般意气风发地跟老头子作对实在是不智之举,便像如今,他更渴望安定的日子。
      但他已经停不下来。命运浮沉,身不由己,如果想要掌握他与她的命运,他只有风尘仆仆,再往前奔去。
      他抚摸着座下躁动的青骓,最后一次回望长安,然后再次挥动了鞭子。
      这一走,只怕是此去经年,不知何日才能重见。上一次是十年,而这一次,又会是多久。
      这个城池装载了他太多的回忆。还有她,在这乱世挣扎的女子。他与她的再见,恍如飘落在他眼前的一抹红枫,这一生,他拾取了,便不会再丢弃。
      +++++++++++++++++++++++
      一旦入夜,金陵城便成了一个巨大的囚牢。
      这个城市向来承受不住过于光辉的荣耀,它的王气被囚住了,被镇在钟山底,却时而隐隐约约地向上泛,这隐约气息,仿佛秦淮河上那曲支离破碎的《□□花》。
      夜色越来越浓,自钟山而来,沿着大江一路向南,北岸江花炽热似火,南岸是无数已沉睡了的街坊市巷,然而这气息到挹江门处却被意外地阻住了。
      “开门!开门!”
      门楼上执勤的人早已睡了,听见这响声却不情不愿地起来,金吾宋可随意披了一件衣服,便向刚刚闯进屋子来的门监问道:“那么晚要进城来,到底是谁!”
      门监尚未答话,却听里间有人悠悠叹了一声:“连夜进城,怕不是平常人。”
      “大人,您怎么起来了?”
      里间的门帘一开,一个颀长的身影立在门前,白衣翩然,骨骼清瘦,虽已有三十余,却仍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
      宋可一直到现在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位高权重的尚书省右射那一夜会忽然造访这小小的城楼,而且一住便是几日。白日照常上朝,只晚上回来,一举一动像是要瞒了谁人的耳目,行事极为低调。宋可猜度他似乎在等着什么人,可却不曾听他吐露半句。
      在宋可纳罕之际,那人侧了侧头看了眼楼下,便道:“只带了三个人,的确胆大。”
      “大人以为是谁?”
      那人手上一把素扇微微开合两下,发出轻巧的声音。他转眼望向发话的宋可,眼神清朗,道:“自然是他。从北方而来,胆子够大,又敢夜开城门的人,满朝上下,也只有萧唯了。”
      宋可嘿嘿笑了两声:“便看大人这番想法准不准了。”说着,便转身向那门监问道,“他说是谁了么?”
      门监说道:“小人管他要令牌,他给小人看了,却不让小人拿上来,只给了小人一个名。”说着双手将手上名刺递给宋可。
      宋可接过名刺只一瞧,俄而脸上已然浮起了钦佩的神色。那人见了,微微一笑,踱近前去。室内灯光昏暗,只见刺上的文字一笔一划勾勒极深,却是清清楚楚。

      萧唯。

      “快去开门吧,守了这几夜,可等他许久了。”
      ++++++++++++++++++++++++++
      暮色苍茫,绵延北去,如混了墨色的大江水,从容两岸,再无停留。
      萧唯领了三名亲信在城门外等了许久,终于等得门开。正要策马奔入,却被底下的门监拦了去路。
      “王爷,有人要见你。”
      这一趟来得急,日夜兼程,仅有少数几人知道自己的行踪。如今连夜入城,却有人等着见他,这一想不免有些惊疑。
      萧唯不多说,只将马掉转了方向,毫无惧色地跟了去。
      还未及城墙,远远地,便听见一个声音说道:“夜开城门,这罪过可不小。镇北王果然好兴致。”
      直到这时,萧唯方才看清,原来城墙上竟有一白衣男子悄然挺立,于此暗夜昏时,那一袭白衣更似月华,亮得突兀。
      萧唯听他来意不善,心下一凛:“楼上何人?”
      寂夜里他的声音似乎被放大数倍,仿佛能听到声音的回声,楼上何人……上何人……何人……
      那人说话的声音里却忽而有了笑意:“镇北王不认得我?”
      “你?”这声音有些许熟悉,萧唯不由皱起眉头,卸下了架势,右手握住笼头,控住座下青骓不安的躁动。
      “许是贵人忘事,一去了北地便将所有牵绊抛之脑后。此际,竟然连兄长都不认了。”微笑间,那人负起手来,长身玉立,竟不似世间人,“在下萧飒。”
      眼里他的身影渐渐清晰,仿佛近在眼前。真仿佛是离得太近,他不过就站在他几步之外。
      城楼上的清俊男子微微一笑,如春风临境,竟与惯常的淡泊姿态绝了缘。他并不佩剑,反而两臂垂落身侧,将一身要害处通通献与萧唯。这天地间起了风,他站在城楼上,风吹而衣袂动,如列子御风,泠然而行。
      “哥哥!”
      萧唯惊喜万分,匆匆下了马,三步两步跑上城墙去。

      天色早如墨染,令有疏星点于其上。黯淡星光之下,萧飒看着从马鞍上跳下来的萧唯,嘴角便抑制不住地牵起了一抹笑。再过上一两年,他的弟弟已近而立,而他欣喜的时候动作依旧像一个刚脱离了青涩年月的少年。仿佛还是那会子在长安为一个青楼伎与人争执的莽撞少年,逼得自己抛下新婚妻子匆匆赶来,只为了教训这个不成器的弟弟。那时他有多年轻,大概只有二十岁。而萧唯不过十四五而已。可如今,光阴荏苒,转眼便去了十几年。
      幸而萧唯这十几年光阴并未挥霍,堂堂镇北王,辖六州之地,谁能想到,当时的萧唯只是个在长安四处游荡的五陵年少。
      只有时光可相信这一切。
      他上下打量着萧唯。只见他穿一身玄色战袍,披了明光甲,头发因长途行进变得散乱,但他的眼睛仍旧明亮,仿佛有星子落入其中。
      萧飒笑了一下,说:“终于舍得回来了?”
      他说话的语气云淡风轻,却带着种长兄如父的严厉,萧唯被他说得惭愧,可转念一想,姑母为了逼他回来,竟不惜给齐萱下毒,齐萱却又何其无辜。想到此处,他的脸色不由沉了一下。
      萧飒似没见他脸上的阴云,只是微微侧过脸,视线越过夜幕四合之下的护城河,悠然远眺。城垛之外,暮色辽远,一片浮云轻掠天际,遮了几颗疏星,天色仍是阴暗。
      萧飒脸上的神色慢慢凝重起来,语调缓慢,却意味深长:“也该是回来的时候了。”
      他并不看他,只悠悠地往下说:“我为尚书省左仆射,而你拥兵在外,一举攻克北地,收复了大陈天下,被皇帝封做了镇北王。难道不知如此易给朝中造成外戚托大之相?夺取淮城之后,皇帝和姑母曾下旨令你班师回朝,暂缓收复北地之事,而你只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一时意气用事,虽是有功,却早已落了他人把柄。何况,你的齐萱又是燕岁寒的旧妃,你与她总归是……”
      “忘忧她很好。”萧唯打断了他的话,“你也应该认得。她是齐说的女儿,并不是什么不清不楚的身份。”
      萧飒转过来看着他,只微微一笑,眼中却蕴含了某种不可捉摸的意图,仿佛他面对的仍旧是那个为争歌姬大打出手的青涩少年:“你可曾听过茶馆酒楼说书人的新曲目?将军攻北拒皇命,冲冠一怒为红颜,呵,果然香艳悱恻。”
      萧唯双手握拳,紧紧松松,怒声道:“并不是这样……”
      “我知道不是这样,但天下人却会这么想。”萧飒厉声道,“况且当今皇帝的生母林太妃,当年只是一名小小的宫女,身份卑贱。皇帝虽是被太后带大的,可还多少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只是,既然坐上了这个位子,他便是大陈的皇帝,而姑母虽早已手握权柄,并不愿与他闹翻。你可知,为官最忌讳的,莫过于功高震主么?你现在这般行径,究竟要将我们萧家陷入什么境地去!”
      萧唯几次欲言,终是答不上半句,便唯有垂手,向这苍茫的夜色望去。
      兄长的声音还在继续,如泠泠秋水,在这暗夜里透出几分凉意:“那韩延青回朝之后,皇帝便一直对他再三封赏,又令他领了京都戍卫,拉拢意味不看便知。中书省的沈文虽依旧效忠太后,可手下的官员倒是被抽了几分,虽不足以分权,却不得不让你我警醒。这朝廷虽看似平静,可底下的暗流汹涌却没一日停过。萧家的景况,已似危巢,容不得你儿女情长。”
      “哥哥……”
      “你去吧。太后的三道懿旨才勉强唤回镇北王,而如今,只怕不愿轻易见你了。你好自为之,别忘了,她不仅是大陈的太后,还是我们的姑母。”
      说罢这句,萧飒便咳嗽起来,在寂夜里听得,却是令人心酸。
      萧唯猛然记起兄长常年抱恙之事,急急上前轻抚他的背,道:“哥哥如今身体还是不好?此处风大,我竟然疏忽了……”
      萧飒淡然一笑,打断了他的话:“不碍的,病了那么久,也习惯了。风大才好,在下面倒怕人听了去。你也知我并非贪恋权位之人,相反,我真是想退下去,长功,你这次回来,也应管管萧家的事了,如今你已是而立,不能再像十年前的毛头小子一样了。”
      说完这一句,他便不再说话,任萧唯怎么唤他都不回头。萧唯只得看着他一步步走下城墙去。苍茫的夜晚,方向不明,唯有那一袭白衣在黑夜中,却似点起了明火,直将自己的眼睛灼痛。
      姑母、哥哥。
      忘忧。
      每个人都在不同的方向,都难以舍弃。
      不远处传来鸟声鸣啾,东方的天空亮了一线,任浅淡的晨曦一点点割裂黑夜,萧唯遥望城下静寂的大街。
      街道尽处,便是那恢宏的长乐宫。
      他想起他的忘忧在长安生死未卜,心已微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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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陵的长乐宫建造于万寿年间,拥太极、章华两殿。那时陈朝方兴,太祖费时二十三年,将淮水、长水、黄河三大水系勾连,方成就陪都金陵的繁华。
      是以长乐宫内排场极大,游廊迂回,廊下繁花点缀,秾秀满饰重重宫阙,而不知其所终处。这个偏安一隅的王朝,这样的繁盛浩大,来成就一个久已逝去的旧梦。今夕何夕,早已在歌舞翩然中被抛却脑后。
      正是正午,四月的日头极亮,明晃晃地挂在天上,这样的热,似乎这时节本不属春时,却似六月的天气。
      黄岐加紧了步子,沿着廊子大步向寝殿走去。如今正是太后休憩的辰光,整个宫殿好像失了魂魄,只见影,不闻声。殿外只站了几个小丫头应对着事情,其他人倒先退下去了——太后午睡时候最听不得声响。
      远远地便看见一人跪在廊子外甬道上的砖地上。这金砖向来与他处不同,在太阳底下最易起热,如今正是午时,行走其上如蹈热火。
      黄岐走下廊子,停在那人跟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道:“王爷,你也太不体谅老奴了。”
      跪着的人抬起头来,汗水沾了满脸,但仍不损眉目英挺——却是萧唯。
      “黄公公,姑母还是不肯见我?”
      黄岐低下头去:“王爷,太后的性子,你应该比我了解。”
      萧唯双目一横,扫向黄岐,竟是极尽凌厉之势:“黄岐,姑母到底给忘忧吃了什么?”话到此间稍作一顿,“你不会不知道吧。”
      黄岐笑道:“王爷为何问老奴呢?王爷不会不记得那把压衣刀了吧?”
      “压衣刀可贴身而服,却不可杀贴身之人!姑母可知,齐萱是齐说的遗女;姑母可知,若非齐萱,燕室何日陨灭还未可知。若世人得知姑母不惜有功之人,却得而诛之,姑母颜面何在!姑母可曾对得起去世的先皇,姑母可曾对得起这天下人!”
      黄岐不由也抬高了声音,厉声道:“王爷,她终归是你姑母。”
      许是黄岐与萧唯两人争执的声音终究是大了些,惊扰了殿里的人,章华殿的大门被一下子打开,萧唯循声望去,却见殿中走出一妙龄女子,头上梳着双刀半翻髻,身上的衣饰略有些旧,却是规制严整。萧唯认得她,正是姑母的贴身侍女盛兰。
      那女子低下头去,轻声说道:“王爷,太后请王爷进去。”

      室内燃了苏合香,萧唯一日未眠,一进殿中,便觉得有些昏昏欲睡,只自强打精神做足礼节,站起登时眼前昏花,连殿前悬的紫色流云蝠帘都似成了真的,在眼前织就一片纷乱。
      而帘后人一声怒喝竟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萧唯,你方才说的话,有哪一句是你当说的!”
      萧唯深吸一口气,应道:“姑母觉得,侄儿有哪一句话是说不得的。”
      帘后之人一声冷笑:“既然都说得,再说一遍,给我听听,可好?”
      萧唯虽知在此际,刚才自己那番吵闹实在是不智之举,然而情势所迫,这竟是唯一救人之法。如今似齐萱的病逝,多拖得一日便离死近了一日。
      他心下克制,只平静地跪下:“唯求姑母饶过齐萱一命。”
      帘后之人叹了一口气,说道:“萧唯,你这不像一个男子该有的行径。”
      萧唯抬起头来:“忘忧她本是无辜,姑母何必……”
      “若不是我在她身上下了毒,你舍得回来取解药?”
      萧唯哑然。
      太后继续道:“无辜?既然自愿卷入这场纷争,又怎能称得上无辜?既是自愿,便怨不得别人。你难道不知街巷茶坊里百姓都在议论什么吗?”
      “姑母,忘忧并不是来历不明之人,她是大家齐说之女。我与她……”
      “这个我自然知道,所以,我并没有让她死。这一招,只是为了让你心甘情愿地回来。”帘后之人的声音也渐渐缓和了下来,“你已经见过你哥哥了吧。这朝廷的局势,与你出征之前的,已是大变了。”
      萧唯心中一凛。太后耳目众多,细细密布,也不知何时竟将兄弟两人会面之事也报了上去。听了半晌,他沉声说:“萧唯知罪。只求姑母赐予解药,救忘忧一命。”
      “你既已知罪,可愿意改?”
      “恳请姑母指点。”
      “很好。我自然会将解药赐你,只不过,你必须娶了宋城。事到如今,唯有你与皇族联了姻,才能暂时打消皇帝的疑虑。而宋城为皇帝的同胞,则是最好的人选。”
      萧唯猛然抬起了头,直直地向着帘后望去。恰好有阵风,将原本轻薄的紫色流云蝠帘掀起了一角,帘子后面的人隐隐约约地露出了金碧辉煌的面目来。华丽纷繁的高冠,深色长裙一直延续到花团锦簇的地毯上。即便是方醒来不久,也不肯显露半分懈怠的妆容。那人是大陈最尊贵的启圣太后,他的姑母。
      “你尽可以怨我。你要解药也好,不要也罢,对于我,都没有什么损失。那个齐萱,若是死了,我依然还会要你娶了宋城。你既是萧家的人,便要记得自己的命。”
      “姑母!”
      “解药就在我手中,你究竟是答应,还是宁愿回去看着她一天天衰弱,然后在你眼前断气?”
      萧唯只跪着。离开长安之前,齐萱在病榻上形容枯槁气息微弱的样子还历历在目。他不忍想象姑母形容的那幅画面,仿佛那会是一把锋利的雪刃,一刀刀地凌迟他的心。
      仿佛在失去之前唯有缅怀一般,往事纷至沓来。记忆里她曾经出现过的一幕幕在这一刻忽然鲜活起来。
      她说:萧唯,你还有没有一点担当!
      她说:萧长功,你要信我,一定要好起来。
      她说:阿三,你是我一个铜子买来的,你死也别想逃出我手心去。
      她说:只是,我怕是不能守诺了。
      她说:好。
      忘忧,他的忘忧,那般坚强而美丽的女子,如今却因为他直面黄泉生死未卜。石可说得对,他甚至连心爱的人都无法保护。那么,他种下的因,便由他自己了结罢。至少,他要她活着,平平安安地,好好地活着。
      忘忧,是我对不起你。
      萧唯垂下头,沉声说:“臣,谨遵太后懿旨。”

      他从章华殿走出,绣帷垂幕在身后随风反向飘动,恍惚间有种一去不返的错觉。宫装女子站在道路两旁,仿佛一条锦缎流动到远处。
      天边云未起,正午的阳光刺痛了他的眼。
      手中瓷盒触感微凉。许是世上之人皆是凉薄,做出的事情都经不起日光照射。萧唯此刻忽然感到无力,他知道姑母有她的理由,哥哥亦有理由,只有他没有。
      他是必得负一人的。
      这解药,叫他如何亲手交付与她。他如何有那个颜面见她。
      远处九州湖中菡萏已发,芙蓉春色卧在碧叶中央,如美人睡脸。岸旁杨柳依依,是绿衣舞袖。他想起前几日曾与她说过要白首偕老,还要好马轻裘,共游天下,而如今,这已是决然不可能了。
      连想也不可想。
      他几乎将那瓷盒捏碎,内疚如蚁虫一般噬咬着他的心,让他永不得安宁。
      “果然是萧王爷。”
      萧唯匆忙抬头,只见先他一步被皇帝召回的韩延青正站在不远处望着他,嘴角一牵,唇边便挂上一丝笑意。那人手上的素扇又微微开合一下,发出“啪”的一声响,忽而摸着扇柄的左手一用力,扇面一旋而开。上面描了半枝墨荷,水墨勾的颜色极浅,一开一闭之间,只显其姿态美好。
      他在笑,声音却如一湖平水,波澜不惊。
      “别来无恙。”
      如今的韩延青已与前两个月的模样大有不同,锦衣华服,言谈中多了几分暗藏的锋芒。这其实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自三月奉命回京之后,韩延青一直颇受皇帝宠信,如今已掌握都城内禁军。如今京城中提起韩延青,众人想起的并不是几个月前那个男宠,而是皇帝身边的红人,手握重兵的韩将军。
      便是太后,此时也不得不召见他,宽慰上几句。
      萧唯只看了他一眼,不愿与他多说,只擦肩而过。
      ++++++++++++++
      太后与萧唯的对话,止于章华殿紧闭大门内,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如同那些尘封在殿基之下的往事一般,这样隐秘的威胁与争吵,从来就如秋日里最先掉落的落叶一般,腐烂得最快。
      齐萱这些时日在病中,时醒时昏,不知岁月流淌,这对于她,倒是一种仁慈。
      萧唯走之前下了令,命许天然带上愿意跟随的门客,护着齐萱随后赶来,不入金陵城,只在江北小栈内等他示下。只是这一等便是半月。
      那日,萧唯领着两三个人快马加鞭离开长安之后,曾有几个门客无事嚼了舌根子,说镇北王怕是遇了事端,恐是回不来了。不过,因着齐萱病重,这些话儿还未传开去,便被许天然打压下了。
      谁知这几个人竟似有了未卜先知的本领,萧唯这一去,果然没有再回来,反而是朝廷那边遣了几个宦者来,请了萧唯手下的诸多门客一道南下,唯将齐萱和照月等人落下了。
      照月心下不安,便寻了一位身着杏红色袍子的年轻宦者连连追问。好在对方倒也不计较,只面无表情地道:“齐娘子现下身体未愈,又不知病因,这一路劳顿,总怕再惹出什么灾病来,倒不如在这里静养为好。”
      照月听了这话,心里一下急了。还来不及多问,另有一位宦者从门外走进,递了包东西过来。
      “这些是药,镇北王委我带来。你拿去煎给齐娘子吧。”
      照月向来小心,事到如今,已是草木皆兵,没等接稳这包袱,嘴里已放出话来:“这位公公,并不是照月不懂事……可镇北王他到现在一直没个消息,我们娘子……”
      先前说话的那个终于不耐烦了,道:“不该你问的,你何必多问,镇北王他……”他说到此处突然顿住,自觉失言,半晌方才继道,“小娘子还是收下吧,毕竟是救命的东西。”
      照月不好再说,只将包裹拆开看来,除了人身、当归这些普通药材,包裹里还包了一个黑黝黝的木块。
      她怔怔地望着那个木块出神,踌躇着该如何向齐萱禀报。
      许是见她可怜,两位公公相互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低声道:“别等了,镇北王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照月心下一沉:“莫不是出事了?”
      “是有事,只不过,是天大的好事。”一人还待说,却被另一个不露声色地扯了袖子,这才住了嘴,回复到之前的冷淡去。
      这样下去便没了话题。门客们也陆续登了车,照月送了两位宦者出去,心中忐忑,也不知道该怎么对齐萱提起。待她转身进了屋子,竟发现齐萱竟然是醒着的。
      她不能肯定她是否真的听见了那黄门的话,只轻轻唤了一声:“娘子。”
      齐萱张了张唇,照月正疑心她要说什么话,却见她默默然合了眼,侧脸向内。
      照月等在一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弯下腰去,一边帮她拉紧被子,一边偷眼看她。
      却见这不过半刻时间,她用来捂着面孔的被子早已泪湿,正洇湿了被上的鸳鸯,红透透的一片,如昔日她用来点唇的天宫娇。

      当那木块被沸水煮过三次以后,形体逐渐地小了。与此同时,齐萱也终于从死神手里挣回一条命来。
      她不知道她这条命是用什么换来的。
      喝了那药,视野里是一片混沌,充斥着五彩十色的幻象。也许,在这幻象里,会有淬了胭脂的红妆,会有期待中的岁月静好。
      身子渐渐复原,能说话了,能行走了,每日里能多走出一段路去。照月陪着她,专心致志地替她梳头。铜镜里面映出女子姣好的姿容,一身鹅黄色的衣裙,在镜子里就像放着光,脸上一如既往挂着清清浅浅的笑。头上盘的是如云富贵,齐齐整整,有始有终,宛如这一辈子必然要由生到死的轨迹。只是,看不见未来。
      萧唯生死未知,她进不去金陵城;章华殿的意思不知,长安大抵是回不得的;身边只留着几个比她还没主意的小丫头,身体又未好全……这样的日子,可不是得过一日,便算了一日。
      齐萱也曾追问过旁人萧唯的下落,可旁人却是含糊其辞,不久便寻了个理由遮挡过去了。
      齐萱也没有再问,或许在她心里,反而不想知道答案。那日在病榻上那些只言片语背后隐约了的深意,已足够令她心颤,她实在没有这个勇气追问下去。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金城暗碎歌声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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