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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云锁重重 五 ...

  •   既为同袍手足,当以命搏之,何况自己如今的地位,正是萧唯给予的。
      田兀的眼中闪过一丝坚毅,郑重低下头去,沉声说道:“末将田兀,必誓死效忠将军!”
      萧唯这时方才回过头来,仿佛就等着他这一句话。他的眸子紧紧地盯着他,终于笑了,这一笑如同荡开的涟漪,直深入到原本透着悲凉的眼中去,终于冰雪消融:“谢了,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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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内未点灯,黑暗中不辨形影。齐萱独身坐在昏昏沉沉的朦胧中,忽而眼前一痛,似突然开了光明,等定下神来看,有人已开了牢门,举着火把走到她眼前。
      火光将来者身上的盔甲照得雪亮,显出了几分威武。那人微微低头,扫了一眼她的脸,又匆匆抬了眼去。
      他问:“萧唯呢?”
      齐萱看了他一眼,便转向另一边去。她虽是尽力平静声线,却仍能听出些微悲愤:“他死了,你应满意了。”
      “是么?”
      魏安只说了这一句,忽地极力仰起头去,不再言语。齐萱听了这半晌沉寂,有些奇怪,转脸向他看去,却看不见他脸上表情,只听见一声沉重的哀叹。
      她低了眉,心中疑窦顿生:“魏将军难道不满意?”
      魏安却粗声一笑,抬起胳膊来擦了一下眼,说道:“他没有死在我的手下,却是我的幸运,”
      魏安言语中的深意未必是假的,然而到了如今,却不得不成了假惺惺。她在心里冷笑,不愿多言语。
      这些日子里,她虽在囹圄,却没受什么苦楚。
      她清楚,魏安愿意给她生路,原因大抵不过两点,或是她对他没有任何威胁性,或是她仍是他置于盘上的一枚棋子,依然有她的功用。看如今情势,如果以为是第一种,未免太天真了。
      她可以想见外面已起了多大一番风波。燕家一党早已覆灭,原属燕国的北地自然是由这场战争的最终胜利者萧唯接掌。但如今萧唯已死,行伍间本就人心浮动,如果魏安在此时加以安抚,便可尽得人心。魏安父子本事陈皇一派,若是陈皇得了这一支军队,必实力大增。萧太后虽掌南朝吏治,各个机关要眼处皆有人脉,然军队如不在己方,便好似失去了双臂。何况如今陈皇日渐长大,早晚是要重掌大权的,如此算来,若失了眼下一役,萧氏式微显然是必然的事。
      只期望萧唯能看到她留给他的那句话。
      齐萱转头,看见他的脚就落在不远处。靴子真是精致,一双细致的好牛皮。
      “魏将军大喜。”她抬起头来,忽而轻声一笑。
      魏安垂下头,目不转睛地看她:“魏某何喜之有?”
      “将军既然有时间来这里问我话,自然已是胸有成竹,大事将成。齐萱已身陷囹圄,将军又何必隐瞒。”
      “齐娘子真是好眼力。”他笑了一笑,说,“魏某这里有书一封,还请齐娘子过目一二。”
      齐萱接过那封书,打开一看,却并不是书信,而是案状一封。
      她越看,眼中的笑意更盛,终于将其上字句看完,她反倒笑得欢畅,仿佛见到了最滑稽不过的场景。她只说:“魏安,你不要动我的心思。即使你对我用刑,我也不会认这莫须有的罪名。”
      魏安淡淡地说:“既然萧唯已死,总要人把罪名领回去。”
      齐萱眼底的颜色变了几重,复而又笑出了声:“你既是怕太后怪责,就该找个最合适的人定罪,我并不是那个人。”
      魏安扫了她一眼,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来,展到她眼前,说道:“齐娘子,到此时,由不得你不认了。至少有一桩,却是必定的。”他低下头来,神色凝重,“齐娘子请看这封密书,可是有些熟悉?这是你在大军出征前让楚秋递过来的。”
      “楚秋?”
      “齐娘子不记得了?出征前一日,楚秋给了许天然一封信,那许天然当时欣喜若狂,拆信一看却发现里面还有一封是你要传给萧唯的,这里面还有一个玉佛,”他顿了顿,墨染的眸子犹如蛰伏的野兽一般紧紧地观察着她脸上的表情,继续说着,“倒不在我手上,大约至今仍在萧将军身侧。不过这无妨,齐娘子可愿与我说一说这玉佛的来历?”
      齐萱恍然间似是回到了那个睡意昏沉的黄昏,玉眉与许天然在走廊上说过的那些话,正一一从记忆的长河中浮出来。原来,那时玉眉她便……
      齐萱心中颇有些懊悔。若是当日她多与他说上一句,他便不会贸然出征,或许便不会生出这样多的事端。
      “玉佛是我的,可是写信之人未必是我。”
      魏安皱起眉来,轻声道:“可字迹却是齐娘子你的。”
      齐萱抬起头来,冷冷看向魏安,说道:“将军,字不过是人写出来的。一笔一划,如何架构,你为何偏要认定那信上的字是我写的……那些人既然想让萧唯以为这封信出自我的授意,便不会连这点功夫都不做。”
      魏安被她说得半晌无语,不好再提,便将那案状微微卷起,往左侧走了一步,放到床旁小几上。
      “你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请娘子快些吧,时间不多。”
      他说话的这一刻,表情隐藏在了盔甲的阴影里。火光摇曳,囚室内人影短短长长,好似时光须臾。
      齐萱淡然一笑,道:“既然将军已证据确凿,又何必非要我的签字画押?”她抬眼看向她,碧绿的眼眸竟在火光中流光溢彩,“没有做过的事情,我怎么能认。”
      “你当真不认?”黑暗中他挑起眉来,声音拉成悠长。
      “我为何要认?”齐萱冷笑一声,抓起那张案状,双手一扯,便将一片雪浪撕得粉碎,掷到他面前,“至少,我从未背叛过他,不像你。当日若不是他深信于你,如今,怎轮得到你魏安在济南城里颐指气使?出生入死的情分,难道全忘了?这不过才几日……”
      “闭嘴。”他的眼神忽而一暗,开了牢狱门,重重地走出去。然却还是有了迟疑,他站在门外不动,高大的身影本是如山巍峨,此时却渐渐流露出了颓倒之势。
      “用不着齐娘子提醒我这些当日。若是当日我就在战场上死了,同泽同袍,不管遇着什么境遇,我魏安……始终当他是兄弟。” 他将半只手臂撑在门上,顿了顿,继而低声道,“只是,他还会不会当我是兄弟?”
      他在牢狱外重重一叹,重重栅栏切割了他的形体。他抬起头来,在缝隙间看了她一眼,似要穿过她,刺透她。
      “昨晚田兀他们已到了济南,与我商量交接事宜。齐娘子,你这个喜是贺对了。你不签也没有什么关系,再过三天,我会派人接你上路。”
      他转过头去,说道:“其实,我从没想过,终有一日,我会真的与他形同陌路,我会真的取下他颈上头颅。”
      他环视屋子一周,复低下头来。仿佛要掩饰自己的失态一般,他说:“齐娘子这回可没点什么香吧?或有其他花招,不如趁此时月黑风高,一并使出来。”
      齐萱仰头,看出了他的色厉内荏,不由微微一笑:“你既然知道我不会甘心,又何苦问我,直接搜便是了。”
      “不用娘子费心。”他往后走了两步,一把撑住门框,让出条明路来,唤了一声暗中的狱卒,随后有人便拿了枷锁上来,依着样式往她脖子上一架。咯噔一声,一锤定音,她是再也逃不脱的了。
      她不做任何抵抗。
      地牢幽暗,日夜昏昏,但囚犯们听到这边的响动,到底是要伸出头来探头探脑一番的。他们隐身在阴翳里,在噼啪的火光里,只留两双明目,像在寂夜里盯紧猎物的野兽。
      为防关押在此的囚犯们逃走,这一行地牢顶上唯有一扇极小极小的天窗。齐萱正凄然一笑,忽觉一身血红,便仰头往天上看去。
      如今正是月半,天上圆圆满满一轮赤月,染红了大半个夜空,乍一眼望去,竟似泣血。

      一个人若是只剩下三天,这白天、黑夜,流光散去,片刻期尽。
      在狱中的日子,只是短短一瞬便像永远数不清的流年飞度。似乎黑夜与白天并无区别,一切皆紧闭在这狭小逼仄的囚室里,连着她的意识,皆被束缚、捆绑。
      她被换到了这地牢的最深处,与众人隔绝。所幸那间囚室的壁上倒是单独开了个小窗,每日午时,天光便从那处轮入,停留约摸一炷香的时间,便自转出。齐萱每到此时,方知道原来又过了一日。
      她已经处之坦然。她曾经在入狱前盼着萧唯来救她重见天日,但是一转念,却又黯然了。萧唯不来救她,她是死;他来了,便是他与她一同被魏安处死。齐萱知道魏安打的这主意,只要用自己引出萧唯来,可是她偏不要他得逞。
      她不要萧唯来,因而也赴死之心也渐渐慷慨。闲暇时,她会用一把已断了齿的梳子细心打理头发,不至于让自己太狼狈。要知道,狱中不比别处,连烧一锅洗澡水都是奢望。
      年老狱卒颤颤巍巍地进来,他这样老,似乎再捱一刻便会在她面前死去。他走到她跟前,在案上放下一个食盒,打了开来:“齐娘子,请用,虽说菜色是寒碜了点,可若是不吃,死后堕入饿鬼道,那该是多大的一番苦楚。”
      齐萱听了他这话,不由扑哧一笑,自嘲道:“好。不过就算不落入饿鬼道,也会落入拔舌地狱,不管如何,十八层地狱里总有我一席之地。”
      她说着打开食盒,手下却是一顿,眼睛盯住盒子一角,半晌回不过头来。思忖片刻,她抬起头来:“一切可好?”
      他先是点头,后是摇头,粗声道:“好。”
      她便低下眼去不再说话。
      竹青色谢公笺,叠成方正,静静躺在食盒内一角。左侧一方玉佛,温润玉色,似乎有光围绕周身。
      那佛身上刻了“愿成”二字。她的指腹轻轻抚过那处,却是轻轻一叹,再也放不开来。她又拆开那叠方正来,信笺在手中簌簌地抖动。她借着牢狱外微弱灯光看了,却是当日勾下的八个字——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云胡,胡云。她轻轻一笑,她为他设下的谜,他还是猜到了。
      谢公笺上云纹如水,墨字挺拔,如写字的人。他说:但渡无所苦,我自当迎汝。

      这时光好似流波,轻载舟一叶,不知更往何处去。只是一仰目,便能看见从天纷扬而降的花雨。
      这便是长安啊……
      四月里樱花正盛,仿佛长安城最出名的歌伎脸上那一抹似有若无的胭脂,淡淡地融进碧空中。
      她站在秋千上,好似要飞上天去,这样大幅度的舞动,让她听不清二哥哥与虎头哥说的话儿。不过,只听得模模糊糊的几句,她也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二哥哥道:“你如今去前线也是好,到时挣下功业来,也好领个一官半职,省得你家老头子总说你比不上你哥哥。”
      虎头哥只轻轻一笑,缓缓说道:“什么官不官职不职的,老头子要是看见我戴上乌纱帽,定被吓晕过去。我只是想去看看大漠的黄沙,八月里的飞雪,还有那传说射箭极准,又会生吃人肉的剌拉人……长安城呆得久了,终觉得闷气。”
      又过了些时日他便真的要走了。她跟着二哥哥送他到明德门,准备出征,等跨上了马,她才意识到他是真的要去很久很久的一段时间,只大声喊道:“虎头哥他还回来么,他会不会不回来了……”
      这仿佛是很不应说的话……她被二哥哥高声喝斥。
      虎头哥却下得马来,走到她身边,轻轻笑道:“分别时不该说这话,却应该大口喝酒,吟上一句‘西出阳关无故人’才是好。”
      那么多离别的话,她却都不记得了,想到最后,方想起话本里看过的一句话,轻声应道:“但渡无所苦,我自当迎汝。”
      她记得他当时笑得眼角都溢了泪……她只站在当处,呆呆地看着他,真不知他为何这样开心。二哥哥倒异常尴尬,只牵着她的手逃回家去
      后来才知道……那首诗,本是王献之写给他爱妾的。怪道二哥哥回家后撕她的嘴,又罚她在书堂外多站了半日。

      原来,他还记得……
      她眼里亦似有流波荡漾,在这一刻突然泪流满面。她忽而觉得欣喜却又慌张,救赎便在眼前,却不敢去触碰。
      只这一句便好,有了这一句……便是现时死了,亦是无憾。他答应她的事,他还是做到了。虽然这时刻,是实实在在地晚了。
      身陷囹圄,镣铐加身。在这黑黝黝的监房里度日,明日更是一切终了之日。是他将流光换成流年,这才窃得与她这一刻的幸福。此时此刻,她简直不敢祈愿他能来。这样严密的守备,他若贸然前来,又何异于独闯鬼门?
      然而他真的来了,真实而完整地站在他面前。眼泪总是不得控制,她笑,却打湿了脸颊、衣衫。
      她只等这一刻,仿佛穷尽了这辈子所有时间。即便,她依然要等下去,也已满足。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云锁重重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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