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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城头画鼓 (三) ...

  •   那人微微一笑,道:“怎么不能是我,安妃。是这香引我来的,燕皇的性子,本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她的心思早成了灰。窗外西风吟歇,满池风波尚皱。他竟是没死,她知道。听到这一句她便知道了。
      心里已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绝望,或许兼而有之。
      她怎会不知道,在她再一次将利刃刺进燕岁寒身体的时候,那个人其实已经被他杀死了。活下来的影子只剩下无法言表的恨,因而才有这死士十八人潜行于夜,在她身边环上一张大网,必要用她的鲜血祭拜他的胜利。心似双丝网,内有千千结,纠结的不过是她一人。
      她轻轻问道:“这一次在天安山,也是你们?”
      “安妃倒是聪明。但是上一次失算,此番就是再如何聪明,也补不回来了。”
      她沿着那柄长剑,转了眼向窗外看去。窗外正似乎苍黄天色,忽而重光耀起,一群鸿鹄列了一字阵,越过乌金似的日影,向南远去。
      终到雁字回时……
      她记得在太初宫的午后,阳光亦像水汽般氤氲,只在她眼前起了一层雾,他放下奏折,握着她的手,起笔画开墨莲。忽而她手一抖,那借了山水灵气的墨画终是毁了,黑洞洞仿佛暗夜。她低下头去,正欲谢罪,他的唇便从脖颈后印了上来,莲落却似灯花凋。
      燕岁寒,于北。他的名字本来就是一个魇,是铭刻入肌肤的刺青。她以为能咬着牙将那层刺青混着鲜血撕去,到了最后才发现,青色的墨迹早已渗入了肌理,直进森然白骨中去。
      她不是偶人,那三年的恩宠也不是假的,只是,错了时机。因为在一开始便没有狠下心,所以才会在最后造成那么深重的苦难。
      她抬首对刘恒问道:“燕岁寒他死了么,你为何不直接告诉我?”
      刘恒眼中闪烁,只沉声道:“你又何必计较,他活着,和死了,本就是一个样了。”
      齐萱叹了一口气,目光越过他,定在他身后。此时,除了她与刘恒,除了刘恒带来的十八死士,这船已经成了一叶孤舟,在江面上兀自飘摇。仿佛谁在无意中激起了浪花,这一瞬间的小小声响落在心头,竟恍如玉碎一般。
      她眼中微微一动。
      呵,燕岁寒要杀了她,这自然不过,因为,一切皆是她在恩将仇报。她已经杀死他两次,若是一次为国仇,一次为家恨,倒也两清。她不想有再一次。若是早先,她愿意用生命偿还这份抵死纠葛,只是如今的心境,已不同往日。
      水声还在耳边萦绕,她说:“是我对不起他,是我的错,刘恒,我是否,能够选另一种死法。”
      他轻轻笑了:“安妃想怎么死?”
      “刘恒,你知道的,我不会水的。”
      “好。”他的答话干净利落。她与他一同站起身来,他的剑依旧抵着她的脖子,她听话地向后仰倒,将上身伸出舷窗,然后安然地坠落。
      河水的腥气隐隐地泛了上来,天色苍黄似水色,浮云中不知积了多少水汽,低沉沉地压了下来。
      +++++++++++++++++++++++++
      落入水中那一刻,浑浊的河水在眼前合拢,天幕关闭,身上似坠了铅,向下,一直向下。
      那一刻似乎失了意识,看见的全不是眼前事,仿佛这一瞬可以被拉长至无限,延伸出无限光影。弥漫在眸子里的,是心底事。
      正如那名清俊的新皇初初与她簪上的一根碧玉簪子,那玉质寒凉,细细刻上了梅花纹样……她伸手向髻上摸去,一头乌发尽散,她紧攥住那支簪子,向他颈子上扎去……一下,两下,竟出了血。像一朵红梅,这红色烙在纸上,守宫砂似的……
      不过是陈年旧事,就如旧年里在长安城里偷尝的那一口西市腔一样,初入口颇有几分醇厚,但若心急起来,一口吞入喉去,便成了割喉的毒物,闷得人咳嗽起来。
      便如现在,不能呼吸,不得呼吸。
      好似她当了昔日竹马之面,专注地借着那朱色勾勒出一只雁来,雁飞长天……纸鸢飘在天上,断了线,再收不回来了……高大的男人替她细心地戴上鸢形银步摇,笑着说,这不是回来了么,忘忧。他策马紧紧地追在她身后,急切地喊着她的名字。他抱紧她,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他说,忘忧,若你自己这样想,那没人能帮你。你不是他的女人,你凭什么是谁的附属!不管他是怎么待你的,你要记住,我不会。
      蒹葭苍苍,仿佛有谁挽着她的手站在水之央……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江水悠悠,奔腾东去,接水连天,仿佛一条巨龙,她便在这巨龙腹中,眼见江底泛起浑厚的黄色来,包裹起她,她便这样一直下沉。再不会有救赎。
      除了他。
      “忘忧!忘忧!”
      听着这叫声,那几近涣散的意识终是有回转的倾向。而这水里已有了血的腥气,齐萱挣起身来,努力拍打水波,却是越用力,身子越往下沉。正自绝望之际,忽见眼前漂来一人,她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向他挣去。在层层水色之间,他脸上的粉泥已剥落,露出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萧唯,他在生命的另一端。水波浮动无端,他的面容仿若梦中所见,再不清晰。她只有这微渺的希望,却终是生了勇气,这一生,这一辈子,仿佛可以从这一刻重新活过。
      不管已认识了多少年,这一刻权当作了初见,前尘往事,又与她何干?
      萧唯早游到她身边,一把托住她的腰,便将她往水面上托。既在水里,她浑身上下皆是冰冷,唯腰间那一道是暖的,紧紧地箍住,像是要攥紧她这一生。她的身子忽是极轻,依偎在他怀中,失了重量,只是不断上升,终是破水而出。空气争先恐后地涌入鼻腔,她突然咳嗽起来,眼里涩然,眼里的景象都成了重影。
      西方天空边一片火红。她努力转头看去,原先水上那艘船在火焰里焚没,坍塌,烧得没了形影。水面上漂浮着几片木船残片,焦黑色的木质在苍黄水色上一浮一沉,便像折柳桥畔,离人口中,再也说不出口那几句体几话。
      “你,烧了船?那我们,该如何回去?”
      她此时气虚,说不出完整的话来,隔了半晌,才断断续续地把这一句话说完。萧唯却并不答话,只抿着唇,左臂紧紧地搂住她,右手拼命拍打水波,拉着她向岸边游去。她又呛了几口水,只觉得眼前暗红,满嘴皆是血的腥气,不由别了眼向萧唯肩头看去,方看见那血分明是从他身上流出来的。她不由大惊:“虎头哥,你,受伤了!”
      他不答话,只向前游着。苍浊的黄河水在他们身边流过,带走一缕缕暗红。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攥在她腰间的手却紧了紧,更加用力。
      远处,河上一小洲突兀地落进眼中。
      萧唯几乎是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才游到岸上。两人一同倒在岸上,身下沙滩澄黄似金,远处夕阳如血,霞光潋滟,铺展在那暗黄的天空上,如最平静的秋湖上泛起的层层涟漪。
      萧唯轻声说道:“是我烧的船。我没别的法子了,燕岁寒还有那么多人,我居然没想到。”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竟是细不可闻。
      齐萱心下猛然一痛,强打精神地撑起身来,手足并用,爬到他身前。
      萧唯身上的伤有两处,一处伤在肩头,一处伤在腹部。想必是一开始便佯装尸体落了水,早早地潜在水下等着救她。
      她抬手要想从衣服上撕下一条给他包裹伤口,却才发现身上的衣服都是湿的,湿嗒嗒地挂在身上。齐萱感到绝望,她用手覆在他的伤口上,口中的话儿只剩下一句。
      “怎么办……怎么办……”
      他的眼睛仍闭着,不过稍稍转了几转,却是缓慢。齐萱低下头去,靠在他的胸膛上,那处的心跳仍是稳健而愉快。她不再说话,他的手却慢慢抬起覆在她的颈子上。
      “傻丫头……”
      她抬眼看向他的脸,他的唇角勉强勾起一抹笑容。
      她立时抬起身来,他的手从她的脖子上滑下来,往衣襟里指了指,齐萱心里明白他的意思,拉开他的衣襟,根据他的指示向衣内伸去。她的手与他的身子只隔了一层薄薄的中衣,她抿着唇,颊边早上了几重彤云。她微微低了眼去,终是在他衣襟里的隔袋中找到了两个瓷瓶。
      瓷瓶是早用木塞塞紧了的,颇费了些力气才拔开,除了瓶口处略进了些水外,其中药粉倒是保存得完好。
      齐萱不由叹了句:“你倒吓我!”
      萧唯却是没有力气再说一句话,看着她将瓶塞拔开,将药粉倾倒在手上,正欲掀开衣服给他搽用,可脸上却突然变了颜色。只见她转了脸来,眉头轻蹙,问道:“这药粉是谁给你的?”
      他皱了眉,不知她为何冒出这样一句话,可身上实在是没了力气,咬了牙说道:“我倒忘了是谁。你快些吧。”
      她的眉头皱得更紧,又不便说与他,只将那瓷瓶抛到一边,转身开了另一个瓶子,又替他将上身的中衣打开,露出微黑的肌肤。齐萱将药粉轻拍在他伤处,正要移开手去,他的手却紧跟着握了上来。她挣脱不得,只得由着他握着。
      他的手上有一层厚厚的茧,粗糙而温暖。他笑而轻叹:“躺下吧,忘忧,你也累了。”
      她听了他这话,才突然觉出自己是累了,浑身骨头散架似的疼。
      “石可那天来见我,我就知道你出事了。假地图的事,我知道不是你。”
      “你可怀疑过我?”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落日熔金,也熔尽了最后一线光明,长天是一条完美的幕布,只有几颗小星无望地敛着光芒。
      “忘忧,我并不能知道一切,我也不可能一切都相信。只是,我不愿怀疑你。”
      四周寂而无声,连一声鸟鸣都不复入耳。齐萱轻轻一叹,拥向了他的身体。这玉山即使倾倒,依旧是她伟岸的依靠。她不是全依靠他,却只是想看着他的眼睛。或是,只要他信她。
      他低声笑道:“怎么了,忽就觉出我好了?”
      “谁说你好了?”她埋首在他的胸怀里,心下却似生了啮齿,要咬得他遍体鳞伤。这咬牙切齿,终只成了相思久长,“你一点都不好,一丁一点也不,我原以为你会说,就算不信一切,我也会相信你。”
      赤色的夕阳落在他的眼里,竟映出一片安宁静气的异彩。他在她心里点起一颗小星来,灼灼其目,怎舍得拨得去。只忍他在心里扎下根来,虽是痛,却有种莫名的欢喜。
      他轻轻地一叹:“你会信么?”
      她在心上莫名喟叹,连连叹道:“我当然会信,我自然会信,”她抬头望向那潮水翻覆的大江,落日携了最后一线光明,直直坠入江中去,一点点余光都现不得。这样的黑,让人不由生了恐惧。
      她阖起目来语气疲惫:“我也想信你。这世上,除了信你,我还能信谁?”
      萧唯抬起身来,转头看向她。暗紫的夜色下,她的脸色呈现出一种玉色。她紧紧闭着眼睛,睫毛上似染了一层重墨,轻轻抖动,有若蝶翅。
      他禁不住倾下身子吻住她,她的手指被紧紧扣在沙地上,慢慢凹陷进去。她没有挣扎,亦没有迎合,一切皆由他。他用力吸吮,她的唇有些冰凉,但是温软,他慢慢撬开她的唇舌,一路攻城略地。
      她不是他攻下的任何一座城,一路杀伐,一念血腥。他爱她。
      晚风是这样寒凉,让他如此清醒地记住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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