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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云锁重重 六 ...

  •   终于到了那一日。
      她从囚室中蹒跚走出。枷锁很沉,赘在肩上,将她死死按入囚车里去。
      十一月的日头并不明亮,城阙坊巷,似生了烟,淡淡融进天顶去。她站在囚车上,看得辽远。街道两侧皆是不断流的人群,这一片海,囚车行在中央,似是借了天神的斧子,从海中生生劈开一道路来,左右两侧,人群喧闹。
      齐萱注意到车下兵士臂上皆佩了白巾,她不由微微一笑,这些人,可是为萧唯戴孝?魏安所说的情谊,真不过如此。
      “妖妇,害了萧将军,还这般狐媚摸样,做给谁看!”
      悦仙楼上的一声爆喝,九天惊雷,炸在她耳边,紧接着一把砍刀被丢了出来,在半路失了气力,溜溜转入人群中。人群本挨得密集,如今大乱骤起,竟似一池静水瞬时煮沸,再难平息。
      齐萱的囚车被撞得一晃,险些掀翻在地。她慌张一回眸,正对上魏安一双蹙起的眉眼。他似乎已经隐隐觉察出了底下潜藏的暗流汹涌。他眼中一沉,吩咐了身边人两声,策马在前,几下攀上她的囚车,手中刀一转,早架在她粉白的颈子上。
      “你骗我!他并没死。”
      齐萱轻轻笑了笑,说道:“魏安,你可真是狗急跳墙。”
      他冷哼了一声:“齐娘子,我可担不起这个风险。”说罢转身怒喝,“众将听令,各归其位,如今已近午时,立时行刑!”
      说罢,他语声稍稍一缓,在她耳边轻道:“齐娘子,对不起了,魏某亲自夺你性命!”他肘部向内一弯,刀锋在她脖子上紧了一紧,她感觉颈间一冷。
      她举目望去,底下皆是黑压压的人海。那一双双眼睛,愤怒的、悲伤的、仇恨、痛苦的……这些人便是萧唯当初统帅过的将士们,他的好弟兄。如今,他们都认为萧唯已被她害死,唯有魏安才能领导他们,替他们心目中最崇敬的萧将军报仇——这是多么可笑的谎言,可笑到漏洞百出,而这些愚昧的人却深信不疑。
      眼见着囚车下渐次平静,齐萱心念一转,向下尖声喊道:“萧唯没死!”
      她的话如一石再落平澜,刚平静下来的人群再起骚动。
      “没死?”
      “不可能吧,西市里公告都发了三日了,连陈皇都亲自斋戒两天以祭将军。”
      “她必是在说谎,不然怎么偏偏在此时才喊出来。”
      魏安冷冷扫了一眼底下喧闹的人群,低声笑了:“齐萱,你到今日终于说了实话。”
      齐萱咬了唇,说道:“魏将军,我们不妨一赌,是你死,还是我死。”
      他却不与她多说,一转身,朗声向底下的众人宣道:“故燕主安妃齐氏,掩袖工谗,陷大军于绝地,前几日,萧将军更为其所害,今日,我便以其血祭萧将军!”
      齐萱知道这一次再难逃避,只是闭上了眼睛。刀锋架在她的脖子上,淡淡的血腥气从那处升腾开来,如一条灵蛇,攀援而上。
      囚车下的语声起伏,汇成一条缓河,渐渐漫过她的脚趾,她的胸口。它们向她涌来,淹死她,窒息她。
      忽而,她听见一声响亮的喝声——
      “且慢!”
      齐萱艰难地转了眼,目所及处,两骑扬尘,自街头疾行而至。马上两人,一人着明光铠,一人着青衫,走近了,却是田兀和韩延青。
      田兀依然是阴晴不辨的神色,只是此刻多了一份坚毅;而韩延青却仿佛与初见时的轻佻不同,他虽仍是似笑非笑地睨着她,眼中却多了几分浓墨。
      齐萱心口兀自一震。她明明记得,那日起云阁中,韩延青攀附的长绫被追兵射断,他似是坠下楼去,却不见踪影。如今他又忽而出现……这个韩延青……
      她正胡思乱想,却听田兀早已开口,大声喊道:“吾皇有旨,暂缓行刑!”他挽起马缰,放低了声音,眼睛却紧紧盯着他,“魏将军,陛下另有旨意,还不下来接旨。”
      魏安眸中转过一丝惊疑,缓缓道声:“好。”
      他手下用力,一瞬间已破开盘绕齐萱周身的囚车,与她同落尘地,手上的刀刃却不曾离她颈子片刻。
      “臣魏安接旨。”他说道,步子却像后退了两步,并不下跪。
      韩延青唇间微起笑意,却不展卷朗读,只是轻轻说道:“魏将军,既然知道吾皇来旨,如何不跪!”
      他的话声虽然轻柔,却有种令人不可拒绝的力量。
      魏安短促一笑,齐萱循声望去,见他轻轻眯起眼来,骂道:“竖子何人,竟是信口雌黄!”
      韩延青自是不卑不亢,在马上一拱手:“在下韩延青。”
      魏安厉声道:“陛下念我功勋卓著,早有旨意。即使是他亲自驾临,紧急时刻,我亦可不跪。韩大人难道不知道?”
      身后咔嚓一声,似有机关启动。魏安冷哼一声,提气直纵,拎着齐萱停在一栋三层水榭之上。那一抹水色之外,人海如涌,一层接一层地密仄而生。只望一眼,众生便成了蝼蚁。
      “该死!”
      魏安低低一声唾骂。齐萱随着他的眼神向远处看去。太阳的无边光芒下,鼓楼上早已是正装陈甲,当前一人以脚开弩,冷硬簇尖向着早已背叛了的昔日好友,似要穿透了这懒散冬日。
      楼边一旗飘立,旗上锦书大展,墨色淋漓的一个“萧”字。
      萧唯。
      真是他。
      铁灰似的天空似已被穿透。他身前的护心镜好似一盏明湖,日光聚集其上,将他周身包裹,像一个光明的蚕茧。
      他的目光如鹰般明亮,紧紧盯住他眼前的猎物。他低低暴喝一声,腿上弩弓拉得更加圆满……她看见的,其他人也定能看得见。
      三万将士匆匆而来,其间不断有城中的士兵加入,逐渐蜿蜒成一条滚滚的长河。人声骤响,如九天炸雷。楼下的绵延众军,齐齐举高旗枪,高声大吼。
      “萧将军!萧将军!”
      声音听在耳中仿佛蛊惑。她看着他们。这荒诞的众生,他们向他倒伏,仿佛他才是他们的神明。他的身上有着日般的光亮,他们犹如扑火的飞蛾,仿佛他才是他们最终的,救赎。
      高举的旗枪在阳光下泛着寒亮,那是一片挺直而上的丛林,静指长天。
      这一刻,万夫莫敌。
      “你输了。”齐萱轻轻笑着。
      魏安似乎也有片刻慌乱,却故作镇定,沉声对她说:“他要杀了我,也必然杀了你。”
      她只一笑。这魏安虽跟了萧唯多年,却依然不懂他。当下,她只是喟叹了一声:“是啊,我命尽于此,他定不会顾忌。”
      魏安被她说得脸色一变。此刻,齐萱已是他手里最后一粒筹码,若真是如此,他便一败涂地。
      她却不动声色,微微转了眼过去,盯紧楼上那处。只见萧唯弩上的簇尖恍如聚了日芒,一瞬间竟破空而出。
      是时候了,她闭上眼去,猛地将手中的小物件吞了下去。
      魏安回首正好看见这一幕,不由大惊失色,加在她身上的力气骤然而松。他生怕失去这最后的筹码,只急急地怒吼:“你吃的是什么?吐出来!”
      再晚便来不及。齐萱忽而一笑,只向前一滚,竟毅然纵身坠下楼去。
      那一日,她着了一身烟青色绸裙,冷风凛冽,一刹那变成了绸作的雾。古人云,绸者愁也。她闭上眼凄然一笑,心想果是如此。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那一抹青色猎猎,势不可当,似乘了光飞速而来。落水的那一瞬电光石火,青色遇水,化成了霁后长天。
      齐萱直直地落进水里,来不及闭气,口中鼻中皆进了水。她喘息地艰难,咳嗽着吐出口中物事,竟是那枚羊脂玉佛。只是这玉佛,便真让魏安信了这是夺命药,当她是存了心要与他同归于尽……没想到,倒白白让她捡了这一条命回来。
      此时,忽有人从马上匆匆跳下,越过惊呆了的人群,只一跃,便同她一起消失在了这一池碧水之中。

      齐萱并不会水,只将那佛紧紧攥在手里,便飘然向水底坠去。青色的绸裙与这碧水一色,彼此纠缠,融合成一处,分不清哪一些是裙身蔓蔓,哪一些是水色如幕。四周皆无着落,她只空落落地顺水而去,猛然有人在水深之处向她游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那人的脸在靠近的某一瞬间变得极为清楚,随后又不断模糊起来。那目光,竟是刻骨铭心的熟悉。她张着口,在水里说不出话。
      水波起伏间,她再也看不清他的脸,依稀看他转过脸去,脸上似起了皱。随后,那人轻声咕哝了一声,将她抱到岸上。这一切,因为在水里,所以便像隔了雾,总是不那么真切。
      齐萱一到岸上才发现,原来刚才的熟悉感只是错觉。然而,那样总是最好不过的。那不可能是燕岁寒,她也该忘掉他。她嫣然一笑,赞道:“韩大人,没想到你水性这么好。”
      韩延青不答话,径自拿了丢在岸上的干衣服擦着脸。旁边早有人将新衣服递了上来,他穿戴整齐,眼中冷冽,盯了她半晌,最终只点头一笑。
      齐萱站起身来,向他行了一礼,转身向田兀问道:“萧将军在哪?”
      田兀低了眼看了一眼齐萱的狼狈模样,说道:“我先差人带齐娘子换了衣服再去,萧将军还在鼓楼上。虽魏安叛贼已被萧将军一箭毙命,这接下来却有众多事务尚待处理。”
      齐萱正欲应了,却听得身后马蹄声纷杂,似有一队人马急急向这边奔来。
      她回头,见满眼的旌旗飘扬,萧唯骑在白蹄乌骓上,遥遥向他这边望来。那柄射杀魏安的弩箭就架在马头上。阳光下他的眼神好似烈焰一般明亮,齐萱知道他正定定地凝视着自己,可这眼神遇了她的目光,却是瞬间暗淡了。
      她心下一惊,忙去追寻他的目光,却发现了一缕隐约的苦涩与自责。她已经想到了他内心想的什么,便默然无语,只能看他,看着他紧紧牵了缰绳,在右手上绕了两绕,目光在她身上掠过,定在他身旁的人身上,略略问了一句,便一点头,往回一引,引马向左。
      眼见他头盔上那簇骄傲的红缨消失在视界以外,齐萱才转头,低声询问田兀:“他的手臂……好些了么?”
      田兀摇了摇头:“看上去原先倒没什么区别,其实……”
      齐萱心头微微一凉,也没了话,半晌才低头说道:“多谢田将军。”

      两个时辰后,齐萱换好衣服方去见萧唯。
      水榭上早清了那一地血腥,临着水的窗口大开,冷风溜进屋来,虽说失了呼啸的力气,却依旧寒凉。这个季节,终不是临水赏月的好时光。
      他身前案上摆了一壶酒,正自斟自饮,影子在地上拉了好长。
      听见她的脚步声,他并不说话,只微微叹了一口气,将杯中残酒尽数洒在地板上。
      “来了?”
      她笑着走近,问:“这是什么酒,闻起来倒好香的。”
      他道:“丹枫酿,袭京都贾家一脉,这种绛红似血的颜色,也真是少见的了。”
      她走到他面前,替他酌上一杯酒:“但渡无所苦,我自当迎汝。你当日说的,倒真是记得了。”
      他摇了摇头,却说:“当日我本不想让你去。我知道你的,你做事从来不知道退路,也不知是谁借你的几个胆子,明明是女子,却一味争强好胜。我其实很怕,怕你倔强到不肯放弃,怕你出了事……可是巫先生说,这是唯一的办法。忘忧,你知道么,你失去音讯的那些日子,我有多惶恐。”
      冬日寂冷的风掠过耳廓,却只是温柔的蹭触。他慢慢回想起那些心惊肉跳的日子,仿佛一闭眼就会看见她沉枷在身甚至鲜血淋漓。他无法想象他的忘忧会变成那个样子……而后终于见到了,她身陷囹圄,他扮了送食的老狱卒进去,只一眼,便像从心里生生剜出一块肉来。
      只是因为他。
      想想便后怕。他知道他的路还很长,方向未明,前途未明,却会有太多的艰辛,即使赢了,还要付出更多。是的,他是赢了,他也觉得自己仿佛已被世间遗弃。你看,他甚至失去了军人最重要的一臂。他不能再把她拉入无底深渊中去,如果,他还爱她。
      他凝视着他,而她虽是憔悴却依然嫣然。这一份信赖更让他背负沉重。他仿佛觉得,她的眼光是最明亮的灼烧,只要一触,便已成灰。
      萧唯叹了口气,手中又尽一觞酒,轻声说道:“忘忧,你要珍重自身。过几天我便要去长安,北面还是太乱,我会送你回金陵。我父亲与你父亲曾为一甲门生,到时候他自会收你为义女,再择个好人家……”
      她定定地看着他。这样的虎头哥他前所未见,眼中竟蒙了一层灰。
      他定是疯了。
      她手下一抖,将一杯酒都泼到他脸上:“萧唯,你疯了不是,你想过河拆桥,我死也不依!”
      他没有解释什么,只是笑,左手却已轻轻颤抖起来。她心中一痛,只是抱住了他,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不要想这些有的没的,你始终是你,陈朝英勇威猛的大将军,谁也替代不了的。”
      他的呼吸逐渐沉重起来,却避开了她的眼,看向窗外:“别闹,你知道我不能,”他伸手圈住他,却是自嘲地一笑,“你看,我甚至无法抱紧你。”
      “那便让我来。”
      她轻声一笑,早蜷了身子往他怀里去,他的明光铠再是精铁铸成,她也有本事将它融化。
      她只说:“阿三,你是我一个铜子买来的,你死也别想逃出我手心去。”

      夕阳一寸寸地沉了下去,高楼上鼓角悲鸣,
      她抱着他一动不动。这岁月沉静安稳,只听窗外滴答作响。水榭外一场小雨未收,济南城六十坊掩在雨幕当中,她可以想见,在这高楼之下,油纸伞“啪”的一声展开,如枝头初绽的梅朵。
      雨幕铺展,遥遥向远,穿过水墨似的街坊临巷,过定瑞大街,出安章门。安章门外有平乐长道直通天安山,天安山下有隋阳、临原两镇,西通长安。亦可由运河水路下至帝都。
      旧京长安,龙首原上朱明尽;南都金陵,紫金山下埋断金。
      天渐渐地暗了,城门就要关闭。一骑快马加鞭,从平乐长道疾驰进城,手中密件封在牛皮封里,由尚书右仆射大人亲上了火漆。
      那里装载着新的命运。前途杳杳,尚不得知,幸好,有他与她共同面对。

      吾弟萧唯亲启
      今日午正,魏氏子喜等十八人斩于午门之外,上亲送之。太后欣然。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云锁重重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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