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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意偏长(一) ...


  •   从萧唯营地回到沉香院的时候已是晚上,楚秋领着几个小丫头上了灯,亭台水榭迎着满池微皱的波光,将整个扶楠堂衬得犹如人间仙境。
      齐萱记挂着萧唯说的那些话,心下有些隐约,独自思忖了一阵,便叫人将玉眉唤来,细细问道:“当初从太初宫来的时候,是你在管事吧?”
      玉眉低首答道:“是的,娘子。”
      “那几个昆仑奴子呢,是谁下令带过来?来了几月了?”
      玉眉想了想,答:“燕皇当日里说不带来,说就这几个月,不用他们的。”她忽而一皱眉,仿佛想起什么事情,继续说道,“不过,好像是破城前几天方又调过来的。至于谁下的令……大约是王公公,大体我倒是忘了。娘子若是着急,我便去打听打听。”
      齐萱想起了那位长年忠心耿耿留在燕岁寒身边的王姓老年执事,那人一贯是不喜自己的。当下,她略一思索,也不再追问,只对她笑道:“好,你先下去吧,这两日把清音阁打扫出来,天也热了。”

      时光冉然,须臾又过去大半月。
      萧唯追击燕岁寒至一线天最终击杀未果的事情倒没在南朝激起多大风浪,北地里却早有茶博士将事情添油加醋地传了出去,更是巧立回目:萧长功追击一线天,燕岁寒败走华容道。萧唯听到此等说法,也只是一笑而已。他倒是想放,燕岁寒也没有那么多人情可用,而且,派去击杀他的十一娘同齐萱一气,是恨不得他死的。
      如今已是四月中旬,萧军仍驻扎淮城,并未起意攻打北方。而最新的消息是,燕岁寒已率本部兵众靠近淮城临近的许州。
      若天下如一局棋,那么此时,天元星位诸处早已落子,阵势已齐,
      各方的势力都在蠢蠢欲动,唯有萧唯按兵不动,不动声色地悠然度日。
      仿佛所有的牵线始终是掌握在他手里的,而他并不急于这一时。起码在外人看来,他并不急于取北地以祭皇祚,反倒将心思用在其他的地方。
      比如,他常来沉香院已不是秘密,而沉香院……住着燕皇曾经的安妃。
      这很引人遐想。

      清音阁临水,明明是春日,阁中却有几分秋凉。
      玉眉捧着茶盘缓行到阁前,楚秋挡在她身前,说:“娘子说了,今日不用茶。”
      “是。”
      她低眉,应了一声,乌黑的额发顺势垂下,叫人看不清底下的表情。她停了一停,转身往回走,松花色裙衣蹭在阶前的青石砖上,沙沙作响。
      阁外是夜深千里,月如钩,水面如覆霜;阁内是冰簟映灯烛,团扇儿轻摇,两人对着一盘玲珑局,细费思量。
      萧唯执黑,起局在星位,脸上的神情颇为自信满满。
      案旁一列火烛,胜似光昼。清风拂入,这光明摇曳生姿,齐萱发髻上的鸢形银步摇也随之起舞,渐起玉石相击的玎玲之声。他记得,那是前不久两人去放风筝的时候,他送给她的。
      他不由得低头看她,她的睫毛很长,微微抖动,有若蝶翅,让他错不开眼。半日之后,他回过神来,未语先笑:“我让你一目半好不好?”
      齐萱微微一笑,半挽衣袖,在黑子旁落下一子,说:“你怎知我棋力一定不如你?若是你输了呢。”
      萧唯但笑不语,手上的黑子轻快地落在纵横的格子间:“输赢倒是无妨,只是需要讨个彩头。你若是输了,将什么输与我?”
      对面的人却停了手,不答话。落魄至今,身无长物,哪还有什么可输的物什。
      他不明她心事,只笑道:“怎么,这样不好么?”他抬眼,双目炯然,只望进她的眼睛里。
      齐萱却低了头,避开他的目光,半晌才缓缓开口:“不好……”
      她的声音颇有些悠长意味,听到他耳里,只有几分欲拒还迎的味道,他只当她是窘迫,正要趁胜追击,那人却又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道:“何况,我也不见得会输。唐时王积薪的典故,虎头哥可忘了?”
      她缓缓地细述:“王积薪夜宿民家,听姥媳弈谈三十六手,他夜里只记得棋局,并未细思,等天明复盘,却不得进退,自愧不如,请教于姥,姥令其媳教弈术,积薪方无敌于天下。虎头哥你说,当时的棋博士尚比不得民间一老妇,你又怎么能确定你赢得过我。”
      萧唯不答,只是再落了一子。
      手谈一术,实与兵法虚实相合,讲究的是攻守杀夺,救应抗拒之术。萧唯久在沙场,自知致人而不致于人的道理,开局便是大开大阖,很快便占得半坪,齐萱只守住一角,负隅顽抗。
      此时,他笑声朗朗,挑眉望向她:“如何?”
      齐萱一笑,再落子,道:“且看。”
      小阁寂然,除去两人的说话声,便只有火烛毕剥,阁外水流潺潺。光影将萧唯那张刚毅的男性脸庞雕刻得竟如鬼斧神工,只是眼角眉梢带了醉人的暖意。齐萱略略出神,却在这一刻,听见数声沉闷声响,侧耳细听时,却是从阁下发出的。
      她蹙眉看向萧唯,萧唯眼中只有沉然神色,波澜不惊。她不由得有些惭愧,怨自己多疑了。手上的棋子似有千钧,一粒粒地嵌进棋盘里去,构筑了黑白分明的界限。小阁里仍是静,只闻得落子声,可她仍是心神不宁。
      萧唯抬头看她,屈指轻轻敲了敲棋盘,道:“你要再不认真的话,那一块也是无气的了,只等着我提子了。”他一手往棋盒里拣子,一边低声道,“不知他人虚实,而自乱阵脚,是最要不得的。”
      她轻呼一口气,正襟危坐,说:“受教,古人讲,阴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如今之计,唯践墨随敌,”她思考片刻,轻巧落子,中于天元,“不过虎头哥也不是没有破绽,不是?”
      他扬扬眉,道:“你想说什么?不用跟我打哑谜。”
      齐萱说道:“我从来不敢有和虎头哥打哑谜的心思,我只是想知道你想在淮城住多久?”
      萧唯轻轻一垂眼,笑而不答。
      齐萱总是央早日取了燕岁寒项上人头,他又何尝不想。只是燕岁寒毕竟是北地的皇,他若一死,分据各地的将士便要自立为王,到时候反不好攻下。如今燕岁寒的性命竟似最紧要的机关,若是一启动,往后的事情便如山上滚石,牵一发便可动全身。
      燕岁寒会回来,他一点都不意外。淮城自古便是两军相争的兵家之地,那人失了它,这颜面自然要讨回来。更何况,这淮城里还有她。萧唯知道那人放她不下,若不是肩上担子沉重,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只是此时已不是平日,他顾左右而言他,半开玩笑地说:“这话让我听着伤心,那么不待见我。”
      齐萱低眉看着他的手指一一拾起一大片棋子。小小的黑子在他宽厚的大掌中,竟是那么小,那么晶莹剔透,像极了她自己,独自置身于错杂纷繁的棋盘经纬之中茫然四顾,身不由己,随波逐流。她微微怔了怔,低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呢,不用跟我装傻,我问你,许天然去哪了?”
      萧唯一面从容地将最后一颗黑子收起来,一面答:“天然已不在淮城。”
      齐萱眉头轻皱,眼睛直直地看着他,只问道:“他不在淮城?”
      他眼神闲闲地瞟过来,说:“我派天然去打阳剑了。”
      阳剑城与长安相距甚远,萧唯总说要攻回长安,此际却偏偏派许天然去了不相干之处。齐萱心中不耐,只轻声怒道:“虎头哥,你到底是在打什么主意?”
      萧唯的唇边勾上一抹轻笑,又在案上信手拈了一枚黑子,在经纬纵横的棋盘上踌躇落子之处。他离得她近,于是那句低语便显出几分微妙的暧昧来:“隔墙有耳,你我应各自小心,你且放下心来,万事有我。”
      他说这话本想令她安心。他的声音本就是稳重深沉,自有种安稳人心的力量,可她却仍是有些不安。
      啪。玉石棋子的声音本是最清脆的,此时却让人不由地一震。齐萱抬眼望着萧唯,心中纷乱,想说什么却如鲠在喉,怎么都无法吐露一句。
      夜愈加深了,瑞英帘上不现天光,帘外冷风吟哦,竹林潇潇,不知几时几刻,只听更声再敲,一声一声,提着人的心。有人试图克制自己的脚步声,只是过于沉重的身体泄露了其中的秘密。
      终于来了。
      萧唯眸中精光一闪,压低声音说:“快走!”
      阁底钝声再响,嗒嗒数声,粗嗄男声闷声响起,他对异族语言所识不多,只是听懂一个至关重要的字:火。然,这便已足够。
      齐萱的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去,急急地问:“是什么?你听得懂。”她不懂,那人说的本不是中土话。
      萧唯握住她的手,眸子深处黑亮,但一蹙眉间,却是冷意凛然,那种眼神,警惕似匍匐在草丛中的兽:“快走!他们要点火。”
      “怎么来得及!”
      情急之下,萧唯一手环住齐萱,一手猛然有力,推倒案旁灯树,百烛倾倒,炎炎燃烧,火光一沾地毯,便即延烧开来,吞噬着其上的鸟兽花纹。齐萱匆匆后退,被他紧紧揽在怀中看着火势蔓延,竟似一只涅槃而生的凤凰蹈火而来,将上下阁楼的通道口严严实实地封住。
      齐萱心念如灰,只道今时今地他们怕是要死在此处了。她和萧唯演了一出戏,引出了昆仑奴来,自己却不知道该如何往下走下一步棋。萧唯只说“信他”,可这信,又能坚持到何种程度。她甚至恨这茫茫乱世,恨不得这把火索性让他与她在其中同归于尽,也好过在生死交关的时刻彼此猜测揣摩,小心翼翼。
      若是他也弃了自己……
      她慌乱地看向萧唯,却见萧唯却并无一丝惊慌之色。事到如今,他依然镇定自若,迅速倾尽案上茶盏,湿了巾帕,捂住齐萱口鼻,轻喝一声“小心”,然后脚下抬起,猝然发力。只听重重一声,窗扉洞开 ,萧唯提身一跃,紧抱了齐萱,飞身而下。凌空处,衣衫翩然。
      窗外正是沉沉夜色,齐萱只觉冷风扑面,未尽惊呼,便已落水。两人向岸上游去,她此刻心中方有些头绪,只回首环望,清音阁已染成一只火凤,槃翔天去。
      火光在天地之间下了一道长幕,幕中几人,肤色如墨炭,叫嚷着她听不懂的话。其中一人抬手举臂,引弓射箭,便要向齐萱射来。
      齐萱避无可避,只低头入水,却觉萧唯已紧紧地抱住她,身形顺势一旋,紧接着便觉他的身体微微一震。齐萱慌张地地从水中抬起脸来,那支竹箭早已携风而至,深深地扎进了萧唯肩头。
      齐萱惊道:“虎头哥!”
      萧唯只闷哼一声,不做任何表示,沉沉的脸上满是肃杀与犀利的神情,仿佛一头出闸的猛兽。齐萱见他手臂受伤,不禁面有忧色,一只手臂撑住他尽力扶持着,试图携他游到岸边。萧唯紧紧地回握住她的手,沉声说道:“你小心,我自己来。”
      他不忙上岸,带着她急急游到最近的水法旁边,只将她的身形仔细地隐藏在后面,自己大半个身体却探出水法之外,伸手捉住另一臂上冒出的箭头,稍一用力,竟将血淋淋的利箭一口气拔了出来,转而猛然向清音阁水池畔掷去,正刺穿了那名持弓的昆仑奴的喉咙。
      拔箭、掷箭,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的犹豫和迟滞。作罢了这一切,他将右手中指曲起放在唇边,吹了一记响亮的呼哨。尖锐的哨声划破夜空,在大火燃烧的劈啪声中格外明晰。
      不远处,开始响起了沉重而有序的脚步声,隐隐还有锐器相击的响动。
      齐萱才松了一口气,回头见月光下他的神色森然,心里不觉一愣。她不是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只是,这么行事果决,这么势不可挡,这么轻易地便取了人的性命,又收拾了燕岁寒辛苦埋下的局,简直不像是她认识的虎头哥。她正恍惚,却听见他在她耳边沉声说道:“既然他想用那箭取你的命,我不如依样报还。”
      说罢,那人一笑,却带着些得意神气,恰似当年的虎头哥又回来了。
      火光烛天,如隔岸江花,开到荼蘼满野,她看着他肩上狼藉的伤口,忽而眼中一热。时光须臾,萧唯与她,如今纵是高下悬殊,却真愿意数出几分真心对她……这几分真心,一如总角幼时。
      她转过眼,含糊地说道:“你别顾着我,自己千万惜命……这辈子还长得很。”
      “你为我担心,便已足够。”
      她一怔,慌忙抬眼看他,却见他眼睛明亮,唇角眉间均是笑意。他也不说话,大手却暖暖地覆了上来,只握紧了她的手。齐萱一惊,便想挣脱,却是如何也挣不出。
      耳畔似乎已经没了响动,仿佛大雪过后之夜,万籁俱寂,静得好似梦境,虚无飘渺那么不真实。他便这般紧紧地握住她的手立在水之央,身边却正在进行一场光明的饕餮。祝融之神仿佛永不餍足,吞噬着一根根雕梁,满耳都是华宇倾颓的声响……而他,只握着她的手,满眼倒映着她郁郁的影子,不语也不动。
      沉香院四周的门大开,人声更加嘈杂。两人仿佛被一下子惊醒,默默松了手去,从水里上了岸,各自脸上总有些羞惭。
      齐萱环顾四周,满眼均是映着火光的明光铠,他们匆匆涌入,各司其职,不由问道:“虎头哥,城里都有照应,城外呢?”
      萧唯咳了一声,难得不自在地道:“你但放下心来,我有安排。”
      他方说完,便见魏安急趋而来,与萧唯说道:“将军,田兀方回来,这一次埋伏打得漂亮,嗳!先生那里又差来了一封信,”一转眼,他注意到了萧唯的手臂正淌着血,不禁吃了一惊,“你这伤……”
      “不碍事,”萧唯接口道。他站起身来,说,“魏安,我先跟你回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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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意偏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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