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惘然事》木兰歌

17、满园风吹絮（五)

　　他弯下身去，托起她的腿。她没有反抗。他将她拦腰抱起，踏过花间小径，走向内室。
　　阳光透过枝叶探出头来，在她的脸上印上光影，而这，无损于她与生而来的明媚，那一双绿眸子，似点在玉璧上，他不由欣悦，为她这一点与众不同。
　　“你多大，今年。”
　　“十五。”她微微地低了眼说道。
　　他微微笑了起来，很小呢，几乎还是个孩子，然而这无碍于他在她的身上攫取快乐。他低下头去，轻吻她的唇。她终于意识到他对她的侵犯，拼命扭动身子，伸出两只手，抓挠着他的脸。
　　他继续，而她咬了他的唇。他抬起头来，俯视怀中的小东西，朗声笑了起来。

　　灯正半昏，月正半明，茫茫然间茜纱帐子也放了下来，烛光透着那层薄纱照了进来，倒似她苍白的脸也扑上了霞，好似那桃花似的胭脂，殷殷地渗进那如玉的肌肤里去。
　　她的一双眼直直地盯住他不动，仿佛要勾去他的魂一般，唇舌却紧紧缠绵着他，抵死相依，那样的馨香温软，却是四月初诞的樱花瓣，一片片轻落在他唇边，再一点一滴化作清泉，顺着那永不餍足的口喂到他心里，迟迟缓缓地勾留，这甘甜如蜜。
　　他不知她是何时拥有这样臻于完美的技巧，如今轻而易举地勾出他的魂魄。他的动作渐渐重了，一举一动皆似野火燎原，他要她再也抗拒不得。
　　情到深处，覆水难收。
　　猛然间，后背传来一阵钻心似的疼痛，有尖锐的器物在旋转，搅碎那些旧事。他惊异回首，一柄短剑被她紧紧地握在手中，而终端，已埋首于他的皮肉。
　　她自他的怀中抬起头来，面目苍白，眼泪加深了她绿眸里的翠色，似要流动起来。她早就收回了她的舌，他不知道，那原是蛇的毒信。
　　她的手紧紧握着刀柄，不肯放手。而他也紧紧捉住她，不愿意松开，仿佛一撒手，她就会飘到自己永远触摸不到的地方去。她已经不是他的安儿了，而他却依然放她不下，故而，唯有死。
　　唯有死。唯有死，才能忘却仇恨；唯有死，才有机会直视内心；唯有死，才能忘记这样刻骨铭心的，爱。
　　他死死地盯着她，看她手中的短剑进一步没入自己的躯体，不逃，不避，仿佛要把她的样子铭刻入云云重重的记忆深处，珍藏、珍视、珍惜，连带下一辈子也要纠缠在一起。
　　“安儿……”
　　他倦怠地开口，却只说出了这么一句，然后便再也不动了。
　　他始终没放下她，她落在了他的身躯之上，她的双手覆在他的伤口之上，那里有着还未消失殆尽的温暖。鲜血从那处汩汩而出。齐萱低着头看着他胸前的血洞，他的生气正从那里慢慢地溜走，他的身躯将变得空茫而冰冷，正如他的眼神，抵死缠绵，情深缱绻。
　　情深缱绻。呵，齐萱低低地笑起来，笑声却比哭更难听。那一幕幕往事在岁月里浸满了水，沉甸甸地压得她喘不过气。
　　记得他眼中若语，只捧一觞若下春，凭栏远眺。她走过去倚在他的怀中，他的怀抱单薄而温暖。他沉沉地叹息：安儿，穷尽九州，也找不出一个你……
　　记得他临案挥毫，雪色的宣纸上一池起起伏伏的千层莲。她看他专心致志地写下自己的字：于北。题毕，他说，安儿，你看得如此专注，你可要学？
　　记得她曾经对他郑重地福下身去，群青色的襦裙随着她的动作微微一摆，如秋湖上起了涟漪。她说道：陛下，你该走了，天下在等着您。
　　是的，天下。
　　他躺在地上，莲青色的衣，凝了血色的深红，竟成了一种沉静的暗紫，如夏夜初暮时的天色，笼盖了天下。
　　他死了，她还活着。
　　“陛下，你莫要原谅我。”她低低地说着，喉底却吐不出那一个个沉重的字，“不要忘了，要记得恨我，永远，到阴曹地府都要记得，是安儿害了你。”
　　他的唇动了动，却是再说不出一个字。
　　“你要说的我都知道。康孙、父亲，那些国仇家恨不可能在一夜之间被湮灭。不，一生都不会。你说你要我，可是你给过我选择么……世人说得没错，我忘恩负义，我实在是不值得……你知道么……不值得。”
　　她捂着嘴，止住欲出的嚎啕，却止不住哽咽。她断断续续地说着话，每一句话里都带着腥气，那是他的血，沾黏在她的手上，渐渐风干。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萱儿，走！”
　　听到动静的十一娘从屋外推门而入匆匆奔了进来，看到里面的景象不禁大惊失色。但是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一把拽住跪在地上的齐萱向外拖去。
　　齐萱腿一软，站不起身，双膝磨着地下，眼中泪落不止。
　　“没时间了！跟我走。”
　　十一娘在催他，一步向前，将她扶起身来，齐萱的泪尽都打在前襟上，渗进绫罗里去，再钻进心里。她有些茫然地想，若是泪都进了心里，眼里面就再也流不出来了，都流尽了。
　　她挣扎地站起身来。十一娘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直扶着她，将她架到屋门口。出门的那一刻，齐萱下意识地回首去看，只见那一双失了生气的眼睛竟有些活转的迹象，死死地盯住她。她心下一震，只站住不动，却看见那双眼渐渐地阖上了。
　　她与十一娘一路逃亡，一直奔到马棚前。十一娘悄无声息地牵出一匹马来，谁知齐萱心里本就恍惚，无意中竟碰了马的眼睛，那马受惊，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
　　“什么人？”后面一人暴喝，在寂静的夜晚有如雷鸣。
　　十一娘一挥马鞭，马儿受到驱使，四蹄腾空，飞奔向前。齐萱被拉上马，夏日夜风扑面而来，却已有了秋意，不由打了个哆嗦。
　　后面那人已经驱马而逐，喝道：“是谁？停下！我放箭了！”
　　“抓住！”十一娘伏在马上再加一鞭。
　　天光微亮，自东方始。马蹄踏在黄泥铺就的大道上，扬起一片尘埃，齐萱抬起眼来，侧脸向两旁看去，见周围房屋渐次退去，似连成了一条线，向前绵延，直至街道终端。
　　街道尽头，一座城楼，左明门。此时，城门已开。
　　“关门！别让她们出去！”后面那大汉喊道，喊声撕裂黎明。
　　十一娘在马上抬起身来，“该死，”手中锋芒一扬，飞镖出手，直直地向着正要关城门的卫兵飞去。
　　轮轴一顿，城门停住闭势，敞开在她们面前。
　　十一娘手中再加一鞭，马儿微扬了前蹄，从半开的城门中跃了出去。却听后面倏忽一声，有箭破空，齐萱伏在马背上，不敢回头，只觉得身后有个软软的东西趴了下来，不由大骇，慢慢地偏了头去看……十一娘的喉咙已被箭镞穿透。
　　“康……”她哑着嗓子说着，几乎辨认不出来她想发的是哪个音节。
　　眼中泪水欲涌，却生生地卡在半路，再也流不出来了。齐萱扒开她的手，握住那鞭子，十一娘闭了眼睛，翻身落马，零落似一叶红枫。
　　齐萱艰难地转了颈子，挥着手中的鞭子，驱马南行，再往东南。
　　天欲曙。

　　表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