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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意偏长(二) ...

  •   淮城的夜再一次被火光笼罩。祝融狂舞,灼烧草木。清音阁尽毁之后,大火竟蹈于水面,至扶楠正堂则愈加肆意。萧唯遣百余人以水龙灭之,而火势却不见减弱。此际,沉香院众人早已纷纷撤到院外。
      齐萱站在沉香院外,看火舌渐次舔食雕梁,心中竟起了快意。她的旧日,就这么□□干净净地烧掉了,毁灭永远比永生来得愉快。
      楚秋也随着众人撤了出来,站在齐萱的身旁,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袱,随口说道:“真是奇怪了,这火居然不怕水。”
      玉眉听到她说话,便答了一句,却是完全不相干,她说:“嗳!竟真是昆仑奴,难怪他们把整个扶楠堂翻出个底来,不知道是怎么个缘故。”
      楚秋没听出她言下之意,只是笑着说:“这萧唯倒是奇才,如此这般便毁了燕岁寒的计谋。”
      旁边有小丫头调笑:“楚秋姐这几日也与许将军处了几回,倒是相谈甚欢。可曾顺便问过萧将军是否婚配?”
      楚秋当即红了脸,转回去看了齐萱一眼,嗔怪地骂了小丫头一句,便不再说话。
      齐萱倒是被这段话勾起了昔年往事,只盯着这漫天的火,兀自出神,一句话也不说。楚秋见她有些神思迷惘,也不再多言语,只把她扶到一旁。
      刚坐了一刻,有小丫头上来说道:“魏将军请娘子过去。”
      齐萱听她说话,略略偏了头过去,说:“魏安不是在萧唯那里么。”
      小丫头回说:“是的,魏将军只说让娘子过去。”
      齐萱点了点头,说:“好,我便过去。”说到这里,她像似想起了什么,顿了一下,蹙起眉头低低地说,“将军如何了。”
      小丫头垂着头,乖巧地答:“应是没有大碍了,我听魏将军说的。”
      +++++++++++++++++
      萧唯的住所并不远,只走几步便到。
      齐萱轻轻推开门,屋里已有人在与萧唯讲话,见她进来,便住了嘴。萧唯示意他往下说,他方才继续,指着墙上的舆图说:“据先生来报,燕岁寒的人马都在小重山边上,这里,还有这里,如将军原先所想,本是要等淮城乱后再攻进来,现在的情况是,我们已经击垮了这一处,这里的一支已逃了出去,你看,将军,我的想法是,若在这里设伏,沿着这条峡谷,必能将其击溃。”
      那人身材高大,遮住了齐萱的视线,但屋内烛火明亮,齐萱隐约望见萧唯赤着上身,肩头上了绷带。齐萱一时怔住,只盯着他不动,等回过神来,方觉得这般直直地看他极为不妥,慌忙回头转身,脸上彤云满布,只觉得手心隐隐地痛,低头一看,才知是指甲顶着手心。
      却听萧唯的声音依旧沉稳,说道:“田兀,便按刚才说的去做,到时你便留守淮城。我已安排好了,你看,如今秦空领了千人守在这里,一会儿我就传令让他们到谷口……”
      田兀拧着眉打断他说:“将军,秦空本是燕军中人。”
      萧唯看了他一眼,知道这人能力虽强,疑心却太重:“无妨的,燕岁寒有个毛病,就是绝不留降过敌军的人。”
      田兀仍不放心,说:“这次,可不一定……”
      萧唯摇摇头说:“他老子在怀远开城降敌,这事现在提起来还是掉他脸子的事,估计燕岁寒心里,最不可提的,便是变节两字。”
      齐萱不便插话,回想起往事,也是心有戚戚。是啊,便是这样。那人总是容不得听老燕帝献城那段丑事,竟杀掉了一拨知情的旧人。变节一事,他看得极重,甚至被污过的东西也是决计不要的。她此次背叛,若是再见他,他又会如何处置自己呢?
      齐萱自嘲一笑,不再多想,却未料到日后竟一语成谶。
      此时,只听田兀沉沉地说道:“既然将军心里已有了打算,兀便不多说了,不知许将军那边已拔下几城?”
      萧唯没有回答他,只说:“你先出去吧,我与齐娘子有话要讲。”
      齐萱听着门声吱呀一响,却仍不敢转过头来,却是萧唯先说:“忘忧,干吗不敢看我,你先转过身来。”
      “你……”
      脚步声急促,他已来到他身前,她低着头,眼角一线早见了那深绯色的袍服愈来愈近,那服色并不十分出众,只是暗暗的红,泛到了人眼前来,反而有几分血色。
      她方抬起头来看他。
      “虎头哥,你肩上的伤,可好了么?”
      “小伤而已。”
      他的眼风斜斜地飘过来,齐萱此时才注意到他的眉毛斜飞入鬓,染了灯光的疏影,竟是十分俊秀。
      他笑笑问:“这下你可知道他是如何逃脱的?”
      她嘴角微翘,眼中碧珠轻轻一转,却还是望着他:“虎头哥知道的,忘忧也能猜得到,扶楠堂下虽有地道,但也止于城内万安坊内,若是想从那里出城去,恐怕又要费一番周折,燕岁寒虽生于北方,却善泳,而清音阁建在水上,直通长水,从这里出去,想是风险最小的了。”
      萧唯颔首,说:“燕岁寒虽在鲁州领了兵马,但他亦知淮城易守难攻,也不敢硬来,与我当日想法一样,也来个里应外合之计。只不过燕岁寒日里冷淡,少积人心,原先留在城里的兵马反而用不得了,那日行刺我,也损了几名心腹,如此一来,他必得另想法子。只是当日我在林子里与你说起这事的时候,并不知道他真的敢用昆仑奴。”
      “那批昆仑奴子本是养在太液池里捞珠子的。我问过玉眉,当日里燕岁寒本是不打算带来,说就这几个月,不用他们的,没料到破城前几天忽而又被他身边的王公公调了过来,我竟疏忽了。那日,你对我说了昆仑奴,我一想,或许是从清音阁这里头进,没想到今儿个守株待兔,竟真个守着了。也真是惊险,我曾想过搬出沉香院,若我搬出去了,沉香院一空,怕更是易出事端。”她抬头问道,“对了,你如何懂得昆仑奴的话?”
      萧唯道:“昆仑奴本出自西南阳剑,前两年那处藩王叛乱,我与他们交锋过几次,一来二去倒也学了几句,只是时日长了,便忘掉大半,没想到这次倒派上了大用处。”
      她笑起来。他却不说话,只盯着她。她被这眼神看得慌,只侧身向旁边的小桌子,桌子上摆了杯盘诸物。她一边提起茶壶来,一边说:“虎头哥不喝点茶么。”
      他起身走到她的身边。听着他的脚步声愈近,她忽地抬眼看他,拎着茶壶的手微微地抖,一杯已满,她伸手再往茶盘上取一个杯子,可刚伸出手去,他却握住她的手腕。
      “你来。”
      她未及放下茶壶,却被他手中的力道所牵,手中一抖,茶壶翻倒在地,茶水泼尽,溅在她的裙履上。
      “烫着了没有?”他蹲下身去,欲帮她除去被茶水污了的丝履。
      “别,虎头哥。”她轻声喝住他,退后两步,转过身去,弯下腰除去丝履,却隐约觉出他的眼神并没离开过她,她不由大窘,只嗔道,“虎头哥!”
      他慌忙转了眼去,瞥见墙角丢着一双木屐,便去取了过来。她也正除了袜、履,光着脚站在地上,他说:“快换上吧,地上脏。”说着将木屐摆在地上,却不敢再有亲自替她换上的想法,只看着她轻轻撩起绣裙,现一双莹润洁白的脚。
      那木屐很大,她穿起如踩在船里,也便这般提嗒提嗒地随他走到案前。案上一副舆图,画得简略,但大致江河湖水皆一一列案。萧唯将卷轴拉到尽处,长水蜿蜒,过蜀地,临关陇,天下亦在眼底。他双手撑在案上,眉头微皱,沉声说道:“今日在清音阁与你说的,并不是真话。”
      齐萱一怔,低下头,悄声说:“虎头哥不信我也是自然。”
      萧唯笑着摇头,说:“你问过我许天然去了哪里,我却说是阳剑。我不是不信你,只是,兹事体大,你知道得太多,却也不好。
      “那又何必让我知道?”
      “你真不想知道,那好,我不说,”他虽这么说,却笑着牵过她的手向前,让她抚着那舆图,“你来,你看,这天下。”
      只是这一句,便让她的心蓦地一动。
      他一面引她去指点江山,一面柔声道:“长水两侧,南面是陈,北面是燕,再往北去,便是剌拉残部。当年剌拉被燕氏夺了天下,一路赶到关外,从此大伤了元气,如今已不成气候。从这里,再往西去,你们康孙国旧土便在其中,只不过已是一片焦址。”说到这里,他一顿,往她脸上轻轻瞟了一眼,见她未有异色,便接着说下去,“燕岁寒经营北方数年,可北地里利益纷杂,又岂是一时一刻能解决得了的。你看这淮城边上的房州、许州皆是陈朝旧属,鲁州、燕地却是燕岁寒的嫡系。若说旧都长安所在的关陇之地,却是奉命领一镇兵马的节度史叶临西所辖,此人桀骜,最难为人所制。若是燕岁寒一死,恐怕他便立马拥兵自立。”
      九州舆图于齐萱来说并不陌生。当日她不过是在燕岁寒身边奉茶焚香的女子,此刻却可大大方方地站在这方天下之前指点江山,只觉得恍惚,但旧日里头所思所想,便也一件件地浮上心来。她说:“原先我倒是听说过你在蜀中本有些经营,若不从淮地里突破,或依淮阴侯暗度陈仓之计,或从诸葛武侯北上的路线,未必不比现下据淮城一孤城来得好。”
      萧唯看向她,眼里有几分赞许神色:“我也确实这么想过,只是若我一去,长水之南再无阻拦,如此一来,陈朝基业不保,可不是条好路。”
      齐萱听他这一解,只觉得眼前豁然一亮:“当日不行,今日却可行?如今淮城已定,若在此处佯攻,必能使叶临西放松警惕,再从蜀中夺入关中,便能定下大局。”
      “若是这样,那是极好了。”齐萱拍掌而笑,眼斜挑了去看萧唯,不知有几许妩媚。她说道,“可不是我说的这样,虎头哥,你把天然派到巴蜀去了,是不?”
      他笑道:“便是,过几天我也要去。你便是不舍得我,也要舍得。”
      他从案边拿起酒杯,向她一敬,算作道别。她笑着摆手。他细细看她,只觉得眼前女子眼儿媚俏,嘴角含笑,便在这一刻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青春年少,她追在后头童音软软,一口一个“虎头哥”。当年不起眼的小丫头,如今已是倾城,只是当年的纯真被深深地隐藏在倔强的面具背后,不由地叫他心疼。
      齐萱被看得不自在,哂笑一声,说道:“原来今日之事我也是有功的,毕竟我引了燕岁寒来。虎头哥,你说,你赏我什么好?”
      萧唯的喉中不由有些干涩,只咳了一声,说道:“忘忧,其实这几日来,我并不是在做戏。”
      蓦然,齐萱又记起了方才被楚秋勾起的那段旧事,脸上的笑意敛去了大半。她低眉,又慢慢挑起眼来,说道:“虎头哥,你这时候说这个,做什么?”
      她走到门口,扶住那雕花门沿,那木质硬厚,密仄的花纹硌得她手心生疼,她往那藏在黑暗中的图案看去,却是流云蝙蝠,最是祥瑞的图样。
      “虎头哥,你还记得么,原先家里的阿姐们最爱斗草,便在这春日时节里。若你还记得,你可知当时她们赢时想要的赌码是什么?”
      萧唯只静静地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娇艳的桃红在夜的映衬下,衣袂清扬,此时竟显出几分凄凉来。
      “你自然是不会知道。”齐萱轻轻笑了起来,几声银铃,“她们说呢,斗草赢了的人呢,便可以在你来的时候,到你身前奉茶。你说,好笑不好笑?”
      “怪不得我每次去,见的人都不同,我总以为是你家待奴子刻薄,没想到竟是这么个缘故。”她摇了摇头,眼波却依旧凝在眼前的木质流纹上,继续说道:“不仅是我家的女孩们,京里的女子,哪个不仰慕你萧家二公子的风流。还记得当时嬷嬷说你要迎娶的是沈家阿姐,如今想来,沈家阿姐,应该就是当日中书令沈农的小女儿吧。”

      萧唯沉吟片刻,道:“我家是与沈家有过婚约,不过……”
      “你又何苦来招惹我?”她微微叹喟,转了眼看向他,那绿眸里隐隐如怨似嗔,却已隔了层距离,远远望去恍如滴翠,“也或是我多心了,不过这样,最好。”
      “忘忧,你……”
      她急急打断了他的话:“虎头哥还有别的事要与我说么?”
      萧唯被她抢了话,先前欲说已是再启不能。他深深蹙着眉头看她,缓缓才低沉地说:“好,就当你说的,是最好。”他稍停一下,又道,“不过我倒真有一桩媒让你帮我,许天然说他欢喜楚秋。”
      齐萱说道:“好,不过我得问问楚秋的意思,她自小跟着我,我也不好耽误了她一辈子呢。”
      “那你这一辈子呢?”
      齐萱抬起头来,看向萧唯,那双眸子里似有一点光源,她熟悉其中深意,却是不敢轻易触碰。
      “我这一辈子,又和将军何干?”
      啪。
      他手中酒觞已破,青瓷碎片挤到他手心里,竟溢出了血,虽她与他离着十步之遥,仍能清晰地看见那碧绿盏上斑驳血色。而他却只是看着她,从上到下,前前后后,反反复复地打量,那眼神似乎要将她摄了去。
      末了,他摇头,轻轻一叹:“忘忧,你又何必……”
      她眼皮一跳,只咬下唇,低了头匆匆地迈出门去。他的后半句话遗失在苍茫无边的夜色之中,隔了通明的灯火回望,更像是仓皇一梦,醒后了无痕迹,空余一室惆怅。
      ++++++++
      万安坊的院子里,黑瓦素壁。阳光扑簌而下,覆天盖地,渡化尘埃。楚秋正拿了水洒在园子里走,五月的繁花正好,直迷了人的眼。
      “看,开得多好。”她说,“娘子,明儿早上我早起来些,敛了这花儿上的露水交与玉眉烹茶喝。”
      齐萱在屋内遥遥地应了一声。楚秋又说道:“可惜不在洛阳,如今四月都过了,太初宫旁边神都苑里的牡丹也快开败了,今年里,竟是一枝牡丹也没有戴上,娘子,你说可惜不可惜。”
      屋内无人应声,楚秋趴着窗口向里瞧,却见齐萱手里握着本书卷,懒懒地倚在榻上,眼睛却瞧着屋角一个铜炉,似在怔愣。她张了张嘴,正准备再叫,却觉得腰上被人捏了一下,忙转头相看,却见是玉眉,不由微怒道:“掐我作甚,很好玩么?”
      玉眉抿了下唇,牵了她的手走开,至院子门口才说:“别总是跟娘子提太初宫,知道不,总这么没眼力,真不知道心思用到哪里去了。”
      楚秋方觉出自己说错了话,又想起萧唯在数日前已率十余名将使离了淮城,如今更没了可供劝慰之语,只捂着嘴道:“呀,我竟没有想到……”
      玉眉还待再说,却听见门外有人过来,忙推开楚秋,伸出头一看,见是十一娘,便喜出望外地叫:“十一娘。”
      多日不见,总觉得这乱世纷纷,即便是偶然相逢,也总觉得哪怕多待一阵子也是好的,更不消说熟识之人。十一娘依然一身轻便的胡服打扮,长剑在身,英姿飒爽,笑着说:“你们娘子呢。”
      楚秋还未笑答,只听屋里传来了一声轻唤:
      “十一娘,快进来吧。”
      十一娘往声音来处看去,却见齐萱倚着门,一色碧青的襦裙衣袄,如修竹挺翠,脸色却有些苍白。只听她又说:“怎么这么久没有来?”
      十一娘快步走过去,打起帘子进了屋,倒不急着回答她的话,只说:“我是从南市直接过来的,有人给了我这个,”说罢举起一个小金叶子,说,“你看,石先生的金叶令。”
      齐萱眉间神色一凛,停了动作,低声道:“石可他……还有事?”
      她心下竟有些惴惴,一时间错综繁杂的往事都涌了上来。第一次见石可是在三年前,她还是燕皇新宠的妃子,石可与她说的第一句话——怎甘以清白之身身侍仇敌——便是这一句定死了她的罪名,便是再找多少堂皇理由也是徒然。再见却是半年之前,其时她与燕岁寒初到淮城,石可便派人送了金叶令来,她冒险去见他,却听他声音沉厚安稳:齐娘子,我们有机会了。她惊惶抬起头来,却听他说:便看你怎么想了。你可是康孙人。
      你可是康孙人。
      她没有选择,这一条路两边均是千尺悬崖,但不可回头,她只可一步不错地走下去……许是下一刻,便是粉身碎骨。
      齐萱怔怔不语,却听十一娘在旁边笑道:“听听,倒像石先生是洪水猛兽,能躲得便躲得。且看看这金叶子里说了什么。”
      齐萱叹了口气,接了过去。金叶令形状酷似一片叶子,她熟练地按住那金叶子的柄,叶面自柄处旋转开,露出内里的康孙文字。她看了,轻声道:“他在恭安坊。”
      楚秋将其他人支使开去,亲自端了一个团团如月的白玉盘进来,上呈时新杨梅一十八颗,颗颗饱满圆润,色泽鲜明,相互映衬得煞是可爱。
      她在进门的时候听了一言半语,石可的事情她也是知情的,只是没有那么清楚。只因不是康孙人,在信任上便先打了折扣。石可做事总是小心谨慎,如此行事也是正常,只不过到了现在这个境地,已经不需要那么避讳了。
      楚秋一蹙眉,若有所思地将白玉盘放下,慢慢说道:“那个金玉为床的石家如今在淮城?我记得他曾经对陈皇说了一句很了不得的话。”
      齐萱转过头看她:“‘以吾绢覆陛下之树,南山树尽,而吾绢不警,他当年就是这么对陈皇说的。”语罢,她停了一停,又接着说,“商人逐利,自在天南地北,他们家有的是银子,虽然在康孙损了祖业和几件店铺,损了元气,可大抵上还是过得起,你若想知道,不如跟我过去。”

      三人坐上马车,前往恭安坊。
      车里闷,齐萱挑了帘子向外看,只见街上人流来往,不绝于途,已有了几分繁华景象,因着初夏天气,有人幞头簪了时令花色,一时间,竟是满眼丽色,欲鼓噪起来。
      “我倒是全不晓得。那个金叶令,”楚秋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口问道,“到底有几个,莫非是石家独有?”
      齐萱笑道:“自然不是。自康孙开国,始有金叶令,先是把握在诸任王公手里的,本是权属之物,后来就有了旁的用处。国中的五位长老一人有一个,又因为康孙商人势大,又有行会,所以又给行会一个,为掌行会之人所有。石家富足终世,始终把持着行会,故手里也有一个。这金叶子,可以做联络之物,也可做印信,知道的人一旋,事情便记在叶子里面了,这个用处,我也是去年夏初才知道的。”
      车行到恭安坊一座小院前,榆柳下已有人等候。那人须髯皆白,衣衫华贵,虽是富甲一方的商人,神态却依然谦和恬然,唯有那双饱经风霜的绿眸透着些许锋芒。见他们下来,那人先一拱手,道:“齐娘子,我们又见面了”
      “好,烦劳石先生亲自迎接。”齐萱略一点头,说:“我们进去说?”
      “娘子请。”石可说道,又向楚秋一笑:“楚秋姑娘也请。”
      楚秋笑着行了礼:“不知石先生是怎么认出我的。”
      石可笑说:“楚秋姑娘与齐娘子相伴多年,情同姐妹,石某人也早有耳闻。今日见齐娘子携伴前来,自然非你莫属。”
      齐萱挽起裙摆,踏进院子里去,眼里向左边无意间一瞟,便见攀援在墙上的绿意,一片片蔓延开来,愈加浓烈。一入院子,便见一中年妇人向她走来,笑堆了满面,问道:“可是齐娘子?”
      齐萱知道那便是石可的内眷,便微微一笑,颔首道:“是。”
      那女人拍着手说道:“原来老是十一娘来,今儿终于见到齐娘子金面了,娘子但请屋里面坐,待婢子上茶来!”
      直至房内,几人坐定,又寒暄一番,杯茶尽,石可说起正题来:“石某人替康孙全族谢齐娘子大义报国。这燕岁寒丢了淮城便失了先机,这仇虽不算全雪,却大快人心。只是,不知齐娘子是否与萧将军提了重开康孙国的事情。”
      齐萱敛眉,细细地品了一口碧螺春,道:“石先生放心,我已与萧将军说了,他说还待考虑,尚需时日。”
      石可轻笑出声,抚着须,眼睛斜斜地瞥过来,说道:“齐娘子可是在消遣老夫,萧将军在陈朝权位高重,还需要考虑这些事情么?”
      齐萱抬起眼来,打量着石可。他双眸虽已昏老,但眼里的精明神色仍未被岁月消磨掉,如此角色,齐萱自不敢掉以轻心,说道:“我并未觉出那么多,不过咱们的条件或许也真是苛刻,若只是重建康孙,想必他不会不答应,但若提出永免税赋这一条,他却是要考虑许久的呢。也许是我年轻,道不清这些,若有旁的,便请石先生教我。”
      他笑说:“你久在北地,并不知陈朝瓦肆间都流传着些什么话儿。”石可抬眼瞥了她一眼,见齐萱正望着她,示意他说下去,便接着说,“众人皆道:‘只知萧,不知陈’,可见萧家在南朝势大。不仅仅是因为那个坐在帘子后面听政的萧老太太,更是因为她的侄儿萧唯。萧长功自陈帝渡江后便总揽兵权,而如今乱世,玉玺怎比得上虎符,这几日我打探到齐娘子与萧将军交好,正道这是个好机会,齐娘子怎么就这么轻易地放过去了呢?清音阁被烧那夜,齐娘子匆匆离去,萧将军……却在屋内站了许久。”
      齐萱心里一惊,却不把那份愕然表现出来,只是强自镇定地说:“你说的我已明白,必会尽力,但也不定是事事如意。自你三年前找到我,我已经事事都将康孙放在前头,你也不可太迫我。你知道的,我做了什么。”
      石可听出了她言下之意,忙说:“淮城的事情上齐娘子出了多少心力,我当然知道,但既然齐娘子与萧将军是故交,何不利用这一点,早日复康孙一城,重现百年繁华。”
      齐萱手里握着杯子,只觉得那邢瓷白如新雪,触手冰凉,却不知是心冷还是手冷,只说道:“石可,你,到底知道多少?”
      石可一拱手说:“我并不知道多少,石某不过一介贩贾,齐娘子也是聪明人,何苦计较那么多?”

      齐萱不知自己是怎么出了那小院子,也不知自己是怎么登上那马车。车用油纸蔽覆,隐隐地泛着一丝香气。她靠在车壁上,只听得车轮覆辙,滚滚而过。窗外阳光虽好,却令人眩晕。
      十一娘在一旁轻轻地问:“萱儿,你当初,是愿意的么?”
      她心中一怔,回首时却是笑意依然:“愿意,我自然是愿意的。”
      罢,罢了,当日里心中所想,又何必与人言说。如今是木已成舟,又何必枉自伤神。
      帘子外头的景致与来时并无二致,几个儿郎子策马而奔,街对面是琵琶伎徐瑟儿的院子。只听得那几人朗声说笑,一人笑道:“徐都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流光似水,相思如炽啊。”
      又一人大着胆子唱到:“蜂语绕妆镜,拂蛾学春碧。”
      楼上的人伸了素手开了窗子,琵琶语起,正将后面的两句唱出来:“乱系丁香梢,满阑花向夕。”音调柔媚,欲甜进人骨子里。
      齐萱斜了眼,向那边望过去。小院里打扮得精致,花光犹盛,一个垂鬟女子开了院门,几个少年牵了马鱼贯而入。
      她微微笑着,转回头来,抚着额,却记起另外的事情。大约也是三四月光景,神都苑里花树缤纷,他唤了内侍在花树下铺了席子,如平常人家一样放上各色糕饼,酒樽杯杓,他捧起一盏乌程的若下春,眼里的温柔神色,便如杯中酒暖,她依稀记得他说的话:流光似水,相思如炽啊……

      良辰美景……烟波画船……但是相思莫相负……
      不过是假的。
      十一娘在旁边说道:“我看燕岁寒的打算,大抵是不要这淮城了。”
      齐萱说道:“萧唯走的事情没几个人知道,打淮城本来就不是轻易的事情。”
      “不过我听说燕岁寒有心整顿北地的兵权,房州、许州皆已换了长官。”
      “他要是早怎么做……”她轻声一叹,指甲无意地刮划着车壁,“如今他这么做,做好了,或敌萧唯,或攻南地,都是容易,但若做不好,搞得北地人心浮动,便又是我们的机会了。”
      “萱儿,依你看,到底那种更有可能。”
      齐萱笑道:“我怎么知道,不过是在赌罢了,若此次虎头哥败在长安,我便只得愿赌服输,所以对于我来说,这两种可能说到底也只成了一种。”
      十一娘看向她:“你这么信萧唯?”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这种事谁又说得准呢。”齐萱一顿,脸上依然挂着淡淡的笑,不过接下来的话语中却透出隐约的坚定来:“不过,我信他。哪怕是与虎谋皮,我亦心甘情愿。”
      +++++++++++++++++++++++++++++
      萧唯与几人夜行蜀地,因着行动隐蔽,随者只有十数人。只是先时几天还瞒得下行迹来,然一到成都境内,坐镇关中的叶临西便已察觉他们的行踪。两日之后,萧唯经子午关北上长安,叶临西虽是措手不及,但却立刻重整军队迎了上去。
      这一仗极尽艰难,到六月中旬萧唯才得了长安,一路向南,破雍州、房州,却被阻在了九重山附近,而燕岁寒此时却已整军完毕。
      这些消息都是留守淮城的田兀传过来的。齐萱猜想或许萧唯曾交待过田兀多看顾她,田兀才会来得这样的勤。
      “萧唯现在已在房州?若要攻轩城,却还要几日?”
      手中舆图用牛皮精心绘就,若靠近鼻子细闻,则会隐隐透出硝味。齐萱只抬起头来看着田兀,细细问道。
      田兀瞥了那舆图一眼,不冷不淡地道:“娘子打听这个做什么。”
      齐萱心知田兀其实对自己并无好感,只是碍于提拔过他的萧唯,勉强做出了恭敬的姿态。他这人心不坏,只是再固执不过:女子不能从一而终,她又曾是燕岁寒的宠妃,到了如今已如敝履一般。
      只听田兀又道:“我没有娘子一般的玲珑心思,萧将军命我留守淮城,我便一定不辱使命。我告诉你这些消息,也只是从命而已。”
      齐萱只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田兀见她不说话也不再多说,只从怀中掏出一个檀香木匣子来,递与齐萱。
      齐萱接过,打开一看,却是一个羊脂玉佛坠。
      田兀在旁边说道:“这个是萧将军要我带给你的,他从香积寺里请的,定能保娘子平安。”
      齐萱笑了一笑,说道:“多谢。”
      田兀站起身来,走出门去,临到门口方回了一句:“娘子若想保自己平安,需要谨慎行事。抛头露面,终不是长久之计。”
      齐萱对此一笑置之。待田兀走后,她把那小坠握在手上,又细细看了一回。
      房内烛火高烧,灯花敲得干净,光晕似有了形体,悄然蔓延开去。她在这光下细看那小像:刀功是细巧的南天竺风格,温润玉色勾勒佛的慈悲,一雕一刻间显尽了风流,小像背后镌了两个字——愿成。
      楚秋正端了茶进来,一见这小像,先自喜欢上了,说道:“我看这萧唯对你倒和从前没有分别。”
      齐萱不由得扑哧一笑:“你还记得原先是个什么样?”
      楚秋歪着头回忆了会儿,隔了十年总归有些模糊,只得老老实实地答道:“那么久的事了,不过倒记得萧公子老到府上来。”
      齐萱仰身在后,微微点头,道:“是啊,那么久了,久到天下都变了色。”
      她的唇边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只将那坠子交给楚秋,道:“收在箱子里吧。”
      “娘子不随身带着?”
      “你收起来吧,那一双眼睛……”她顿了顿便不再说,侧首向内,再不看那坠子。
      佛陀是世上的大慈悲,眼为明镜台,看红尘三千。凡人看不破的,在他眼里,总能显了本相。
      她与他之间究竟是不是冤孽,早已由上天注定,容不得说一声不。这玉佛眼中透了早已洞穿的天机与怜悯,竟像是十足的讽刺。她不愿看也不敢看,只怕看多了,连走下去的信心都失去了。

      第二日,十一娘来访,有多事者向十一娘细述了田兀昨晚说的话。十一娘一听,怒道:“萧军里竟还有这号人,一味顽固死板,半分谦和都不晓得。”
      齐萱只劝道:“军中的人,大抵多些血性,何况这本不是太平时候。虎头哥去了长安,只留这田兀把守淮城,自然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十一娘不无担心地说:“长安与淮城相隔千里,偏得连成一片才能显出些优势来,如今燕岁寒已腾出手来,谁胜谁负,竟未可知。”
      “依常理,”齐萱轻声说道:“他应先去解旧京之围,毕竟那才是腹心之地,不过,他若是攻打淮城,却实在是围魏救赵的好法子。
      一语成谶。
      她的话在十天之后应验,燕岁寒果然亲率三万大军来攻打淮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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