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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满眼风飞絮(一) ...

  •   从那一日开始,燕岁寒率领三万大军攻打淮城南门。田兀率六千将士仓促应战,转眼已经过了三个日夜,损失惨重。
      城南杀声撼天,箭矢匝地。城墙用黄泥夯得结实,但在轒轀車轰击之下,黄泥纷纷而下,大风吹过,遍天黄沙,却像是神祗借了风神的袋子,鼓了不属此地的风。接连不断死去的将士将土地染成了诡异的浅红,混着黄泥,很快就看不出原本鲜活的颜色。
      齐萱站在城下,士卒在她身旁跑过,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她留神听着他们的话语,都是短短几个字,不断地重复着“快”、“上去”、“将军呢”。
      齐萱抓住一个人问道:“田将军呢”。这一声在此地简直是细若蚊蝇,她大声重复了数遍,那人才吐出“箭楼”二字,手下动作仍未停。
      她一路跌跌撞撞地向箭楼摸去,眼向城前一瞥,却见刚才那人被流矢所中,翻下了城墙。
      齐萱慌张回身,却正撞在一人身上,抬眼看时,正是田兀。
      此时,一个玄甲刚从飞云梯上冒头,田兀挥刀一砍,那兵已去了半个头,却依旧挂在飞云梯上。齐萱看见这场景,几欲呕出来,却只能生生地压下去。
      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古如此。
      田兀回身进来,刀头上依然沾着血。他大怒:“你来这做什么!”
      她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说:“田将军,不能再这么下去了。燕军三万,淮城守军却只有六千;将军用兵三个日夜,已损了五百卒,而燕军仍有外援。燕军攻城器械精良,既有飞云梯这种寻常物事,也有抛车、轒轀車。我虽不通兵法,亦不像将军一样久经沙场,可我……久在燕皇身边,或许将军有兴趣听些事情。”
      他蹙起眉听她讲清利害,才道:“你说。”
      “燕皇攻城之利,唯在兵器,若毁了这些器具,如断其翼。我不知萧将军如今在何处,但前日里的消息是已破金州。咱们只要撑得两个月,若撑得过去,燕岁寒惧怕合兵之力,必会撤走。问题是,这两个月如何撑下去。”
      “这个齐娘子请放心,城中粮草足够。”
      她抬眼看他:“够得了你六千人的,却又怎么够得了城内数万百姓?”
      他的眼神在他脸上梭巡,说道:“我,只考虑守城,并不考虑其他。”
      她盯了他几秒:“将军既不怕发生哗变,我在这里多这些也是无用的了,告辞。”说罢,转身便走。
      还没行了几步,只听他在身后说:“请齐娘子说完。”
      她微微一笑,转回身来:“萱是愚钝之辈,但送将军几句话,送君上青云。”

      “去报燕皇,有人袭营!”
      第二夜恰逢无月之夜,天色沉郁,一切光亮仿佛被巨大的怪兽吞入腹中。厮杀了一天,此际燕军帐中的众将士早已身心俱疲,正各自酣眠,猛然间,一声大喝打破了暗夜的寂静。
      这话便似冷水兜头,值岗的士兵一个激灵,定睛看城墙那边,果然见到墙根边有黑影移动,约有十数人。他慌忙搭箭,向那边射去。那些人却似有金刚之身,身上虽中了数箭,却依旧动作灵活。
      箭出手更急,眼见着人已成了箭垛子,却仍旧不倒,众人不由大奇。俄而便见那些人居然缓缓上升,不借绳篮,直直地攀上城墙去了。
      真是奇了。
      燕岁寒赶出来的时候也看到了这一幕,只思考片刻便笑道:“原是学草船借箭的老法子了,想来淮城里已无箭矢,不然不会出此下策,明日或可缓攻城,只派小队骚扰,只等他们坐吃山空。”
      他手下的第一谋士巫强在旁边冷冷地说道:“且缓两日,再不可多,萧唯已到襄州,万一陈奇支持不住,我们只得功败垂成了。”
      燕岁寒颔首道:“小侄明白。”
      却没想淮城那里吃了一次甜头,便想要二三次,连着几日放下稻草人借箭。燕军原先还有些忌惮,总要放上几箭,确定是真人还是假人。可当每日的“袭营”已成了一种定例的时候,大多数人只当它是个笑话,更没有人去注意了。
      七日之后,夜深之后,淮城城头再降黑衣人。
      此次却是真人,借着夜色的掩护,伏身草木,行动如风。
      等燕军守卫反应过来,往日存着神兵利器的空场处已是火光冲天,那处本与营地相连,可以预料个火烧连营的结果。
      燕营已乱。兵士鼓噪,似也被那火舌舔了心,有人被挤掉了兵器,也不去拣,只向着辕门跑去,意欲遁走。一将站在高台上,大声指挥,只没人听他的,依然是一片乱,你挤着我,我挤着你,惊惶似见了天敌的鸟兽。
      燕岁寒看着眼前情景,眉头一皱,对旁边一亲卫说了一句。那侍从得令,向前冲了两步,长枪出,挑了一逃兵,挂在枪头上,竖着枪向天顶一挥,一面喊道:“再有遁走者,下场便如此人。”
      火光映天,死人的尸体被挑在枪头,鲜血顺着杆子流下来,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那侍从挥着这根修罗枪向前两步,左右一挥。那个站在高台上的将领也大声喊道:“谁再他妈的想溜,下场就跟这个王八羔子一样!”
      燕岁寒一挥手,走上高台。那侍从收了枪,踢掉枪上的死人,跟在他后面。
      燕岁寒刚才出来时,未穿铠甲,只着了件灰色的袍子,显得身条越发瘦了,立在夜色中,仿佛亘古的阴翳。他伸手摊开,那兵忙将手上的枪交到他手上,枪头兀自滴着血。燕岁寒蹙起眉,只挥起那根枪,指指点点,引众将士各在其位,或救火,或阻袭营之人。
      他仰起头,深邃的瞳中,远处天空墨色更重,似是天神翻了墨池,便这样郁郁沉沉的,直欲摧城。
      大雨将至。
      天意。燕岁寒忽而笑了。

      啪、啪啪、啪。
      齐萱睁开眼睛,俯身看向廊外,雨滴初露,在地上画出圈圈轮轮,水珠砸在地上便立马碎了,不见了踪影。
      她急忙站起身来,今日穿了翡翠青的襦裙,高高地系在胸前,直让人气闷。她踏出院子去,差点没在门槛处崴了脚。她不明白怎么偏在这时出了问题,准备了许多天,一个个套儿都已下好,真个是正日子,却偏在这时候出了问题。
      大雨已至。
      雨水渐积,地似已被融化,失却了形体。她颓然坐在门槛上,绿衣被水浸得湿透,反显出清灵来了,像是泡在池子里的碧荷叶子,显出一副楚楚的姿态。这时节,离那满池清荷的日子还差多远?想也不远了。
      以前在长安时,父亲常夸她心思细密,如今看来,不过是白长了一颗玲珑七窍心罢了,谁能算计过得天去。
      这样大的雨,便是冲天的火势也能熄了的。
      冷意透过湿衣,一阵阵地漫进心里来。她心里凉,却仍挣着站起身来,扶着门转过身去,却听后面脚步声声,踏了过来。她轻轻地侧了头看,却见雨幕中立了个着明光铠的人,虽撑着油纸伞,身上却仍被淋得湿透。
      她的耳边轰地一响,只看着他,潇潇暮雨后,时光如初。
      是他?是他!
      她咬了失了血色的唇,嘴里说出的话与心里想的成了一声。
      “虎头哥?”她问道,声音却是小的,可是话在心里,早已成了雷鸣似的一遍遍回荡。那名字是早藏在心里的,只等这时候吐出口去。她从来没这般企盼他在这里,在她身边。
      那人却似没听到似的,直直地向她走来。他的声音洪亮,穿透了雨声萧然。他不冷不淡地说:“齐娘子。”
      她听了这声,心一沉,再定住眼珠子一看,原是田兀。
      原来是他。
      她抻起唇角,强作一个微笑,装出凛凛精神,说道:“原来是田将军。”
      “娘子以为是何人?”他说道,眼神间仍是冷冷的,“方才斥候回报,放下去的二十个人,都没了。”
      片刻沉默。她兜转了眼神看他的眼,里面依旧是一抹冷潭。她简直不知道萧唯从哪里找了这么一个冰也似的人来,而如今,他问罪于她。
      她说:“我是没想到……总有别的办法,不是?总能撑到八月的。”她叹了一口气,心里数不清自己已经是第几次说这种话了。
      他略略敛了眼里的冷意,说道:“总是时日不对,若是留到明日,或许就会换个结局。就算如此,也多谢娘子的锦囊计了。”
      她目送她离开,却没想到这之后,淮城的情形是渐渐坏下去了。

      燕军没了兵器,攻城不似先前猛烈,却依旧似个难缠的牛皮糖一般,今日一将在城下叫嚣,明日又在晚暮放火杏数只。这火杏本是磨空了的杏子,以艾草填之,缚在雀足上,放于城中,直等着到了夜间,几声爆响,烧损庐舍,却也是能害命的东西。
      七月中旬,淮城里存粮耗尽,而援军不至,城中人皆食茶纸以度日。齐萱心知,数万人困于城中,总是“消耗”二字,先是茶纸,再是屋底下打洞的老鼠,总有一日是要轮到人吃人的,妇孺,老弱,都成了盘中食。
      想想便已心惊。
      流光易逝,天色也似灰了,她坐在廊下,看院子里的花景一片光灿。却是开过了头,不复当初的活泼泼的神气,姹紫嫣红都凝在花瓣上,极重的颜色,却像似一滴眼泪,胭脂泪。
      “田将军到了。”楚秋在院子外面喊道,她的嗓子,永远是脆生生的。
      齐萱站起身来,进到屋里去,一面吩咐玉眉奉茶,一转眼的时间,便见田兀已进得屋来。
      那人还是那副样子,说:“不忙的,我说完就走。”
      齐萱笑了:“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田将军既来了,便一定是有事情,而且也是三言两语解释不清楚的,不如坐下来说。”
      田兀坐到了榻上,说道:“我也不会转弯子,不如就直说了。”
      她刚屏退了下人,侧了头看她,点头道:“请讲。”
      他于是打开了话匣子:“如今城里形势危急,朝不保夕,我倒是有个迅速解城围的法子,特来找娘子说一下。”说罢望向她,眼中犹疑,踟蹰着不肯把余下的计划说出来。
      齐萱虽觉得奇怪,但也说道:“将军说吧,如果我能帮上忙,自会尽力而为。”
      他说:“其实这个想法也不一定是好的,只是,我已考虑过了,两害相较取其轻,我一直佩服娘子,认定娘子是个取大意的人。”
      她很奇怪地看着她,他的话说得漂亮美满,可这突如其来的赞扬却让她心惊。他从来都不会对自己这么恭敬。
      “将军什么意思。”
      他深吸一口气,转了眼睛,不敢看她,他说:“齐娘子,我的意思是,开城投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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