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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云锁重重 二 ...

  •   她滑下身去,坐在床前的踏脚上,头依依地低了下去,靠在他的颈窝上。
      “萧长功,你要信我,”她轻轻说着,似是呓语:“你一定要好起来。”
      萧唯微微垂眼,正迎上她盈盈绿眸,忽而她亦垂眼下去,淡薄灯影打在她微闭的眼皮上,竟有了金子似的光芒。他伸手过去,却终是停在半空,以前他是触不得,如今他却再不能触。
      他亦曾有过金子般的年岁,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可这岁月到底是要过去了。他紧紧握住手边那柄长剑,用尽了力气,那长剑却似有千斤重,沉沉地坠在手心,却是如何也提不起来。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他笑道,却有几分沉重,“并不是一时半刻的事情,不是?也许是永远……我都再提不起我这把剑来了。”
      “别瞎说。”她闭着眼睛,只轻轻说道。
      屋子里一片寂静,药味苦涩,在其间缓慢地流动,宛若茧中抽丝,只将他与她密密实实地包裹在其中。她不愿睁眼看他的狼狈与憔悴,然而,那个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就算我再也拎不起这把剑来,我也要他们,便死在这柄剑下!”
      齐萱猛然抬起眼来,发现他的眼神在这一刻重又凝住了光彩。
      他摸了摸她的头发,语声和缓,应了她前番的话:“你放心。”
      正一阵夜风起,次第侵帷帐,帷帐上却不似沉香院飘飞如烟,只微微地晃动,老成却又稳重。齐萱站起身来,将那扇帷帐拉拢,他便在青霭一样的纱帐背后凝视着她。齐萱定定与他相望,只是隔了寂冷秋日,这一望便似横亘了千山万水,有着再远不过的距离。
      萧唯终是叹了口气,右手抬起来,向案上一指,说道:“帮我燃起那蜡烛来。”暗夜不知何时终,他竟有些怕……怕魏安早有准备……怕她再也回不来……
      一盏盏明灯依次亮起,萧唯知道齐萱是个耐心的,却未料到她竟将百枝灯烛一枝枝点燃。夜色便似白昼,这璀璨夜中,她偶尔抬起眸来,一双珍宝似的眸子流转如波,巧笑嫣然,叫人再不能错开眼去。
      萧唯心下早已悔了,张了张口,一句“不要去”已在唇边,却生生被她一句话堵住。
      她敛衣正行到门口,只回眸一笑,道:“你要信我,定会平安而归。”
      她身后便是寥落繁星,即使室内明亮如此,仍能看见那几颗小星,在暗灰的夜色中,无望地敛着光芒。
      +++++++++++++++++++++
      齐萱第二日登车前往济南。
      齐萱掀起车帘向窗外一望,大战未久,济南城中仍是有些萧条,天色暗灰,仿佛水墨山水上的一抹水色,市坊之间行人疏落,有几个货郎行在路上,肩上挑了巨大的货担,货担上花花绿绿的小玩意反而是天地之间唯一的亮色。

      那日离了秋裳院,齐萱先去寻了石可。
      依着萧唯的话,目前形势紧急,错一步便再难转圜,第一件事便是要通知许天然等人。她本不是事事打算精细的人,遇了这时节,却也有了自己的打算。
      石可听了她的陈述,只轻轻抚须,说道:“萧唯这一计倒也不失良策。只是魏安在城里城外派了不少兵马,日夜搜寻你们的下落,你又孤身一人,如何能见到那许天然?”
      因着前日夜里没有睡好,齐萱此时倒先露了疲态,只咳嗽了两声说道:“这便要仰仗石先生了。”见石可皱眉,她笑了笑,却是轻描淡写地道,“石先生若真心押宝,便该知道此时冒险不过是小事……不然,若真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到时,您可别哭鼻子。”
      石可转了眼望她,半晌才一笑,说:“齐娘子是聪明了,每次都能说进老夫的心里去。我倒是在济南城东市有家伎馆,平日里宾客纷纷,常为达官贵人商议杂事之所。所谓大隐隐于市,若娘子需要,不如由老夫邀许天然来,前往一叙。”
      齐萱笑着点头,从几上拿起帷帽,伸手系上,如烟的纱帷在眼前径自垂下,房中起了层轻雾,鸭蛋青色,轻薄而暗淡。
      石可的笑容变得模糊难辨,如在镜中,只听他轻声说道:“那家伎馆名叫起云阁,便是因阁中名伎胡云得名,要是忽而有了万一,定要记得与她说上几句话。若是时间不得许,你便去崇善坊附近的那条十字街,一直到尽头靠左的小院里,进去。《诗经》埋在地上的箱子底,案上有笔,你有话便尽可以留下。”
      齐萱点头应了,这才登车往秋裳院去了。

      起云阁出名不仅仅是因这胡云一人的名号,更是因其地甚为风雅,不像伎馆却更像千金小姐的重重深闺。
      齐萱从回忆中清醒过来,由着伎馆里的婢子一路将她引向起云阁最深处的一间雅间,一路金玉所设,自不消提,入门巨床便是沉香木所制,上面摆着矮几、隐囊。床旁复有一高案,案上四宝——宣地的管城子、歙州的松烟墨、端州的墨侯、蜀地的新纸和十色谢公笺,一样一样地摆放整齐。悬在床上的帐子却是海棠红的,柔软到极致的艳气,终让人觉出这本是间青楼来。
      许天然早已在房中自斟自酌。
      齐萱在门口未语先笑:“许将军,我家楚秋可好?”
      “这并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许天然将自己面前的杯盏倾满,沉声地说着。纵是已经压低了声音,他的嗓门仍是令人瞩目。
      齐萱在济南城里走了半日,看过几次榜状,对现在的情况也知了大概。魏安为了接管兵权,将萧唯已死的消息在军中宣扬开来,而这杀人的罪名早已被安在了她身上。
      齐萱挥退了引路的婢子,不动声色地走进去,将门阖紧,转过身来,看着他:“你以为,他已经死了?”
      他的动作猛然停滞,抬起头目光犀利,仿佛要从她身上看出真相来:“你说长功他……没死?”
      齐萱望了他一眼。许天然这几日也是有些憔悴,往日脸上的英气竟完全不见了踪影。她低头看见他紧紧握住刀鞘的手,只笑着说:“若不是萧唯没死,这把刀便应早刺在我心上了。许将军,你说是不是?”
      许天然将长刀放在一旁,只拿起茶盏,一仰脖便一口饮尽,说道:“若不是我见了朝里来的两个人,我定不信你。”
      齐萱眉头微蹙,问道:“朝里来人了?”
      许天然并不答话,屋内一时寂静无声,唯有窗外随风送来的丝竹之音靡靡,搅得人心烦意乱。齐萱站起身来,关了窗子。将合未合的那一刻,正见楼下有几个玄衣男子,臂上覆了素巾,缓缓从街这头走过去。
      齐萱不由低声向许天然问道:“这都是什么人?若是商贾,又怎么臂上覆白巾,引得晦气?”
      许天然过去探头看了,只低声说道:“燕岁寒在封东宫前曾为鲁王,济南城中颇有几多遗老,都是这般打扮,只是魏安这两日忙着收编兵力,没空管他们罢了。”
      齐萱思过一刻,方轻声对许天然说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与你早些商量出计策来,早些走,你手里如今还有多少人。”
      许天然尚未答话。齐萱正转过身来,忽听得廊子上有脚步声,正在门外停下。
      她的眼迅速瞟向许天然,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你找了什么人?”
      她猛地往后一靠,用后背死死抵住那扇木门,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意料中的敲门声却迟迟没有响起。
      许天然摸了摸鼻子,道:“齐娘子,快让开,是自己人。”
      她犹豫着开了门,进门一个老者与一个青年。那青年着青色衣,身形极瘦,老者则稍显矮胖,唇下干净无须。
      老者等她关了门,方开口道:“常听人说齐娘子谨慎小心,今日一见,果然不错。”
      她微微低下头去,颔首致意,此人声音尖细,齐萱心中已大略知道他的身份。
      “旁人谬说,让大人见笑了。”
      听得齐萱称己为“大人”,那人心情大好,只打了个哈哈,说道:“咱家并非朝中人,却是章华殿中人,在下黄岐。”
      章华殿为南朝太后寝殿,如今长水以南往来政令皆从此殿出,内侍黄岐之名,更是如雷贯耳。齐萱自然不敢怠慢,只恭敬道:“公公这次冒险来北地,可是太后已经得了消息了?”
      黄岐微微一颔首,道:“娘子猜得不错,太后另有懿旨,让咱家给娘子带来一个人。”
      声音一落,一直站在他身后的年轻人方抬起头来,竟是像极了一个人。
      那人初初一抬眼,竟似盛了千尺桃花潭水,眼波欲语,又恰恰勾起唇来,一语一笑之间,足显形态风流。
      许天然、黄岐两人还未说话,却见齐萱身子一晃,再无支撑,竟欲摔倒在地,许天然正欲搀扶,却见那年轻人早提前伸了手去。
      年轻人似是早熟稔这样的动作,一只搀住齐萱的右手,一手早移上了女子的腰。许天然皱眉,正欲大喝一声,却听那年轻人先开了口,语调轻柔,真与方才那流转的眼波有异曲同工之妙:“齐娘子,在下唐突了,”又轻轻一笑,道,“在下韩延青。”
      韩延青,原来是韩延青。
      齐萱终是在这一句话后醒过神来,挣开身来。韩延青按在她腰上那只手却水蛇似的,再停了一刻后才匆匆放手。
      齐萱皱了眉,凝神细看眼前男子,越看越安下心来,此人虽身形肖似燕岁寒,五官也与燕岁寒有三分相似,但面上神情,说话口气,与燕岁寒均是不同。
      燕岁寒面上一贯神情萧索,且额头高阔,眼中常若三秋寒潭,哪像面前此人,唇上眉间,均是轻佻神色。
      眼看他又抿唇而笑,她急急低下眼去,再不想看此人一眼。
      韩延青刚要再说话,黄岐便打断了他:“这位韩大人,是控鹤府监。”
      齐萱心中了然,太后素爱重文学之士,一年前中秋,陈皇为贺太后千秋,特下旨营造控鹤府,集各地名士俊才为太后修书。
      韩延青自号文采风流,怎奈命途多舛,殿试时只得中进士三甲,尚需参加翰林考试方可做官。到底是不甘寂寞的人,当日控鹤府落成之时,便学那毛遂,携满腹经纶自荐控鹤府,自然得太后欢喜,日日跟随太后左右,却跟出几分感情来。自此白发红颜,纠缠不休。
      韩延青家中排行第六,太后常唤他作六郎。因韩延青生得好,翩翩少年,面白如玉,朝中有溜须拍马者云:不知六郎似莲花,还是莲花似六郎。
      齐萱想到此处,未及见礼,只匆匆一点头。许天然却是个急性子的人,已急急开口说道:“黄公公,太后何以派一个不经事的六郎来此处。”
      这话刚一出口,屋中其他三人均是颜色一变,齐萱忙开口解围道:“黄公公,许将军是小孩子心性,说出的话当不得真,他这样说,是真真为萧将军着急。”
      黄岐心中虽是不快,但被齐萱的话一堵,在此当口,也不多说,自出言安抚了韩延青。

      不一刻入席,黄岐陈明来意,原是太后已是密令他人查出魏安身后的指使人,却是魏安的父亲,当朝太傅魏子喜。
      齐萱皱了皱眉,直道:“黄公公,可有证信,让我一观。”
      黄岐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递给齐萱,齐萱打开来看,却是几个系自鸽子脚上的小木筒,上面刻有象形符字,齐萱开了几个,皆是空的,只开到最后一个,才发现一张脆黄纸卷,展开一看,却是当日魏安派人刺杀萧唯成功后,给南方递去报功密信。
      齐萱不由皱起眉来:“既是太后早知长功凶险,何苦……等到此时。”
      黄岐一笑,向南拱手,说道:“太后知道这件事的时间并不比你早,齐娘子,不然怎么只劫了这一封密信。太后在得知萧将军遇袭后,便知会了留守济南的人,不然,齐娘子,凭你倾那一炉奇香,也不能说动巫强相信一个康孙商人。另外,萧唯一直就在济南郊外养伤,你想魏安这几日已经把济南附近翻了个底朝天,却为何偏偏找不到他。”
      黄岐拿起一个瘦细木筒来,说道:“这物事想来亦是魏安的爱物,自得了它以后,太后倒一直派人冒名用这套物事与魏安保持联系。魏安设计本是做得极聪明,这套物事本这木筒一共十四只,其上印纹环环相连,若断一环,便是其中机密已被人所得。”他笑了一笑,道,“这物事,太后已于昨天做成了一套,所以这几个真的,还请齐娘子交给萧将军吧,日后定能顺藤摸瓜,寻到那最后一环定是有些用处的。”
      齐萱依言收了。按一切线索来看,这幕后的指使人,分明是当今圣上。她顺着他的话细细思忖,当下只是一阵心惊:“太后的意思是,魏子喜身后还有一个人……”
      黄岐眯起眼笑道:“齐娘子既然知道,又何必说出来。”
      许天然却听不懂两人之间的对话。萧唯是他最要好的兄弟,如今让他知晓了这事,自然是要帮他的。他许天然一介莽夫,不懂什么阴谋阳谋,却不像魏安小儿口蜜腹剑,为好兄弟上刀山下油锅倒是不惧的。如今,魏安为了瞒他,也不敢立马夺他的兵权,只是寻着机会慢慢地减。此时,虽已将他手中的兵力削了一部分,却尚有一万将士听他号令。只要迎回了长功,凭他的威信,重新夺回兵权倒也不难。
      想到这里,他便急切地说:“魏安小子这般狼心狗肺,我早已等不及!且不说这些有人没人,倒是赶紧商讨个日子,早早迎回长功,直杀他个措手不及!”
      “你错了。”齐萱转过头看着他,沉声说道,“当今,首要之计倒不是起兵,而是去散布萧唯已死的消息。”
      许天然跳起来:“魏安对外说是长功已死,这才将接管了他手下的兵马。如今你却又叫我去散布长功已死的消息,你、你……”他本不是善于口舌之人,如今一急,更是连话都说不出来。
      “哈哈,原来如此。咱家早先听说齐娘子聪慧过人,如今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一旁听两人对话的黄岐忽而抚掌大笑,连连点头,“齐娘子说得不错。如今魏安派了兵马到处搜寻萧将军的下落,若是让他知道萧将军还活着,岂不是多生事端。还不如让他以为心中大患已除,他松了防备,我们也多些胜算。”
      许天然这才恍然大悟。
      齐萱知这人天真烂漫,兼之又对楚秋情有所钟,因而不禁一笑,对他轻轻点了点头。旁边韩延青却是听不得这样冗长的对话,一仰身,打了个哈欠。
      齐萱见他如此,正要言语,忽听门外一阵环佩叮当,而后,梨花木门上轻轻响了三下。一女子莺声渐起,其声袅袅,恍如金石相击般悦耳动听。
      “贱妾胡云,诸位大人久候。”
      韩延青喜不自胜。黄岐不做言语。许天然看了齐萱一眼,见她忽而淡淡一笑,道:“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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