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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城头画鼓 (中) ...

  •   十月初四,齐萱到达天阴渡。
      天阴渡扼黄河天险,滔滔之下,河水如怒龙般翻滚迂回,浑浊的河水似一口吞掉了天,自眼前观至天际,竟只一片苍茫黄色。
      渡边并不繁华,只有一处客栈。老板的嗓子似被砂石磨过,颇为沙哑,只拉长了声音道:“客官,住店么?”
      “是的,老板,给我两间房,另着,我还要找一个人。”
      “两间?不,这可不行,”他哑着嗓子说道,“如今这时间,南来北往的商旅都是不断的,前个日子刚满的,不然,你们看,能不能凑合凑合,反正两个女娃子,住一间也是一样的。”
      齐萱笑笑,说道:“老板,这可不行,我在这儿住着,是要等人的。”说罢从怀中拿出一枚金叶子,问道,“老板,可见过这个?”
      那老板凑着眼睛看了两眼,方咧了嘴笑道:“原来是等石老板的?得,我有眼不识泰山,真该挖出这无用的招子来。既是石老板的人,请您跟着阿二往上间走。”
      阿二领着她们往上间走,一不留神便撞上一个人。那人身材高大,生得迟钝木讷,额上有一条极长极深的疤,人却是极老实的。他朝她望了一望,却不似方才那般呆滞,眼里竟起了一点光亮,好似深夜之中一粒火星,待人细看,却又消失无踪。齐萱一愣,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注意到他身上并未佩任何疑似金叶的饰物,方错开眼去。
      耳旁阿二方开了话匣子:“这个阿三,是个哑巴,据说是从济南城里跑出来的。这位娘子,你知道么,济南城已经不是燕家的了。”
      齐萱心下一惊,问道:“怎么那么快?”
      阿二道:“这我可不清楚,据说是掌权的谢南大将军死在了天安山,余下的便群龙无首。这个阿三倒是知道,可他说不出话来。”
      齐萱于是不复言语,只进到屋中,与玉眉安顿了住处。到底是荒村僻店,屋子只称得上是整齐,再说不上舒适,却也能度日,齐萱住在这里,只安心等待石可的到来。

      三日之后,石可仍未到。齐萱已不由有些心焦,那个传递信息的金叶子翻开来转过去,已不知看过了多少遍。
      潋滟的金色,开时如雀屏,细小字体如印铭文:当心眼前人,十月初五,天阴渡来归。
      齐萱合上那金叶子,暗叹一声,今日已是十月初七。
      等,等,仿佛要等到日子尽头似的,齐萱最恨这种感觉,几分时刻均不在自己手心掌握,反倒像是被别人两指齐扣,夹上指端的一颗棋——倒是极圆润的瓷质。
      只是,如今时刻,自己徒自奔波,还有什么意义?
      此时,走廊上一阵响动。齐萱心下一惊,起身推开门走了出来。狭窄阴暗的门廊里,只点了一豆烛光,晦暗不明。
      廊子一头的窗开着,风穿廊而过,携着尘土的气息。齐萱不由得眯了眼,再睁开时,眼前已经站了一个人。
      那个是哑巴的阿三。
      她正看着他的脸,坚忍的,被疤痕贯穿的脸,而其上,瞳仁幽黑,正定定地望进她的眼中去。
      她有些局促,慌张地低下头去,不知为何,这男人的眼神居然有种天生的压迫感。
      “阿三,你是做杂役的吧?”她探寻地问着。得到他肯定的答复后,她说,“帮我打些热水上来。”
      阿三似是怔愣了一下,半晌方点头,算是答复,缓步走向楼梯。
      她又叫住了他:“嗳!你回来,你是从济南逃出来的?”
      那人点头。
      她张了张口,又不知从何问起,只说道:“你知道萧长功是什么时候进城的么?”
      他举起手来,竖起三根手指,又做了一个敲更的动作。齐萱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萧唯他……我说的是主帅,旗子底下的那个,他可还好么?”
      他皱了眉,她方才知道他应该根本没见过萧唯,或者更有可能,他根本不知道到底哪个旗子底下才是主帅。于是她便摇了摇头,说道:“你先去吧。”
      她转首回身,却听见背后脚步声紧跟着上来,还没来得及回头去看,就落入了一个人的怀抱中。那人力气极大,紧紧地握住她的肩,似要把她整个裹进他怀里去。她奋力挣扎,无意中刮划了他的脸,他斜着脸一躲,却是不放手,一只手从肩上移到了腰下,箍住她的腰。
      “你再不放手,我要叫人了。你刚死里逃生,别怪我不给你生路!”她轻声怒喝道。
      他哧地一笑,才放了手。她一心错觉,只觉得这笑声竟有些熟悉。当下紧急,只“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再转眼向门外望去,门上雕着不合时宜的花色,细密错杂之间,她居然又对上了他那双幽黑的眼。他在笑,一道长长的疤在古铜色的脸上分外惹眼。
      这登徒子!活该挨它一刀。
      她心里骂道,抬起手来。她的指甲已经有些长了,一路奔波而来,素手已不复当初葱管模样,指甲的缘处已有些发黄。她寻思着把这段指甲剪掉,却突然发现左手的中指和食指的指甲缝中藏了些粉泥,急忙掸出来,拿一张素纸接了。
      她端过桌上的油灯举在眼前,细查纸上那粉末,黄色中带了几分古铜色,分明是刚才那人的肤色!
      齐萱心下蓦然一动,一瞬想起早先十一娘说过的话来。易容之术原分两支,北法以粉覆面,揉搓雕琢而成,此法后来传到民间,便成了民间女子常作的防风妆,以金粉敷面而成。而南法则是在人死之后,剥去死人面皮,再以种种秘法加以炮制,江湖上常称此为“画皮”。可到底人皮难得,画皮之法流传百年之后只剩下一个传人,便是前些时候故去的十一娘。
      莫非方才那人,竟是易了容的?
      竟是……他?
      “娘子?”
      齐萱急忙放下油灯,将那张白纸收在身上。
      忽一阵风过,那一豆烛光似要隐灭,昏昏不明。她打开那扇破旧的门,那门缓缓地“吱呀”一声,她抬起头来面对着眼前人。
      来人是玉眉。
      她亦是缓缓抬起眼来,细长一条丹凤眼,里面点了浓漆重墨,问道:“娘子,可是出了什么事了,我刚才听见这边有响动……”
      齐萱轻轻一笑,这个玉眉,终是失了耐心了。
      齐萱是早起了疑心的,当日在莲台寺内,玉眉与她讲说是楚秋送的密信。可楚秋的性子她早知道,虽是藏不住话,最是个淡泊之人,绝不会将自己与燕岁寒余党牵扯在一起,更别提布置这一次在天安山的偷袭了。玉眉做的这一手虽是巧妙,却忘了那日自己未曾睡着。
      但是,现在还不是打草惊蛇的时候。
      齐萱道:“不过砸了个东西而已。玉眉,明日早晨就动身吧,既然石先生不来,那我们就去找他。”
      玉眉略略错开了眼,只一轮转间,神色里流露了几分慌张,问道:“明日就要走了?先去哪里?”
      齐萱点了点头,道:“鲁州。”
      玉眉咬了下唇,说道:“那我下去收拾收拾。”
      齐萱轻声一笑,说:“收拾东西的时候注意些,该带的都带上,别把不该带的也一并带了,我可都看着呢。”
      她这句话虽有几分恐吓的意味,却大抵是希望玉眉就此收手。她到底不愿将她逼上绝路去,如灯台上那最后一点灯光,虽是微弱,但总残留着最后一点生机。
      除非她连这最后一条生路都不要。

      第二日一早,齐萱与玉眉收拾好东西,又联系了渡口上的船家。走之前,突然又生了事端,玉眉说收拾东西的时候丢了银子,已经报备了店主。店主因知道齐萱一行人与石可有旧,生怕怠慢了她们,故大张旗鼓地找了一番,却是在那个哑巴阿三的屋子里找到的。
      店主说这件事情的时候脸上都起了红:这阿三不但是哑巴还是傻子,偷来的银子也不藏在床底下,连包着银子的布也不知道换一换,便是大大方方地摆在桌上,可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齐萱心中暗笑,这样一想,自己原来的猜想竟没有错。此地是无银三百,却有救兵一人。
      店主自是殷勤,亲自押送了阿三过来,看齐萱如何治罪。
      齐萱笑问:“若是平常伙计犯了行窃之罪,老板你可有什么好的法子。”
      店主避重就轻:“自当交与客人妙断,我向来不敢自作主张的。”
      齐萱“哦”了一声,问道:“可我听说这附近的古法,若是行偷窃之事,却是自斩双手的?”
      方说完这句话,她便笑意盈盈地抬起眼来,向阿三的眼里迎去,却见他那双黑瞳里似要喷出火来,再看店主,也是豆大的汗珠已上了额。齐萱放下茶盏,又拿起一块桂花糕,说道:“当然,我并不是要阿三自斩手脚,我也不是那么狠的人。”
      阿三与店主皆暗松了一口气,店主更说:“娘子本是菩萨一样的人,想必不会干出这等事情来。”
      她笑道:“既是如此,老板,我有个不情之请,正好我家里也缺一个伙夫,不如这样,我出一个铜子买下阿三,从此以后他便是我的人,行窃之事,我自然不会计较。”
      阿三抬起眼来看她,眼里早有幽光闪烁,却是闷声不语,让她不由得有些好笑。
      店主虽觉得有些吃亏,可事到如此,便只得作罢,自取了阿三的卖身契来,签字画押不提。
      等店主出去,齐萱问他:“你这是怎么了,这才几天,连卖身契都签出去了?”
      他答非所问,声音自有些闷闷的,说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娘子既花了一个铜子买了我,便是让在下上刀山,下火海,在下看在这一个铜子的分上,也必是愿意的。”
      齐萱只是笑,再不愿与他多讲话,只下去与玉眉一起安排船行之事。

      这一天天色不佳,临在岸边,也能瞧出几尺濛濛雾气。到了卯时,船只启航,从舷窗处望去,水天渐渐失了颜色,远处沙鸥数点,似天边小星,微小孱弱,缠留于天际。
      齐萱听得“啪嗒”一声,转眼向玉眉看去,见她正闭了舷窗,转身开了一个香匣,取出炉瓶三事。
      玉眉抬起眼来,微微笑了一下:“河上腥气重,我与娘子焚香可好?”
      齐萱心下奇怪,可转念一想,便是她焚上康孙的七魂香,自己嗅觉失灵,亦是不惧,于是安心静气,应了声“好”。仔细看玉眉手下的香块,却是最常见的苏合香。
      玉眉的焚香之技并不下于齐萱,不一会炉上香烟腾起。齐萱看那烟雾形状,并无异常。
      玉眉笑说:“娘子可还喜欢,我还记得当日焚香之术可是跟娘子学的呢?”
      齐萱闻不到味道,只胡乱说了一句:“正是。”良久,终是觉得有些气闷,只抬手开了舷窗,待窗外河风依依而进,方觉得头脑里清醒了些。
      “其实,我总觉得,咱们之间的差别并不是很大,不是么?”
      齐萱偏着头看向玉眉,不知她为何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我与你同时日进得宫中,我的父亲是因与你父亲同宗而获罪。只是,你的父亲,曾是紫袍三品,而我的父亲,只是个从六品上的员外郎,却一样因为你父亲的一句话而连累……”
      “那时我便恨你,外界传闻齐说多有风骨,我看不见得,倒是一个以直博名的家伙,所谓清流浊流,向来只在一线之间,他是得了空名,可我,到底是家破人亡的了。”
      玉眉笑了笑,继续说道:“在王府时你大概不认识我,我当时跟在燕岁寒身边,也只在你送那盏茶的时候见了你一面。我当时奇怪怎么会是你来,那时燕岁寒身边刚换了一批侍女,我看到你竟然就在其中。”
      齐萱道:“你既然早认得我,为何不早些拆穿我身世。”
      “那时我并没有想到这一层,”玉眉抬起眼来,盯着舷窗外一点,说道:“其实我有很多机会可以取你性命,但我没有。原来燕皇还在时,我还没有玉石俱焚的决心,毕竟我还在奉茶这个位子上。他待我好,即便我憎恨你,依然不得不忠。后来燕皇逃离了淮城,我也想过杀你,可是你对于他,一直是一颗绝妙的好棋,我杀不得。所以,我一直等待着这一天,可以名正言顺地杀你。”
      “燕岁寒已经死了。”
      玉眉妩媚一笑,道:“不,他活着。你不知道么,这一次,是他要你的命。”
      齐萱方觉出不对来,猛地将那香炉掀翻,一手拔下簪子来,挑拨着炉中未尽残粉,却见残粉颜色发红,分明是南诏的瑞脑香。
      “我并不敢在娘子面前班门弄斧,更说不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本不是毒香,只是香气幽长,娘子闻不到,其他人却可以闻得到。娘子这一路上调配车夫,离开天阴渡的时候又那么急,我几乎没时间去通知其他人,更何况,江上雾那么大,因此唯有用瑞脑香引来众多水鸟。娘子您说说看,哪有人见了那么多水鸟还不警觉的……”
      她要说的话并未说完,一柄长剑便已穿透了她的胸膛。帘外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你说得太多了。”
      齐萱低下眼去。她的听觉向来灵敏,即使闭上眼睛,她都知道,那柄长剑缓缓抽离了玉眉的身体。那片刻之前还与她说话的人重重地倒在地上,双腿蜷曲,仍是踞坐状。
      那人提起剑来,走到齐萱身前。斑驳的水迹,浅浅深深,沿着他的脚步一路从船舱外蜿蜒而入。
      “安妃,臣下僭越了。”
      她并不答话,只等他把剑抵在她的颈上,这样利的剑,令人浑身起了寒意。
      “怎么是你?刘恒。”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城头画鼓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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