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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今宵不忍圆 四 ...

  •   巫强在望闻问切过后,颇有几分心忧。以他前两日的判断,若在这七日内病人醒了,便当是无碍,但今日脉相紊乱,实在不是个好的兆头。
      “巫先生,萧唯他,到底……”
      他不耐烦地打断她:“这伤本不是什么疑难杂症,老夫出道已久,治的又不是他一个。”他一面说,一面去扶萧唯的左肩。
      齐萱站在灯下,将一切动作看得清楚。萧唯眉头紧蹙,唇下紧抿,显是极痛,却是一声不吭。巫强道:“将军请活动一下左臂。”半晌却未见萧唯抬起臂来,倒是额边豆大的汗珠,连珠坠下。
      齐萱深吸一口气,心中已如明镜般了然:萧唯的左臂竟是不能动了。
      她觑看巫强的脸色,却见他的脸色亦是凝重,颇有几分不安。不一会儿巫强诊治完毕,叮嘱萧唯好好休息,自己与齐萱一起走到屋外。

      因外面正下着雨,两人便只在廊子上说话。因怕萧唯在屋内听见,两人均十分默契地压低了声音。
      齐萱问道:“巫先生,萧唯的手臂竟是……”
      巫强这回却没再抢她的话头,只是沉吟片刻,方答道:“是的,恐是就此废了。”
      齐萱心下大恸,半晌才说:“这话不能跟他说。”
      萧唯以武功出身,自然最在乎四肢健全,身体安康。这一点,她与巫强心里都是晓得的。
      “巫先生可有什么好的方法?”
      “这臂膀定会一寸一寸死去,若要保全性命,怕只能截掉。”
      巫强眉头蹙紧,重重叹了一口气,眼睛向旁一望。廊外本是牛毛细雨,如今转疾,竟有了铺天盖地之势。
      齐萱明白巫强心里大抵是动摇了。前朝陈元帝只眇一目尚且遭人耻笑,更何况萧唯要失去的是整只手臂。若这一事真成了真,巫强原先所设想的一切,便只得作烟雾散了。
      她咬住唇,缓慢开口说道:“巫先生,请你先别告诉旁人,再给我一些时间。”
      听她这样道,巫强皱了皱眉,却只是不答。
      给她一些时间?他显然有些踌躇不定。
      屋内的烛火透过绵白色的窗纸洇了出来,暗淡,却似有了一番内敛的劲力。
      他转了眼看向齐萱。暗黄烛光下,她的脸色却似未曾上血色一般,仿佛一片苍白月光。说这几句话的当口,她的绿眸子未曾轮转,只直直地盯住他的眼睛,那一汪绿水,便开在那片凄惨月华之上。
      许是,这一阵子舟马奔波,难免让人劳累,夺了本相。
      巫强低低地笑了一声,答道:“好,你说多久。”
      齐萱听出他口气的松动,心下暗自松了一口气,语气里自然带了几分柔软:“巫先生,我只要四个月,只四个月,但也请您在这段时间,帮他,帮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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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底是到了深秋,清早时容易起雾,如中天挂了层白霜,这人世间反倒更像一个谜,雕梁画栋,枯柳衰杨,一切皆掩在这一层白茫雾气之后,看不真切。
      一架马车行于衰草径上,清晨寂静无声,只闻得车轮声辚辚而过。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下,忽而车上帘子一开。齐萱不下车,只倚在车壁上探出头来,纵是帘外景色雾锁重重,她却仍不愿移回眼来。
      她的时间并不多,只有四个月,已夸下的海口,再不可更改。
      唯今之计,只有去见石可。
      那人虽不在济南城中,却并不难寻,只需一路循着约定的金叶暗号前行便可。只不过,你看那茅屋衰草,如何能想到,里面住的老人竟是富可敌国的天下第一商人,石可。
      似乎早就知道她会来,须发皆白的老者站在屋外闷闷一声轻咳,说话极慢:“齐娘子,如何还不下来?外面可有什么好看的。”
      齐萱轻笑一声:“石先生,你也知道,外面并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是雾中花,水中月罢了,我是在替你看。”
      “替我,怎么?”
      齐萱终是转了眼看向他,说道:“是啊,替你,石先生。今日我来见你,想必早已在你计划之中罢。我素仰你平日深谋远虑,总能洞察先机,却没想到您会在此棋差一着。”
      他轻轻拂了拂袖子上的流云纹饰,并不答言,半晌才又抬起头看她。
      彼时仍是雨声萧萧,打落残叶,小径两旁皆有枫叶滚在泥里,失了那份血似的红色,反倒显得可亲。
      “你都知道了?”
      她咬着牙,心中似堵了一块大石,沉沉地压下去。昔年他严厉呵斥她莫忘自己是康孙人,却不是这副事不关己的姿态。她恨他这风轻云淡的样子,才知道石可是再狡诈不过的人。商人趋利,没有胜算之事,他们是决计不会去浪费时间的。
      石可轻笑一声说:“齐娘子,我们之间本有约定。我一心求康孙复国,你求一雪家恨,萧唯原是在计划之外的。你知道南陈内部斗争不断,萧唯站在萧太后一侧,而陈皇一边的势力也不见得了了,我看他未必能夺得大权。娘子,我不会那么傻,将全部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何况,我去见他的时候,早已提醒了他,只是那莽夫竟不懂。你说,我该不该舍了这指望之心?天下只有一个为康孙奔走的石可,却不止有一个萧唯。”
      齐萱不答话。她的手里握紧了一个药瓶,近日她又追问了萧唯这药粉的来历,可怎么也没想到这一阴损之计竟是出自魏安之手。
      凡为医者,一手回春,一手却可将人推入地狱里去;凡为至交,一面口蜜,一面却会将挚友的性命作为前途的交换。
      只用一句话便能够从石可那里换回很多东西,比如萧唯的性命。石可虽不是帝王将相之属,却一样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何况,很少有人知道,石可在早年还有一个身份——康孙国赫赫有名的回春圣手。虽他在康孙亡国之后便不再执针,但齐萱此时清楚明了,不再,并不代表不能。
      他又说:“齐娘子,我知你与萧唯感情深重,只是这救命一事需要对症下药,你找我这铜臭商人作甚。”
      “先生何必瞒我。我四岁时离了康孙,虽不记事,然而父亲曾去过康孙,却是记得的。” 齐萱低眉,只将那瓷瓶往他眼前一递,“我知道先生的打算。只想问一句,先生肯不肯救他?”
      石可抬起眼来,凝视齐萱片刻,“你想让我?”
      “石先生,请您救萧唯一命。”
      他沉吟不语,缓缓背过身去,素袍上原落了几片枯叶,如今失了攀着物,纷纷飘落,坠在泥里。
      齐萱虽是脸上镇定,实质却在心急如焚。时间瞬逝,再晚,恐是来不及了。
      他微微笑起来,原先唇角含的温暖笑意全然不见,却有几分寒凉:“如果我说,我不愿意呢?”
      齐萱微微挑起嘴角,调高了声音:“石先生,虽在复国之路上,我、十一娘、萧唯皆是你的棋子,然萧唯却是其中最举足轻重的一颗。你莫要忘了萧太后大权在握,陈帝虽心有不甘,却也只敢暗中行动。而萧唯又是萧太后最倚重的外甥,如南陈真乱了,这皇位保不准便姓了萧。”说着她舒颜一笑,缓缓地道:“石先生,康孙大业本是博弈,容不得一丝侥幸。萧唯若是失势,我们之前所做的努力便化为乌有,于我们并无好处。”
      石可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那双浅绿色的眼珠仿佛是最璀璨不过的猫儿眼,在这茫茫雾中只将人心吸入这碧澄澄的怒海中去。
      终于,他抚掌大笑:“好,说得好!”他停了停,复而激赏地望向她,“很好的说辞,齐娘子,当年老夫没有寻错人。”
      齐萱松了一口气,急急地问:“那石先生……”
      “若我说,这一次,我们算是殊途同归。”石可捋须笑道,“齐娘子,老夫再无疑问,不如即刻动身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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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叮零叮当,齐萱掀起了竹帘,帘上的银铃也应和似的响了一声。
      “石先生,这里。”
      石可站在门前,兀自顿步,听见她的话声,只略略一点头,步行缓缓,齐萱在心里从一数到七,他才行到竹帘前。
      齐萱放下竹帘,随着他进了屋中。
      望闻问切虽是多年不用,对石可来说却依然是轻车熟路。齐萱不敢怠慢,将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
      “他的手臂……”
      “石先生,请出来说话。”
      石可识她甚久,观影察形,也知道她并没将此事告诉萧唯。当下也不再多话,只随齐萱走到廊下。
      “石先生,他的情形……”
      石可轻咳一声,随她压低声音道:“不好,用药太久,深入腠理,我也不知如何将他体内的毒彻底清干净。”
      齐萱眉头轻蹙,说道:“可如果当时药粉是用金叶坪上朱颜花所做,分明可以用昆仑山上冰莲所解。”
      石可皱起了眉头:“你怎么知道是朱颜花?”
      齐萱叹了一声:“燕岁寒入主太初宫之前,后宫倾轧不断。当日我服侍的兰妃便是死在这朱颜花上,我怎么会认不出来。那兰妃打入冷宫之前过于飞扬跋扈,一入冷宫自然无人关心;这毒源自康孙,发作起来又是极缓,到死都不会有人认出来。他们只当我那时还小,却不想康孙人又怎会认不出康孙之物。”
      齐萱回想起初时有人欺她年幼,竟公然在她面前做的那些事情。其中之一,便是研磨一种小花,加入兰妃每日喝的牛乳里去,却还要对她说,兰妃娘娘夜夜难眠,这样做便会让她好受些。那时她懵懂,只认得是康孙山野之花,并不识其毒性,直到兰妃死了,才恍然大悟。
      原来从一开始,她便参与了一场谋杀。若是那人只做一日,必不能让她记忆如此深刻,必是做得久了,才能让她把那些花的形状颜色一点点刻进心里。她还记得,那花磨出来的粉,颜色粉白,微微带了几粒朱紫。没想到,这后宫最阴暗之毒,竟让投身陈皇一派的魏安下在了从不疑他的挚友身上。
      石可点了点头,道:“雪莲花是可以解朱颜花的毒性,但是若是找不到合适的,不但救不了人,反倒会有反效果。”
      “石先生。”齐萱话中自带了几分心急。
      “若要让他的左手恢复功用会是极难的事情,不过若是只恢复感觉,我还是有这个把握的。”
      齐萱心里正是焦急,当下将心一横,问道:“先生有几分把握?”
      石可笑了笑:“我说有这个把握,虽不是十成十,但最起码也有九成。”
      “石先生,你要尽力。”
      “我自会尽力,”石可说完,忽而清眸一转,直直地盯着她,问道:“齐娘子,你要记得,如今,你可是彻底将自己与他系在一舟之上了。”
      齐萱缓缓抬起眸来,叹了一口气,只说:“我早已悟了。”
      她低下头,脚下芳草皆已换了秋装,显出一场异样的繁盛来。不过这繁盛又怎么捱得过重九去。
      “石先生,其实我一开始就该悟了。到了那一刻,死生皆是一瞬,又如何经得起回想许许多多来。我此身已是不堪,并不奢望有人会如此对我。只是萧唯他……竟是不一样。”
      石可略一蹙眉,细细嚼了片刻终笑起来。
      齐萱沉吟了一阵,又道:“石先生,常听人说,生死之事,常如秋叶返地,繁花坠潭,一是再不可挽回,一是警醒生人珍重自身。这话,当年的我不明白,可是如今却彻底明白了。”
      老人的唇边漾起一丝微笑来:“可是这世间,倒不是随处可见扁鹊、华佗。他倒是命大。今日你说了实话,我也会尽我的能力保住萧唯的一条胳膊。只是我多年前发誓,康孙不复,就绝不行使这一身医术。如今为他破了例,倒要有个说法。你要应了我,不管日后萧唯对你如何,你定不可忘了康孙,定不可忘了复国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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