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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云锁重重 一 ...

  •   一但秋深,世间便仿佛忽而萧索下来。因着夜间风急,早起时便见枯枝败叶铺了一地,更兼这几日桂花凋,香气已然腐朽,落花却如阳光在叶间散落的浮影,再经不得风起。
      齐萱端了茶往萧唯的屋里去,茶盏开着盖子,正腾着如雾般的水汽,蒙在她的眼睛上,却好似方经了一场暮雨。
      石可虽已倾尽全力,萧唯的手臂却也不可能像从前那般有力。她幽幽地反复思忖,知道是决计不能告诉那人的。人道陈朝的萧将军戎马半生,胸怀天下,正当对酒当歌醉卧沙场的好时光,此时,若是让他知道他的手臂已经……
      光是想,便觉着可怕。

      进了屋,才知道萧唯是醒着的,只是不说话。
      她亦默默无语,便去开了窗子,要散了这一屋子的药气。
      只听得鸟声鸣鸣,在窗外欢唱成一片,便似要唱断远处的山岚。她不由驻足片刻,只听得那人说道:“把窗子关起来吧。”
      齐萱知他在病重,心上便有几分小心,只抬手关了窗,将热茶与他眼前一送。那茶本是六安的瓜片,在济南亦是难得,偏偏巫强身上带了些。
      茶色清碧好似她的眼,更兼飘了几粒桂子,竟显得意外而美好。她知他此时手臂难能动作,只将这茶盏递到他唇边。萧唯道了声谢,却仍说道:“忘忧,让我自己来。”说着便伸手接了过去。
      萧唯手上毕竟仍是虚弱,竟捧不住茶盏,只听得“叮当”一声,素瓷坠地。茶水泼在被褥上,仍隐隐漫出香气,齐萱虽闻不出,却仍能想见,只笑道:“这倒好,尚未赌书,却先泼茶,虎头哥何时那么大方。”
      他却不说法,仿佛正与她怄气似的,转过眼去,一双点漆似的眸子好似冰凝。
      齐萱心中只道不好,面上却仍是笑嘻嘻的,只拎着把将收的团扇到他眼前,一晃,素影转流年:“这是怎么了,可是又不舒服,不然我叫石先生回来。”
      他缓缓移开了眼来,分明方才在想事情:“巫先生回济南去了么?”
      齐萱笑说:“还没有。”
      “济南现今状况如何?”
      齐萱放开手去,将自己那盏茶捧在他面前,说道:“魏安已经回到济南,只是还没有什么响动,前两天听到的消息,是日日在打探你的消息。”
      他接过茶碗,却是小心不碰她的素指,微微一哂,说道:“没清楚底细前,向来不敢轻举妄动,这真是魏安的风格。”
      “那虎头哥如今可有什么想法?”
      他冷哼一声,将一杯热茶灌进肠中,眼中缓缓移转,盯着齐萱手旁的白团扇:“这白团扇,到底是夏暑时节的物事,秋日将至,自当捐去。”
      齐萱扑哧一笑,说道:“虎头哥说起这话,倒跟个弃妇似的,白白惹人笑话。”
      他却未应声,半晌再说话时已没方才那般缓慢神气,却颇有几分凌厉:“所谓兔死狗烹,所谓君王恩薄,如今北方未定,便急着动我,自然应得些教训。”
      齐萱暗自揣摩他话中意思,萧唯虽起于权贵之家,但真正实力却在于其麾下部队,如今北方已定,陈皇不可再坐视外戚坐大,若除外戚,定要先剪其双翼。如今陈皇授意魏安暗杀萧唯,颇有些防患于未然的意思。
      她知他心中的打算,只开口安慰他:“幸而魏安并没有拿到你的印信,虎头哥,部曲之事,我并不了解,但若没有你的印信,即使闹起事来,亦只能在济南一城,再不能闹到他处去。”
      他眼神一转,似赞赏她的回答,却轻笑一声说:“若我死了呢?”
      她啐了一口,只道:“胡说什么呢。”却见他目光炯炯,不似在想丧气的事情,方知道他口中所说乃是魏安的下一步棋。那场景,只是想想,眼中便黯淡了几分。
      萧唯继续说:“若是说我死了,别说一个济南,别说一支军队,便是要这北边半边天下都不会有任何人异议。陈皇的想法,本就是让他代替我的位置。姑母一直叮嘱,定要注意陈皇,纵是日夜提防,也没想到会是魏安……”
      他说到此处,竟一笑,自嘲地说:“去天阴渡之前,石先生倒也点过我一句。可惜那时我竟不懂。”
      他微闭了眼,沉吟片刻,再睁开时,眼内分明有些晶莹。她恐惹他多想,不敢多说什么,却见他忽而抬起眼直直地望进自己的眼睛。墨曜般的深邃乌瞳中,她的影子支离破碎,几乎要被汹涌而起的浪潮吞噬得干干净净。
      她心里一惊,他却又转了头去不再看她,只说道:“齐娘子,你去请巫先生进来。”
      她虽奇怪他突然换了称呼,但现下亦无可质疑,只出门寻了巫强。巫强来后,萧唯又道:“齐娘子,请回避片刻,我与先生有话要说。”
      他的语调不似平常,此时已带上了一层淡淡的疏离之感。齐萱心里“咯噔”一下,待要急急追问,话到了舌尖却被那一双墨瞳硬生生地逼了回去。太过浓烈的悲恸、失落、绝望,将她逼得无路可行。
      呵,萧唯若是恨她,也是自然。如若不是为了救她,他又怎会轻易沦落到这个地步。如今,只是疏离,已是最大的恩惠了。
      晚风萧瑟,如今风从西北来,吹在脸上亦是艰涩,齐萱坐在廊上,只听得屋内喁喁,再听不清楚其他,倒是风一吹过,檐下铁马便纷纷相击,叮当乱响,反而叫人心里一阵悲凉。
      她亦想起前几日萧唯与自己沙滩上说过的那些话儿,不过才隔了几日,那些真切的话便似乘了风似的,飞向不知何处去了,连一个可堪回想的影子都不留给她。真真可恨。
      便这样想了一刻,只听门轴一响,巫强走出门来,见她一副心酸模样便笑道:“小娘子定是在这里腹诽,不过老夫不知道这满腔怨气竟是冲将军去的呢,还是冲我来的呢?”
      齐萱深吸一口气,思忖纵是被这人知道了自己的心思,也不能被他得了笑料去。她平静地迎上他的目光,说:“先生要觉得我是这种人,我自然没什么好说的,可我偏偏不是这种人。”说着,她别了脸过去,勉强笑道,“将军和您到底说了什么宏图伟业,可不可以说了让我听听。”
      巫强嗄声一笑,道:“齐娘子还是亲去问他吧,这种话老夫可不传!”
      “我自然会问。”
      只这一句,齐萱便不再说话。她站起身来,转身走向那扇门。
      巫强在她身后静静地看着她故作坚强的背影,忽而轻轻一叹:“齐娘子,他,可只有靠你了。”
      从再见至今,巫强从未对她说过如此意义深重的话。齐萱脚步一滞,只停了一停,便又移步向前。
      “我自然知道。”
      她知道,她当然知道。他与她之间,果是隔了太多太大的鸿沟,连平静生活都成了奢望。然而,正如他在奔流的长河中紧紧抓住她那样,此刻,她亦不能丢下他。哪怕,付出这条命。
      何况,这条命本不就是他从激流中捡回来的么。
      巫强盯着她就这样一步一步果决地走进屋去,最后消失在门口。依然是一样平静到舒缓的步伐,只是肩膀却又更挺了一些。他看着看着,竟觉着不忍,终是长叹一声,转身离去。

      如今天色已晚,屋内显得黑暗,齐萱走到案边,自取了火折点了灯,复举起那铜灯将光明引到萧唯眼前来。
      床帏放下一半,萧唯躺在阴影里,齐萱放下铜灯,举手拨开帏帘,她看见床边挂着的帐钩,只拎着手中床帏移向那处。做这事的当口,帘子上的银铃又叮咚一响,齐萱借着灯光向那处看,并没有人来。
      “只你一个人?”
      “是的,”她用帐钩将床帏紧紧固定住,看向他的脸,他的脸在烛光下轮廓分明,“将军。”
      他却不说话,只叹了一口气。
      她着意打破沉默,说道:“巫先生说你有事要对我说。”
      灯火微映下,她看见他极艰难地动了动左手,扶在床旁一个物事上,她认真看了,却是一柄长剑。
      他想要拿起那柄剑,额上滴下豆大的汗来,像是用尽气力,那柄长剑终于被他颤巍巍地捏在了左手中。他轻吐了一口气,似要微笑,却猛然“叮——”的一声,剑已脱手,落在了冰凉且坚硬的地上。他只愣愣地看,终是察觉了这个事实,眼里灿灿眸光,竟似灰里的余烬一般,一寸寸熄灭。
      “你们到底要瞒我多久!”
      他的声音有种任他如何也无法掩饰的凄厉与苍凉,齐萱回转脚步,左手却被他一下子抓紧,握牢。她不能回身,亦不敢说话。
      “忘忧,你回过身来……你看一眼我。”
      只听得这么一句,齐萱眼角早似被灼着的艾草烫过,几欲流出泪来,便只得生生忍住,只转过身来,眼睛盯进他的眼里。经了数日病痛,他容颜早已清减,脸色苍白如纸,昔日叱咤风云、统帅千军万马南征北战的陈朝第一大将,如今已成了一副油尽灯枯的躯壳。
      她将他的迷茫他的绝望一一纳入眼底,心中大恸,却要为了他打起嫣然一笑柔情款款来,只道:“这不都挺好的么。你活着,我也活着。如今魏安还没寻着你,巫先生说他也有办法,许是再过两日,你便好了,到时候打魏安个措手不及。”
      她的声音缓而轻,落在他耳边,仿佛清泉漫过碣石直流进他的心里,一点一点攻破他心中最深的块垒。窗外正是阴沉沉的暗夜,昏鸦鸣过几声,方像哑了一般戛然停止,仿佛那弦拨到最后一刻,却突然断了,连一声余声都不留与他……
      他望向自己的左臂,再发力亦是困难……这一生,便是这样了么?
      他不敢想。这是他用心念包裹起的禁地。
      她却又开了口,一字一句说得极清楚,由不得他不听,“虎头哥,咱们定要想出个办法来。”她极认真地看着他,眼里水波骤然变成金石般的坚硬,如暗夜里初升的晨星般文采明亮,“如今我想还有办法。魏安、许天然皆是你手下两员得力大将。当初魏安在天安山一役中赢得了极高的威信,现今又借口你已死,顺利接手了济南几万兵马。只是这人从来不是轻举妄动之辈,因而便不会轻易向同握兵权的许天然动手,怕是只敢寻着借口一点一点地将他手下的兵力拿过来。我已经打听过,虽已被魏安削去了一部分兵力,目前却仍有一小部在许天然手下。若是要联络许天然,便要赶在魏安前面去。”
      萧唯的心思本就转得极快,如今被他一引,倒忘了病痛,认真思考起这件事来:“若我将印信交给你,你带着去济南,先找许天然,再想办法联络其他人,先稳住这几个人的人心。名单我一会再写给你,你看完了便烧掉,不要给任何人看见。”
      他忽地咳嗽起来,齐萱忙去桌边倒水,却听他继续说道:
      “到时候你找个合适的人,放出我已死的消息。魏安是个极精明的人,不一定就会信你的话,所以,一定要找个合适的人。”
      “好,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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