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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断肠芳草远 (二) ...

  •   楚秋并不知齐萱这一去竟惹出如此债帐,一待齐萱回转,便笑吟吟地迎了上来,说道:“娘子,可回来了,田兀那般对待你,萧将军一定会一五一十地与你讨回来,我就知道。”
      齐萱已是疲累,全不像刚睡过三日的人,只道:“我让他放了田兀。”
      楚秋听到这几个字,先急红了脸道:“娘子,你也太好欺了吧,那人明明都骑到你脖子上来了,你却还替他说话,真是……”
      “真是什么?我向来都是个愚笨的,不该宽恕的人我宽恕,该宽恕的人,我却偏偏送他到枉死城去。”
      她是想起了燕岁寒。
      她猛地站起身来,走到妆台前,将头上的钗环珠钿一阵风地全拔下来。楚秋跟上前来,说道:“刚才玉眉说留在原先府邸的东西已经送到这边来了,兵荒马乱的,或有遗失。娘子要不要开箱子查验一下。”
      齐萱散了头发,身子抵在妆台前,只望了她一眼,说道:“你去吧,只要大件齐全便可以了。”
      齐萱睡下后,楚秋自去前厅查看东西。一遍清点下来,果然是遗失了几件小样物品,连萧唯托田兀送来的那枚羊脂玉佛也不见了。她自忖是路上遗失了,便去问了玉眉,谁知那小蹄子竟一问三不知。楚秋无奈,只得叫她暗暗寻访,自己先将事情压下不提,恐惹得齐萱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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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间便已是九月,虽说前几天有几分暑热,但下了一场秋雨后,天气便渐渐转寒了。
      是谁说,这样的日子,最宜赏菊,最宜尝蟹。那不过是太平时日的一些点缀罢了。
      因了原本的住处毁于战乱,齐萱一行便住进了环境清幽的莲台寺。她真是累了,在眼下这纷乱的尘世间,哪怕只逃离了一瞬,也是弥足珍贵。
      如今外面的形势不如她原先想的那般乐观。燕岁寒一死,他身边的谋士巫强也已再次归隐,下落不明。如今北地情势错综,鲁州大事由原先燕岁寒麾下重将谢南主持,而其他各路早已分崩离析,尤以淮城附近许州、房州为最。据田兀回报,淮城近日来常受骚扰,疑是此二州早已合纵,欲下淮城。另,燕北之处又报剌拉有小股骑兵骚扰。而这一切的乱由,皆起于燕岁寒之死。
      是以齐萱这几日来总是神思惘然,只因一己之私竟引出如此祸端,不可说是不自私的……可在她心里面,竟亦没有好过片刻。
      燕岁寒他,死了。
      这些日子以来,她总是恍恍如同梦境。她是亲眼看着他鲜血汩汩,染红了那一身莲青色的衣。凝了血色的深红,成了一种沉静的暗紫——那是夏夜初暮时的天色,她赤足奔走在其中,不知何去何从。
      然而他真的死了。
      齐萱叹了口气,心下的不安稍稍缓去了些。或许,她与他,便是那互不相容的水火,唯有他死,或是她死,才得以从这纠缠中解脱。
      这几日来,齐萱一直领着一众女子行织补之事。她毕竟是女子,身无长技,不能如平阳公主一般镇守山关,只能在小事上尽微薄之力。
      自那日之后,萧唯未曾来过,齐萱也不肯见他。两人各自咬紧了牙,拼命为自己挣得一点体面,仿佛这样一来,心里头对方的影子便可以浅淡些。
      更何况,如今最要紧的,绝不是两个人之间的事。
      或许针线反是最能寄托心思。丹青等物,容易睹物思人,莳花弄草,又容易起伤春悲秋之意,反而是日日里穿线引针,不该想的,不能想的,都化了指下柔,一心一意全织进衣物里去。

      这一日事罢,齐萱觉着稍有倦怠,便倚了鸾枕昏昏沉沉。漏断铜壶,香冷金炉,也不知过了多久,朦朦胧胧却听远远的走廊上忽而响起声音来。却是极熟悉的,一人说话调子极软,另一人说起话来却是铿锵有力。
      玉眉虽是北地女子,声音却温软犹似江南余韵。只听她未语先笑道:“许将军可是奉了萧将军之令,来见我们娘子?”
      答话的人却是许天然,他只一愣,语调便有些不自在:“这与萧将军没关系。”
      玉眉沉吟道:“原不是来找娘子的……我本以为是萧将军来了,娘子这两日不似往常,成日织织补补,话也少了好多。”
      齐萱被说中心事,脸上渐渐烧了起来。她欲起身喝止玉眉的多事,却又耻于将自己的狼狈展露在那些人的眼前,只得隐忍着默默地听着。
      却听许天然说道:“长功最近也是这个死样子,话也不说上几句,只成日里喝闷酒,幸好是没往死里喝。”
      玉眉又问:“那你今日来此,究竟是为了?”
      许天然不语,玉眉等了半晌,只道:“你要不愿说便罢了。”
      许天然匆匆道了声:“不是。”说罢只一顿,又踟蹰了一阵方郑重启口,“你可知道楚秋……心上是不是有人?”
      玉眉扑哧一笑,说:“许将军原是打这个主意。”
      “天然就是一个粗人,不懂女儿家心事。”平日战场上冲锋陷阵不惧生死的高大男人此际却被说得有些忸怩,只是低低地说道,“楚秋最近,并不乐意与我多说一句话,可我……”
      玉眉只略略翘了唇角,说道:“原来将军是一个粗人。我记得前几日闲聊,我们娘子说楚秋姐同她情同姐妹,倒是希望她的良人是个允文允武之人,你如今这般说法……”
      她说的话,他也当真,一张脸憋得通红,急急地绕出一句:“齐娘子说的这话是真的?”
      玉眉逗他:“你说的是真的,我说的就是真的,”
      许天然瓮瓮地说:“那我该如何……玉眉,你倒是替我出个主意。”说罢抬起眼来,直直地看着玉眉。
      “许将军到底是要如何,”玉眉故作不知,又叹问道,“你不说清楚,我怎么知道。”
      许天然低首垂眸,再没了以前那番意气风发的模样,半晌才道:“可那日萧将军都跟齐娘子说了的,娘子她……”
      玉眉扑终于忍不住哧一笑:“许天然你是个爽快人,楚秋也是,你若有什么话要与她说,便可直接找她。楚秋与娘子一起长大,早没有了主仆之分,如今不管她自己做如何的决定,娘子绝不会说半句不是,如此,你还踌躇什么?依我看,若你有话,还是与她直接说罢。”
      许天然踌躇片刻,只道:“好,我会与她说去,可是这会子军中事务繁多,怕是时间不够。”
      “ 不是还有一月才开拔么,现今忙个什么?”玉眉语调里的笑意更浓,“那你可有信与她?”
      许天然一张脸变得通红,讷讷无语。
      玉眉半晌才罢了笑,隔了一会儿,说道:“她倒有封信给你。”
      齐萱正暗哂素日正经的楚秋原是如此心思,便听许天然骤然喜出望外地道:“谢谢你,她真让你给我带信来?”
      玉眉又笑他道:“我骗你作什么,这信可千万得回营再看……可记住了?到时可别忘了谢我这个媒人。”
      许天然急急地应了,千恩万谢出了院门。有了好事总是要向好兄弟炫耀一番,他快马加鞭,一路疾驰进了军营,直扑萧唯的帐篷。萧唯被他吓了一跳,不过看了他手中字迹娟秀的信倒是明白了几分。他慢慢踱过去,正要好好取笑他一番,忽听许天然疑惑地应了一声,从信封中竟取出两封信来。那人皱了眉拆了其中一封细看,忽而又眉飞色舞,将另一封重重地塞进他怀里,只道:“喏,你的。”
      萧唯接过一看,信上字体却是清秀而熟悉的欧体,不由心思一动。他忆起数日前两人的不欢而散,心里仿如海潮返江,颇有几分咸涩。齐萱的那封信掂在手中有些沉甸,他心下起疑,抖出那物事一看,却是一个小小玉佛。
      许天然在一边倒是比他更急,一叠声催他拆信。萧唯不答,只取出信纸一抖,随即便笑了。
      许天然伸着脖子过去:“写的什么?”
      萧唯沉吟片刻,转过身来,眼中有着止不住的笑意:“天然,你吩咐下去,三日后开拔,直取鲁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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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是又过了两日,到第三日头上,齐萱方听到大军开拔的消息。那日她方从梦魇中转回,自是昏昏,便听玉眉在身边回报此事,一时大惊,只问:“萧将军不说还得再过一月么,怎么今日便开拔了。”
      玉眉回道:“说是前几日前线送了消息,萧将军估计是得了线报方才出征的。”
      齐萱此时方定下心来,又问:“是什么时候走的?”
      玉眉道:“刚走片刻,怕还未出得淮城城门。”
      齐萱在床边犹豫片刻,咬咬牙,心想不如索性断了与他的孽缘。然而,却只是抑制不住,脑海中他的影子如惊涛拍岸,卷起的千层碎雪更叫人心事纷乱。他要走了。她那日,冷冷地拒绝了他,不知他心里会想些什么?他这一去,到底是从此去了,还是会再回来?她越想越是心烦意乱,终披了单衣,转身出门。
      齐萱所住的院子本是佛门圣地莲台寺所在,后战乱频仍,僧侣纷纷而去,寺庙颓毁,唯存寺中高塔。
      齐萱一路奔跑,再不管脚下甚至未穿软履,幸而脚下泥土温软,终是硌不着人的。莲台寺中多植枫槭,其时正是盛秋之时,清风拂过,树上残叶纷纷而坠,如炽火,如艳血,染了人的心上眉间。
      她一路奔到高塔前,推开那久染尘埃的大门,迎头里便见石佛眸子低垂,净是温柔慈悲。
      尚不及行礼祈福,她一路沿着那满是灰尘的台阶往上奔跑。那佛寺也不知是何时的造物,走到上处竟有了几分霉朽之气,她也不顾,只盯着每层那相似的、却是越来越开阔的景致,盯着那渐行渐远的义师。
      这样亮的明光铠,在阳光下竟似燃烧的火,灼烧着她的心。
      终是跑到最上一层,眼前枫凋似血,再向远处街坊棋布。这样明亮的清晨,她的视线集于一点,那远处的男人,披一身明光铠,乘高头大马。
      她看不清他的面目,只知一定是极好的。
      阳光铺展而下,旌旗飞展,明亮天空中一个浓重的“萧”字,墨色似要映进她的眼去。
      她忽地想起那一天,她要往他营中去,路上遇到了魏安。她站在最高处,低头俯视开去,那时山上方染春色,深深浅浅的绿,他纵马而出,白马白甲,如一道寒光破明甲。那一日,似乎也是如此明亮的清晨。
      她盯着那处,直到他终是勒住马回转身来。她欲回过身去躲进塔内,双脚却似被钉在了地上,半点也动弹不得,只得与他对视。
      萧唯的目光意味深长。循着他的目光,她知道,他看的是她,然而又不仅仅是她。他的目光尽处,是天下。
      许是隔着天下,她才能与他对视。
      此生,她便认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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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断肠芳草远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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