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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云锁重重 三 ...

  •   胡云伎艳冠群芳名满天下,本是教坊中第一难请的人,今日却是反常,抛了客人抱琴而来。只见她进屋向诸位缓缓地一福,随后坐下,调了管弦三两声,遂轻启朱唇。歌声清澈,却是一首易安词:“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
      只见唱罢停了左手,右手轮转再三,手下如银瓶乍裂,清泉涌出,弹琴的女子缓缓抬头,眼中如初融山雪,满室一转,不让人心疼,只让人起了敬意。齐萱听她接了下阙,声调激越:“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这一句唱的是当年剌拉大举入侵后,陈皇室节节败退逃去江南,这北地百姓做了亡国奴,无日不盼陈皇来归。
      座下众人均有江州司马之意。韩延青却拍手道:“最后结束的那节商音甚好,赏。”
      齐萱轻轻一瞟眼去,心下早已将这个男人骂了无数遍,手下却不停,在袖中一下颠倒,待下一刻素手出袖,平展开来,却托着一个平金荷包。
      她站起身来,将那荷包珍重交到胡云手上。又转身道:“韩大人说得不错,商本臣下之音,如今君安臣和,必然五音不乱,这商音也显得特别好听了。”
      这话里存的漏洞极大,非用心之人听不出其弦外之音,韩延青倒听出了。向来宫为君音,商为臣音,自己却说那结束时的商音甚好,却是落人口实,倒似僭越了君王,若真报上去,不知要吃多少苦头。当下向黄岐处一瞟,那老人正在安静喝茶,韩延青自放下心来,知自己如今正得势,黄岐倒不愿与他为难。
      正想开口辩别两句,却觉得此时若是说了,正是越抹越黑,不如不说,
      韩延青斜眼瞥了齐萱一眼,似是恨极了她的多嘴。
      齐萱懒得看他,只对胡云伎一笑,道:“胡云姑娘这一曲甚好,倒是勾起了我的思忆。这荷包本是极为稀罕之物,今日敬胡云姑娘身在青楼却能心系天下,特以此相赠。日后姑娘若有青眼相待之人,不妨以此相送。”
      胡云伎抿唇一笑,福了一福,径自放下琴向诸位一一斟酒。待到转到齐萱身边,忽而眸中流水般地一转,只在耳边说道:“但请娘子放心。”
      酒过三巡,齐萱略有薄醺之感,便让胡云下去。
      胡云出去不过一刻,正有一梳着双鬟的青衣女子推门进来,与齐萱低语几句。齐萱听了,眼神只一转,盯住余下几人道:“方才有人通报,此地也并不保险,却被魏安寻着了,我只是奇着,便是这么个隐蔽地方,也能有人找着,可是有人不经意间与人说了?”
      这一句话的语气和她平时大为不同,众人只是一骇,话未出口,只听得走廊上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齐萱俯在门上听了,忽而回过头来,说:“大家各自散了吧……”
      许天然皱紧了眉,说道:“何必怕一个魏安,齐娘子,你先走,给萧将军报个信!”
      齐萱咬了下唇,轻声道:“这倒不急,我早有打算。”
      这伎馆本是石可在济南最大的产业,楼高四丈,各层之间均有回廊相绕,远处看来倒有几分凌风之姿。齐萱此时却颇恨着这楼台之高,心下灵机稍动,叫许天然将屋中帘幔通通扯了下来,拧成一股,从窗口吊了下去。
      韩延青定要抢先,只说道:“我先试试这个结实不结实?”话未说完,便先坠着那几尺绫子滑了下去。
      齐萱转向黄岐,只低声说道:“黄公公,一会儿你第二个。”
      话音未落,正听见门外脚步声渐近,还未及齐萱反应过来,那些人早已破门而入。
      为首之人带了弩箭,一眼便见了挂在窗外的艳色长绫,忙搭起箭来,一箭射了过去,那绸缎本是极软之物,只应声而断。
      只听一声裂帛,楼外韩延青惊呼一声,早没了声响。
      齐萱一惊,与黄岐对视一眼,正要扑过去看。许天然却早已拔出剑来,只将他们往身后一推,低声道:“齐娘子,我拖住他们,你们快走!”
      那些个士兵此时已看清了眼前竟是许天然,早闻他素日打架不要命的名声,又见他此时怒目圆睁,气势逼人,都不敢近前,一字儿堵在门口犹豫不决。
      许天然长剑一指,厉声喝道:“你爷爷许天然在此,谁敢挡道?”
      其声如雷,众人闻之胆寒。此时,早有人趁机去飞报魏安。许天然见有人溜走,不由心焦,又复上前一步,大声喝道:“不想死的,速速给我退开!”
      这重重一步好似石破天惊,竟闻脚下木板吱嘎作响,稍有胆小的士兵则跌下地去。为首之人见势不妙,只有硬着头皮喝一声:“大家齐上!”谁知底下反应皆无,倒是许天然已举着长剑扑了上来。
      这本是人间温柔之地,弦轻调软,红口朱唇,银牙轻咬,轻轻唱出一句“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这七尺华贵绫段掩起的繁华丘冢,而今这幻境竟被刀兵之声搅破,透出阴惨惨的本色来。
      四下乱成了一片,唯听铁器铮铮哀鸣不断,唯见刀光剑影连成一片。
      忽听许天然在混乱中喊了一声“快走”,齐萱一惊,立刻回过神来,匆匆领了黄岐便直奔下楼去。
      起云阁门外,早有人备下了几匹骏马。齐萱与黄岐各上了一匹,急急绕到阁后去寻跌下去的韩延青,谁知一点影儿都不见。断裂的艳色长绫在空中乱舞,地上只有极少的一摊血迹。齐萱心里咯噔一下,转过脸去看黄岐:“如何与太后交代?”
      黄岐却只诡秘一笑,道:“齐娘子,对于太后来说,这不一定不是个好结果。”俄而,他脸上神色一变,低呼,“不好,快走!”
      她不再多说,也来不及多说,几柄袖箭早迎空而至,似漫天花雨,零落无依,却是分打她与黄岐两侧,其中一柄竟堪堪擦过她脸去。
      “分开走!”
      齐萱已知逃脱不及,只低语一声。两人各自勒转笼头,齐萱抢先一步,急急控马,一抖缰绳,引了众多追兵向崇善坊奔去。
      夕阳沉时,暮鼓声声,三百声催不尽的此间悲欢,与夜色合。她策马扬鞭,早已不顾身后的追兵,只是不要命地一路狂奔。此时正是崇善坊闭门之时,眼见坊门已经开始缓缓闭合,她不由心焦,只扬鞭重重一挥。那马本是石可百里挑一的神骏,又一吃痛,便如肋下生翼,趁坊门闭合之前稳稳一跃,竟嘶鸣一声,硬生生地破空而去。
      坊门沉重,在她身后轰然闭合,将那些跟随她的士兵们拦在了门外。

      夜色渐浓,齐萱知道她已经争取了小小的喘息空间,只是这时间,仍是不够的。
      好在,已经把东西交出去了。
      清脆的马蹄声落在石板地上,似雨声敲地,由缓渐急。到了十字街的尽头,齐萱猛然一勒马,翻身下马,径自奔进街左小院里。
      进了屋,齐萱将鞭子随手一抛,扒开搁在地上的箱子,这一箱子玲珑珠玉,霓裳羽衣,恍惚地堆在眼前,被她推到身旁去,她是久病的人,在找寻治愈她的药。
      终是找到了。
      齐萱从那堆衣服中拎出一本《诗经》来,年岁久了,纸质均是薄脆,她翻得急,纸张哗哗有声——要撕裂似的。她终是找到了那一句话,赶到案前,挑了支小狼毫,仔细在上面勾了一句: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如今时刻,只有祈望于胡云……
      她最后扫了一眼书上那行年深月久的墨字,看罢将狼毫摔出窗外,合上书,塞进了案内暗格里。
      做完这一切,她转身走到衣箱前。凝神细听,走廊上一阵杂乱脚步声,她知道那些人正穿过碎石铺就的小径,许还有人踩到外面的枯草茎上,靴上沾着泥。他们跑到廊子上。他们站在门前。
      门开了。沉重的脚步声终迈进屋里来。
      +++++++++++++++++++++++++++++++
      过了傍晚,济南郊外又淅淅沥沥下起一场雨。
      暮云明灭,抬眼望去,群山仿佛高楼,拥紧那一池绿水。因着天上下雨,那美人眼一般的横塘也似被细雨打动了心思,湿了秋光,唯留水旁萧瑟汀蒲,岸上衰柳,暗送凄凉。
      萧唯前几日虽然已是苏醒过来,却并不能行走,直到昨日才依着巫强的吩咐站起身来,在河岸旁行走。今日一下雨,左臂上又是一阵针扎似的痛。
      这几日度日如年,萧唯日日屈指计算日子。离齐萱去济南已是整整十日,而未有捷报传来,他叹了一口气,望向窗外无尽雨幕,心中惴惴,却怕是……已出了事。
      他是不该让她去。
      窗外雨幕止于远山,隐隐显出几分阔大来。
      巫强从窗外踱步进来,收了油纸伞,在身前抖了抖,便有水珠成线,滑落在地,留下一地斑驳。
      “巫先生,城里到底如何?”
      巫强将那把油纸伞竖在一边,说道:“老夫如今也打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就算是打听出来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萧唯听他这么说,心里不好的预感更为强烈。当日他让齐萱进城,不过是为了通知许天然暗中动兵,如今援兵未到,她却先失了踪影。
      他想着那些可能在她身上发生的场景,心竟像被手揪着,一阵一阵地疼。他脸色一沉,当下也不说话,拎起那柄油纸伞,撑了开来,便大步往雨里走去,却听巫强道:“回来!”
      他在雨中傲然挺立,转了脸看他:“巫先生,你何苦为难我?”
      巫强的眉头却皱紧,打成一个死结:“老夫不是为难你,我只是怕你再走燕岁寒的老路。冲冠一怒为红颜,总归是文人骚客平日里写的消遣,真真这样做的人,怕是早已成了枯骨。如今济南城里处处都是眼线,你无人接应,去那里不过是送死罢了。”
      萧唯朗声笑道:“我还没去,你就这么说,如果我真胜了魏安,你又该怎么说?”
      巫强无奈,只重重叹了一声:“我就当老夫又看错人了罢。”说着返身回去屋内。屋外正打了个响雷,轰轰在耳边炸开,随后闪电瞬至,天亮了须臾,复又暗了下去。
      却听门外忽有马车辚辚声响,萧唯心知不好,手上握了剑,隐身在矮墙旁,只等那人进门。
      那人却并不进门,只在小院外沉声说道:“石可来见萧将军。”
      萧唯仍未收剑,只一脚踹开院子里的门,扬声道:“进来!”
      来人果真是石可。萧唯收起剑去,眼中暮色沉沉,只打量着他。他今日只穿一件青衣布袍,头发更花白了些。
      他缓缓地说:“齐娘子已被魏安投到狱中,我不过是想知会将军一声。”
      萧唯虽心中早有准备,蓦然听到这一句,心中仍是一紧。还未及开口,只听屋中巫强遥遥说道:“石可你要有什么话便一股脑都说出来,我知道你或有计划,别像个大姑娘般吞吞吐吐,全不像个男人!”
      石可不由微微笑道:“巫先生还是一般的急性子,我不分辩。我探问过,齐娘子、许天然他们是在一间酒楼里遇袭的,齐娘子叫过一个叫胡云的歌伎,齐娘子定是早有准备,那伎馆本是我的产业。”
      萧唯冷笑一声,笑道:“别告诉我那胡云亦是你放在那处的内线。”
      石可依旧微微笑着,小眼睛里透出几分精明来:“将军说的不错,齐萱进城便先找的我,我把城中我的几处产业都与她说了,可竟是仍遭了暗算。”
      “魏安如今把她关在何处?”
      “尚未打听出来,萧唯,若是单枪匹马,恐不是上上之计。”
      仿佛心头被泼了冷水,萧唯默默站着,逐渐冷静下来,这不是上上之计,那什么才是?
      他心中转了几回,忽而明白了一处,当下缓慢启口,与石可说道:“石先生,你不须瞒我。这胡云伎,怕是你早已带来了罢。”
      雨渐渐停了,天静云开。
      石可一笑:“将军果然是聪明人。”
      他击掌三声,门外嘎吱有声,直抬进一顶软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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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云锁重重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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