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断肠芳草远 ...

  •   马儿极是识途,沿着小道只一路狂奔。齐萱坐在马上,昏昏沉沉不知去路。
      她自昨晚起便未进水米,再加上一路上颠簸,未得片刻休息,只觉得罩在头顶上的日头愈来愈大,几乎要将人吞没似的。她恹恹地伏在马上,嘴角心头皆似火烧,突然眼前一黑,眼前景色全化作无边黑暗,直将人引入修罗地狱。
      不知过了多久,梦中天光已变幻过了几轮,她方听得周围渐有人声,时而重时而轻,全萦在耳边,也听不清身旁人到底说的是什么,不过是低低絮语。
      偶尔能听懂两个字,却是极熟悉的,似乎能从这只言片语窥见旧年里的光景。
      她从屋子里搬了小杌子移到墙根下,站在上面,从疏漏了光影的花窗里望出去。长安的日光永远这样好,映在人的眸子里尽成了碎影,让人目眩。纵是如此,她依旧睁大了眼睛,看着坊街上来回的人群,长安城的鲜衣怒马,男子穿着劲装胡服,腰上佩了箭壶,就这么意气飞扬地驱马而去……
      他在前门唤了几声齐二,二哥哥便换了衣裳出门去。她心下一急,只急急忙忙地甩开嬷嬷跑上前去。二哥哥先皱了眉,只说:去平康里那种地方怎么能带了她去。
      倒是他应了她,伸手将她抱上了马背,笑道:今日不去平康里了,咱们去西市,给小娘子尝尝咱们长安的好酒……

      眼皮上似粘了胶,只不肯睁开来,意识却是清醒的,已觉出一只软软的手抚上额来。本不肯在梦境里再作徘徊,刚睁开眼睛,便见楚秋喜出望外地端详着自己,眼中似有水光:“娘子可算是醒来了,你可是从天亮睡到天昏,再从天昏睡到天亮,足足三天,倒吓死我了。”
      齐萱微微一笑,嗓子却仍是哑的:“这不是醒了么,我这人虽然福薄,却是命大,牛头马面就是想来收我也得等上我三刻呢。”她抬起眼来,目光向这屋子轻轻一扫,低低地道,“这是……淮城?”
      “田兀是假降,待援军赶来之后又里应外合夺回了淮城。”楚秋握着她的手,急道,“你再不要在这里说风凉话,你可不知当时有多凶险。萧将军带人袭击洛阳,只魏安一人带队在子汝小道那头拼杀一天一夜,方抵隋州城下,将昏迷在路边的你接了回来。随后萧唯得了洛阳,才领兵日夜兼程,平定了淮城……”
      “萧唯去的是洛阳,那那日十一娘怎么跟我说……”这番话尚未说完,她猛地住了嘴。楚秋的话说得她懵懂,她咀嚼良久,忽而心中大亮。似那一层薄薄的白纸被轻易戳穿,她怔怔,心里竟隐隐浮起一抹悲凉来。
      原来,他并没有来救她于水火。
      他口口声声说信她,她竟也傻乎乎地信了,信到被他的手下献给了她此生最不愿见的人,信到被残忍地打回了最不愿意回去的往事,信到以身伺敌,演了一回最不堪的荆轲刺秦。洛阳,呵,是了,好男儿志在四方,又怎会为了一个小小女子流连,何况她,甚至连清白女子都算不上。十一娘当日如此说,只怕是宽她的心而已罢。而她,也真的相信,只当他是万念俱灰中唯一的一线希翼。
      她的心渐渐冷了下去,口中喃喃,脑子里却转起了先前被遗漏了的事项,忽而惊道:“十一娘呢,十一娘她……”
      楚秋低了眼皮,只低声道:“魏将军已带她回来了。总不能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外面,连魂魄也归不了家。”
      两人都不复言语,只听得窗外寒蝉凄切,似饮了几分秋露,格外刮着人的心。楚秋站起身来,将几上的一瓶残菊丢出窗去,再从院子里摘了新的来,齐萱才知道,这日子,竟真是头不回地往秋日里奔去了。
      楚秋忍了泪,继续说:“你回来了,萧唯倒是特别急,责了几个人,尤其是那个田兀!”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快意,只咬唇一笑,“如今可在前厅里问罪呢,谁叫他当日里那么嚣张,连娘子的生死都不顾,白将娘子推进火坑里去。”
      齐萱皱起眉来,只问道:“那现今田兀在何处?”
      楚秋笑了起来,说道:“在前厅里跪着。萧唯说了,等娘子醒了,再跟他一件一件事慢慢算。”
      齐萱冷笑:“他倒是卖我面子。”
      齐萱坚持要起来,楚秋也拦不住她,只得准备了襦裙钗环,与她穿戴起来。绫罗织就的绛紫祥云,轻抖开来,倒有了几分紫气东来的意思。她抚过那轻软织物,面孔依旧沉然,只由着楚秋去忙。楚秋一边说着:“原先的衣物倒有大半毁了,这些是萧唯叮嘱人到街上现做的,还特地说了要紫色的,说娘子喜欢。”
      “若是我再也醒不来了呢,”齐萱嘴角泛起一丝微笑,说道,“这些衣服是不是就得陪我进棺材了。”
      楚秋一怔,忙“呸”了一声,道:“娘子也不知道说些吉利的话,好歹如今是醒了……”说着又转身开了箱子,取了一幅半背,与她搭在肩上,却是松花色的。
      齐萱见了,只又一笑,说:“松花色配桃红色是极娇艳的,配绛紫倒嫌老了。”
      楚秋瞪了眼睛,只说:“我看着挺好,要不,我再与娘子找找有没有别的?”
      齐萱道:“不用了,反正人也老了,还装什么青春年少。”

      两人出了房门。齐萱软履轻踏,直直地往前厅走去,却见那里早已明了灯火,魏安正站在门前,一见他便迎上来道:“齐娘子,你这是?”
      齐萱只略颔首,道:“魏将军,是你。萧将军在里面么?”
      他微一踌躇,答道:“在,我前几日听说你很是凶险,不知……”
      齐萱抬头看他,微微一笑:“将军可见我缺胳膊少腿了么,可见是极好的。”
      说话间楚秋已上前撩了帘子,齐萱微微低了头,一步迈了进去,满头珠翠轻摇,叮当有声。
      一进门,便见厅内跪着一人,五花大绑,身后长长地缚了荆条,只看了一眼便知是田兀。
      “忘忧,你来干什么?”
      齐萱听得是萧唯的声音,方缓缓转过头去。这堂内建得很阔畅,南面为正门,并开了数扇窗子,如今已是夜晚,依稀可见疏星几点。堂内最北头立着一个雕花长案,案前帷帐飘漫,萧唯站在其后,只被帷帐打下的阴影遮住了身影,只半个侧面露在光线外。
      齐萱垂了下眼,淡淡地说道:“萧将军,你明知故问,缺了我,这场戏可演不来。”
      萧唯眼中神色深了几层,放缓了声音说道:“你先回去,你的身体还没好。”
      齐萱唇边的笑容略略一浮,转瞬不见,她转过身去,对着田兀说:“起来吧,如今你荆也负了,罪也请了,我若不觍脸做一次蔺相如,怕全天下都要骂萧唯不仗义。”
      田兀闻言,只微微一笑,却丝毫未动。这人怕是到死都改不了这个自视甚高的毛病。他正色说道:“多谢齐娘子,可我只听命于将军一人,还请娘子早早休息吧。”
      显然这两个人是要在她面前上全戏码了。齐萱听了这话不由莞尔,只上前抽出了田兀背在身上的荆条,哧的一声往他背上就是一鞭。荆条上分枝如倒刺,笞在背上立刻见了血,沿着那伤口慢慢洇了出来,先是淡红血色,其后如泉涌。
      她别过眼去不去看那伤口,把那荆条往地上一掷,说道:“所谓负荆请罪,不过是做个形式,如今让我多出了一口气,萧将军,你可以放他走了。”见萧唯仍不答话,她缓缓低下眸子。脚下青石异常坚硬,如人冰冷的面孔。她朗声道,“昔时平原君有美妾,笑一跛足贤者,跛者至平原君门前,希望平原君杀妾表明贵士之意,平原君不从,而宾客渐去,平原君怪之,问门下人,答曰:以君之不杀笑躄者,以君为爱色而贱士,士即去耳,平原君因此而杀美人,而宾客复至。将军,你若为难田将军,可是授人以柄。将军,我说的可对?”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忘忧,你总是太聪明。”
      齐萱敛眉,轻咬住唇不再说话,她真情愿自己能恳切地与他说:她简直恨他这个样。
      可她说不出,她只能看他把这场戏演下去。
      他扶起他,他软语抚慰,她从来不知道,他原是那么擅长做戏……就如当初他与她在淮城初见时一样。
      江山、美人不可兼得,其实他没有错,田兀也没有错。错的是她,错在她把他当唯一的救赎,竟盼他冲冠一怒为红颜,早早地带她从最不堪的境地脱离,永远都不要再回去——这心思是多么可笑!
      那人已经不再是记忆里的那个虎头哥,他有他的抱负,他有他的责任,因而便容不下太多的儿女情长。江山、社稷牵扯着他,他的战场,怕不止是金戈玉剑、铁马入梦吧。
      不知过了多少时刻,灯影慢摇,田兀早退了出去,她缓缓回过了神,抬起眼来看他,说道:“萧将军,如今戏也演完了,我也要出去了。前几日的事,多谢萧将军了。”说罢径自推门而出,月光照影,她急急地往外走,耐不住眼中泪水,耳里听见他渐近的脚步声,知是他到底追了上来,当下也不再多想,只提步跑了起来。转身处便是九曲回廊,一片素光从廊外映进廊内,似白霜覆地,风过处,檐头铁马当当作响。
      向前的势头忽地一顿,却是他揽住了她的肩,他的身上带着些微淡薄酒气,就这样铺天盖地般覆了过来。她想挣开,却是不得,只得任他扳过她的脸来,面对着他。
      “将军,使君有妇,罗敷有夫,请您自重。”
      那一刻,若她没有看错,他一贯持重的眼神中竟溢出了一丝无措的情绪,“我没有娶沈媚,”他说,浓重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她一蹙眉,转开头去。
      “我没有娶沈媚,她嫁给了我大兄。”
      她冷笑一声:“你以为我想听这个?”
      他却依旧不肯放手,继道:“沈家嫌弃我庶出,当时我大兄方丧妻,他便选我大兄做了东床。”他顿了一下,只说,“忘忧,你随我回金陵。”
      “金陵?我为什么要去金陵?萧将军,你给我个理由吧。”
      萧唯握着她的肩,定定地望进她的眼睛,眸中燃烧着炽热的火光,完全不似平常:“忘忧,我不想这样。我不愿你再卷入这乱世中。我很欢喜你,我们回金陵去,我们去见我姑母,她一定也与我一样欢喜你。”
      齐萱心中蓦地一痛,眼前这千里素光之外仿佛另造了一个世界:那日,灯影摇动,酒气上了那人清俊的脸,两颧微红。他是死了,可是他说的话,她一句一句都记得。
      虎头哥,他的姑母,萧太后,怎么可能容忍……一个胡女。
      她抬起眼,直视他的眸子,说道:“你不过是在骗人罢了。”
      “忘忧,自那日以后,我再没有欺瞒过你。”
      齐萱瞥了眼去,廊外繁花开得正好。她只怔怔地看着它们,却笑得苍凉:“这句话我听着真耳熟。好像几天前,我也刚跟另一个人说过。萧将军,你知道么,他死在当夜。”
      萧唯自然知道她说的是谁,只缓缓放开手去。她急走几步,停在几步之外,回身说道:“虎头哥,我不要去金陵。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打算,你姑母又有什么打算,反正,我不要去。”
      她抬头看了眼廊头铁马,轻声笑说:“奇怪了,这物事也唤作铁马,你知道,诗句里从来都是铁马临秋塞,这么冷寒的物事,实在不该挂在檐头上,屈了它的品格。将军,我不要别的,更不要跟你回金陵,我只要你,将长安送给我。”
      忽一阵冷风穿堂,掠起她披帛如飞,他抬眼向天中望去,圆月如璧台,这清冷天气,原来已是烟雨秋时了。
      他低头看她。
      月色如银,望眼处处皆似覆了层轻纱,她的笑容隐藏在这层轻纱之后,隐约形影,叫他看不真。这仿佛只是一种幻象。他去看她那双莹绿的眸子。宛若最纯净无瑕的池水倒映着挣扎不开的自己,层层涟漪荡开,影子便模糊不清,隐隐觉出一种夺魄的意味来。
      她原是专摄他心魄的妖。
      “你要长安做什么?”
      齐萱并不答话,只道:“那你是不肯了?”
      他苦涩地一笑,柔声说道:“你提了这个条件,根本没想过我能不能做到。幽王燃烽火只为博美人一笑,这种事情我却是做不来的,何况我根本没那个能力。这万里江山本就不是我的。但,若你的意思,只是让我去攻伐北地,这却是唯的本分……那日得了你被献给燕岁寒的信,我恨不得肋下生翼赶来救你。只是,你可知道,攻打洛阳的将士们怎么办?收复北地的计划怎么办?大陈的天下怎么办?田兀保住了淮城,不仅无过,甚至有功,你叫我如何责他?忘忧,我心里想的什么,莫非你真的不懂么。”
      齐萱被他说中了心思,只将头一低,回身望院子里走。萧唯却赶上几步,捉住她的手腕,他的手大而温暖,而难于挣脱。齐萱心中百回千转,茫茫然望向他。月光下的他的神情清明,眼中熠熠,道:“忘忧,我要你……”
      他话音未落,她却起了腻烦之意。那一身明光铠在月下晃花了她的眼睛,冷冷地提醒他与她之间横亘着那么长的距离。此际,她唯有这般说道:“萧将军,你放手,何必说这种话。要我?不过是铜雀春深锁二乔罢了,若是要那等女子,你又何苦找上我?”
      萧唯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下去,终于缓缓放下她的手腕。这一松手,齐萱顿觉这如水夜色竟是那么冷,那么汹涌,一侵身便似入了骨般的不依不饶。
      “多谢萧将军。”
      他在门后微微一笑,声音中却含了几分苦涩,说道:“怎么,事到如今,连声虎头哥都不愿意叫了么?”
      齐萱听到这话,心中一酸,只顿住了身影,却又不敢回身,微微侧了脸去,却看见那一轮明月好似明镜,却照不到她与他的天涯。
      她咬了银牙,提步向前,急急地望屋中去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断肠芳草远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