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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一霎那黄梅细雨 (下) ...

  •   齐萱与楚秋用过晚饭,便唤过院子里几个小丫头一起来做叶子戏。依十一娘吩咐,如今她身子虽是稍愈,却不得做蹴球秋千之类的剧烈运动,加之近日心懒,也无心于手谈。叶子戏规则简单,不过掷色子数数罢了,偏彩头又新奇有趣,一屋子里的女子都起了兴趣,升官发财玩得不亦乐乎。
      齐萱手气甚是不好,从正二品的中书令一直降至从八品上的门下省左拾遗,偏这时到了吃药的时刻,便乐得抛下手去,只留玉眉和楚秋仍在那处掷着玩。玉眉今日手气正好,不过一会便已掷到太师之位,楚秋笑道:“呦,都到了太师了!再往上是不是要皇袍加身了?”
      旁边有一小丫头笑道:“嗳,楚秋姐,你可说混了,玉眉要做也是皇后亲蚕。”
      玉眉听了这话,两颊潮红,只“呸”了一声,又道:“不玩了,竟混说。”说罢起身去后室煎茶。
      楚秋在她身后笑道:“这丫头,居然懂得了见好就收,我还没翻回本来呢!”
      这时外面报说十一娘到了,齐萱令她们收了东西,谁知还没吩咐完便见十一娘一身齐整胡服,英姿飒爽,从走廊尽头绕进院子。
      十一娘那日帮齐萱施针后,又留下了些药,便急急赶去与萧唯的部队会合。齐萱今日见她回来,便知有燕岁寒的消息,当下匆匆上前迎了十一娘,张口就问:
      “十一娘,他……”
      此时,她发现自己这时竟说不出余下的话。是死?是活?这一刻全问不出,亦不敢想,只觉得心上如被针刺,那痛蔓延到眼里去,便要成了泪,只得生生忍住,唇角拉出一个笑容来,挂在两颊,叹出个言不由衷的话儿:“他……死了罢。”
      十一娘回望她熠熠的绿眸,不忍心欺骗,只有颓然叹道:“我是杀错了人,燕家那杀才还活着,有人作了替死鬼。”
      闻言,齐萱蓦然低下眼去,心里百转千回,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只听十一娘继续说道:“前几日我到岐山,正碰见萧唯设围。真正是四面八方都围到了,姓燕的若想逃,便只得走岐山西路的一线天。那一段萧唯难布置兵力,只是晚到了几刻,便让他们先进了一线天。这下若是想拦截,就必得在那一头堵截。可从山这头到山那头,哪有比走一线天更快的?”她眼中含笑,侃侃而谈,虽是如水女子,说话间却透着几分男子的豪气,“于是他就想到了,我因为救你耽误了随军赶路,此时正到了那块。放眼整个萧军也找不出一个比我身量小的,且我小时学舞练功,剑器之术虽被他们骂为花架子,其实还有些用处,尤其是在刺杀人的时候。萱儿,你知道么,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机会。”
      齐萱点了点头。十一娘手里放下茶盏,玉指一弹,杯口残茶应激而出,落在旁边插在瓶中的萱草花上,假作了露珠的模样。十一娘抬起的眼中添了几分欣然,却因想起了当时的情状,嘴角又敛了笑意,继续说下去:“我到一线天时,正看见有两个人的打扮简直一摸一样。燕岁寒的模样我也是见过的,可就算我再怎么仔细打量,也觉得两人竟是孪生的。萱儿,你说,我当如何?”
      “若到了万不得已之时,只好将两个都杀掉。”
      十一娘皱了皱眉,摇头说道:“刺死一个都全凭运气,何况刺死两个。再何况这两个人相距遥远,一个在队首,一个在队末。”
      “那便取队首的那个,燕岁寒他大约不敢冒这个风险押在后面。”
      “当时我也是那么想的。”十一娘说道,“我便杀了那个走在前头的。那人倒是镇定,与北地传说中的那个冷面君主倒有几分相似,可没想到我这剑刚一刺进去,队伍的后头倒先自乱了。我一看,却是后面那个燕皇在地上瘫成了一团。”
      齐萱眼珠一动,恍然点头:“原来两个都不是真的。”
      “这时候所有人倒都围住了中间的一人,我知道那人便是燕岁寒,可他们到底有那么多人,实在不是我能杀得了的。我听说,燕岁寒从岐山出去了以后,径自去了鲁州。”
      “他的兵马皆在鲁州,若他这么回去,必是放虎归山了。”
      “岂止是放虎归山,简直是如虎添翼。”
      齐萱定定地看着十一娘,听她说道:“从前燕束楚身边有个谋士叫巫强,燕束楚就是凭了他才打败大小勃律。函谷关一战的时候,巫强忽然失踪,不成想这段日子他竟又出现了。”说到这里,她忍不住拧紧了眉头,转眼定定地看向齐萱,压低声音说,“依我看,萧唯也不是可以依赖的人。就说这一次围困燕岁寒,若不是他晚走了几天,燕岁寒进不进得了一线天还是个问题。”
      齐萱咬了咬唇,知道她说的未免不是真相,嘴上却还要下意识地替萧唯辩护:“他也有他的道理,淮城不过是一座孤城,虽说周围的房州、许州都不是燕岁寒的嫡系,但亦是不能随便行动的地方,怕这次伏击岐山,也是思量良久呢。”
      十一娘冷哼了一声:“便是他再有他的道理,也应该知道一个道理,擒贼先擒王。这样放虎归山,以后会惹来多少风浪!”
      齐萱略略想了一刻,便追问她:“照你说,现在还有补救的法子么?”
      “当日乘胜追击,还让燕岁寒逃了出去,现在的办法,怕只有千里奔袭,才可能有一线希望。”十一娘扬眉冷笑,“只是萧唯肯么?人家是堂堂陈朝大将军,哪像我们这种早已国破家亡的康孙人,就算有再多的怨言,也只有打落牙齿和血吞。燕岁寒不死,我们这般辛苦又是为了什么!”

      十一娘走时已是月上柳梢,齐萱心里烦躁,失眠许久,叫了几次茶,却仍是烦躁。她的心里有一苗火光,吞噬着她最后一点点冷静。
      她一把掀起那厚重的帐子,赤脚站在地上,方觉得冷意一点点地泛上来,泛到她的心里。门边珠帘一阵窸窣地响动,她转头看去,见是楚秋蹙眉担忧地望着她。
      楚秋的声音低低的,隐隐透露了内心的不安:“玉眉她说娘子……不好,叫我过来我来看看。”
      楚秋是早睡下的,玉眉奉了几次茶以后,方觉出齐萱今日不同常日,便央了楚秋起来看看。楚秋一到扶楠堂便看见齐萱赤着脚站在堂下,罩了件荼白色的衩衣,头发披散在两肩,白色与黑色对比鲜明,可在她身上却只见得柔和。屋里未点灯烛,窗子却开了半扇,月色清冷,照着她,将她封存,宛如密不透风的琥珀,可楚秋却从这层保护中看出莫名的脆弱来。
      楚秋轻轻走向前,拥住她的肩,就像以前在太初宫里,在以前很多个日子里。她比她虚长几岁,是一直看着她慢慢长大的,因此,她知道齐萱其实并不坚强,甚至可以说是软弱,总是会在最绝望的时候显出优柔寡断,儿女情长。可是这又怎么能怪她呢,她那么小就失去了母亲,十多岁的时候又失去了父亲,国仇家恨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肩头,残酷的宫中生活逼得她走投无路……偏生那个人却又那么宠她怜她,于情于理,无论走哪一步都会是忘恩负义。
      她本来庆幸萧唯的出现,让齐萱从这纷乱的情感纠葛中解脱出来,然而似乎萧唯并未完全做到。他虽是恋着她的,只是被责任与身份所累,不能救她于水火。
      齐萱慢慢地坐到地上,抱着膝。楚秋的手未离开她的肩膀。她拥着她,默默地跪在她身边陪着。
      时间仿佛已经静止,又仿佛过去了很久很久,蓦然,只听见齐萱幽幽地一声长叹:“为什么就不能干干净净的呢,我与他。”
      她抚着头,那里似有一团火,她的心却一点点冷下去。她说:“他还活着,他还活着。”她嘴里说的是这句话,心里反反复复想的也是这句话。
      楚秋知道她说的是谁,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唯有低低地劝慰:“你这是何必呢,娘子。”
      齐萱猛地站了起来,推开门,大步踏出廊去。楚秋急急地跟着她,却不知她要去哪里。
      行到左数第三间,齐萱推门进去。屋子数月未扫,已落了些灰尘,结了蛛网。她看着眼前的长案,突然发了狠,将案上一卷卷画轴扫到地上。画轴跌在地上,散了束缚,皆露了本相,浅浅淡淡的,都是水墨丹青色,在脚下蔓延。
      她低了眼向下看下去,那些雪浪上均画的是荷,他最擅长的,墨荷,写意……一点点墨色点在熟宣之上,便即散开。她有些头晕,只觉得穴边有小槌轻敲,她的眼神顺着荷花的茎向上看去,就像划过那么多个日子,却只能止于尽端……他的印钤在画卷尽头。于北,他的字。
      莲花娇艳,亭亭静植,她伸出手去,将那些画一张张撕掉。宣地的纸纹理细密,她扯得用力,那些纹理间连着丝,互相紧紧牵扯着,断也断不利落,只让人看着凄凉。
      或许,只有化为齑粉,她才能得到救赎。
      可谁又能救赎她呢?
      她身边早就没人了,一个人也没有,便是十一娘与石可,也不过将她视作一步棋,攻守皆可抛弃。唯有她似被蛊惑,毁去了所有,依然一心执念,如是饮鸩。她怔怔地伸出手去,将那些碎片归拢到一处。指尖携泪,糊了那最后一抹墨色。
      蓦然之间,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我定会待你,如从前一般。
      这仿佛变成了她最大的心魔。萧唯,她确实只有他了,只有萧唯……她抱紧这心念,仿佛抓住最后一块浮木。就算是与虎谋皮,她亦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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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能救赎她的,只是她自己,别人皆算不得的。
      马蹄在山间小路上踏出极清脆的声响。萧唯的营地极远,她从晌午一直走到了现在,此时金阳偏西,山风清清,她自上而下望去,只觉得视界清明,能望到极远的地方去。
      山腰处正是萧军营地,做偃月样式,傍水依山,最是易守难攻。正是日落时分,一轮红日染红了一片绚丽的云霞,一骑迅驰如电,自南奔来,手中大旗飞展,不停变换手势,而一众兵士亦听其旗语号令,忽而向左,忽而向右,竟一丝不乱。
      队伍中间一将纵马而去,白马白甲,忽如一道寒光破明甲而出,直直地映入齐萱眼中,竟有了蛊惑之力,齐萱的眼珠半分也不愿错开,只看着那人勒马回缰,从那掌旗手中接过大旗,挥动起来,捭阖大开,明艳锦色中是一个萧字。
      她暗自吸了一口气,原来竟是他。
      只见他手擎大旗,向前平平一送,这一语竟似鸣镝,马上将校纷纷架弩搭弓,只等那旗梢一抖,便破了盈月,箭石仄地而出,滚地雷动。
      然再一声令下,众将归队,聚在那人周围,昂首而立,而萧唯在众人之中,竟有了捧月之势,更显卓尔不群。
      齐萱心下蓦然一震,这样的人,竟是天生应立于万人中央的。
      她骑着马呆呆地立在路中央,兀自出神,却听有人在身后轻呼了一句:“齐娘子。”
      齐萱转过眼去,却见是一个不相识的青年将军笑吟吟地望着自己。正疑惑间,却听那人说道:“我是魏安,萧唯手下部将。”
      齐萱微微点了点头,随即问道:“你认得我?”
      魏安笑道:“识得娘子的并不是萧将军一人,娘子何须诧异。何况我与萧唯两家本是世家,在长安时便相识,打小也见过你一两次。”
      齐萱抬起头来,远处天光云轻,红霞满天,校场上的战鼓打起来,隆隆震地,惊起一群飞鸟,越过丛林,忽剌剌向天边飞去。
      魏安不错眼珠地看着她,问道:“齐娘子可是要去营里?”
      齐萱点头称是,魏安朗笑道:“那我带你过去。”
      两人松了马缰,马儿奔驰了小半个时辰,方到达大营。途中,齐萱随口向魏安问道:“你方才怎么会在山上?”
      魏安避开她的眼神,略顿过一刻,方说道:“方才进城去见我一个远房亲戚,他求我父亲帮他在朝中寻一个职位,我父亲不过是个太傅,不比六部,何况这种种举动都易落在谏官眼中,这事情倒为难我了。”
      齐萱了然,朝廷之事莫过于此,因而说道:“原来你父亲便是当朝太傅魏子喜。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魏大人便是太子太傅,应还是能说得上两句话的,你且放下心去。”
      魏安只轻轻冷笑一声,再不说话。策马再行了一段,他抬起鞭来指了指那重重雪峦似的军帐,说道:“最中间那一个便是萧唯的营帐,齐娘子若要见我们将军,便直接过去吧。”
      魏安才进营地不久便被军官请去商议如何处置两名违纪的士兵,只好向齐萱告了别。齐萱沿着魏安指的路一直前行,许是早有人通报了萧唯,一路上并无人阻拦。她溜鞍下马,因见内里营帐四周无人,便索性掀起帘子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还未适应帐内略显昏暗的光线,便直直地撞进一个人的怀里。
      那人胸怀极结实,胸膛因呼吸而不断起伏,似乎是急匆匆赶来的。只一瞬间,她慌张中抬起头来,正与那人低下的眸子相对。他的眼神清亮,甚至有几分欣喜。她听他说道:“是你?”
      两人站得极近,她似能觉出他身上男子特有的气息,这气息并不陌生,却也不像记忆中那么熟悉。
      早已是物是人非,在营地外看他指挥千军万马,便知道昔年的虎头哥早已不是池中之物。而她自己却……
      齐萱叹了一口气,垂下头低低说道:“我来求将军一件事。”
      她站在门前,眼前自有几分决绝。萧唯心中讶异,当初那个咬着嘴唇也是一派烂漫天真的小女孩上哪去了,这般一想,竟让他隐隐心疼。
      她微微抿过唇,眼中转过一轮,那一池绿水便又深了一层:“那日为什么不趁乱追击燕岁寒?”
      她的声音微微有些打颤,仿佛忍住哽咽才说出这番话来。萧唯心有不忍,低着头静静地看着她。窗外的阳光这样华丽,透过窗棂,射在他微黑的额角上。他头一低,微微一叹,说道:“如今我攻略北地,定要他完败,你怎么忽然说起这话来了。身体好些了么?”
      她却不理,仍说道:“十一娘与我说了当日的情况,此时再追,或还有一丝希望。当日说好了以淮城换他的人头,如今却……”说到此处,她不禁黯然,“你放过了他,可是你知道我的父亲,我们康孙人,还有我这一生……”
      那日,她着身绛色胡服,腰身挺直,腰头高束,直勒到心前,颈子上坠一小翡,更显得肤若凝脂,衬着门外几尺夕霞,她与这恣意的晚暮融在一起,竟分不出个彼此来。他一心错觉,这一眼,竟见着了洛阳城里的千叶花,万种妩媚,尽在这绛色一身。
      而她脸上的神情却一丝妩媚也无,反添了几许冷意。她微咬着下唇,粉面上隐隐泛上几寸红——却不是娇羞。只听她咬着银牙,重新振作起来:“萧唯,你到底有没有点担当!如今北地间战事延绵,百姓皆食难果腹,你却放过了燕岁寒。”她兀地伸出一只手,往门外一指,“你可以速战速决,也可以一直拖着……你到底知不知道,天下兴亡,皆存于你一人。”
      萧唯望着她,沉吟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你未免把我抬得太高……不是做不到,只是毕竟还是要先攻长安,如先刺死他,北地必然大乱。如今燕岁寒手下有几个特别不安分的,其中一个就是长安的叶临西。若是燕岁寒一死,他们更没了顾忌,若想收全北地,自是难上加难。”
      齐萱默然,半晌才凄然地道:“虎头哥从大局考虑真是再好不过了,倒显得我小家子气了。我怕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说罢,她向他展颜一笑,心下却犹似滴血。如今举世豪赌,人人都各有底牌,赌得江山天下,赌得万载兴衰,偏偏如今她想要的得不到。她齐萱不过是一只小小蝼蚁,一名再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燕国旧妃,怎么能左右陈朝最骁勇的大将军。眼下不过鸟尽弓藏,她反倒该庆幸尚未“狡兔死而走狗烹”。
      她顾不上告辞,快步走出大帐。这阳春,柳絮似飘雪,自洗练长空披覆而下,绕着她的眼前打转。大帐灰白,柳絮雪白,落在眼前如那日漫天的大雪……
      白雪胜似华发,她记得那日,雪后的日光格外明亮,几乎将她刺瞎……

      嬷嬷柔软的手覆上眼来,温暖地盖在眼前,靠在她耳边轻声说道:“这样也好,便都干净了。”
      那样的惊惶无措,她猛地拉下她的手去,盯着那处城门,父亲的尸体便这样被轻侮毁坏,许是在哪处被野狗叼了去……她那文章冠绝当世的父亲……
      她握住嬷嬷的手,那手上伤痕交错,脂玉一般的素手上,泛出淡淡的血色来。
      这伤口,永远也不会愈合……

      “啪”的一声,手起鞭落,她跃上马急驰而去,却不小心被树枝钩到了自己,血珠一点点从她的手上渗了出来,却丝毫不在意,就像受伤的不是自己。
      萧唯也从帐篷里匆匆赶了过来,几步跨上了他的青骓,急切地唤她的小名:“忘忧!”
      “啪”,她恍若未闻,又狠狠地甩鞭。那马吃痛,猛地向前一跃,冲出几步,而齐萱手下的鞭子仍不肯停,急急地抽着,马儿想是早忘记了方向,直直地望前方密林里奔去。
      已近黄昏,暖阳渐坠,染尽了云霞,显出异常的明亮来,像肺痨病人到了最后殷红的脸,桃花春色,再美不过的颜色,但也只能美上一刻,便直直地坠进黑暗里。
      或许,暗的不是天色,暗的是人心。
      林子是那般密,拂脸拨面的都是枝枝节节的叶子,让人看不清方向。她不辨方向地一路前行,后面的马蹄声始终跟着她,踏踏踏,她蓦地回首。
      “别过来!别跟着我!”
      夜色一分分涌了上来。
      别过来,别跟着我。正如他小时与她说过的一样,一步跟不上,再一步便是天涯海角。便是打小一块长大又如何,分别了十年,如今已是云泥。云在天上,而泥只配踩在脚下。
      千般精巧的沉香院,无限回环的走廊,一年四季皆有香树,春日夭桃,夏日芍药,秋日丹桂,冬日雪梅,燕皇为她精心建构的奇异牢笼,困住这早被他占有的身子……
      她身侍仇敌……早已是最不堪的人。
      那些不堪的回忆仿佛是赶人的魑魅,是从夜里生出的梦魇。它们从各个方向纷至沓来,空中,左右,无处不在。它们追赶她,尖牙刺入她的咽喉,吞噬她最后一丝生气,然后将她再次拉进绝望的深渊。别跟着我,她慌张地喊着,彷徨却又无助。她尖叫着拒绝着它们。那些痛苦的回忆……她闭上了眼睛。
      不想、不看、不问,何必明白。她只是奢求一点平静而已,为什么连活下去都如此之难。仿佛,已在山穷水尽之途……却寻不见出口。
      风声吟啸,刮在脸边,竟生了痛。萧唯纵马跟进,看着林间的隐约身影,她今日穿的是绛色胡服,他知道。只见那深深的红色竟似铁锈,嵌在他眼里再不离去。他轻巧拨转马头,小心地避开迎面而来的枝枝桠桠。不远处,她坐下的马墨缎似的,不住飞奔,马尾摇曳。
      她说:别过来。别跟着我。
      夜色似水,慢慢地渗进林子里来,似墨侯翻倒在绢纸之上。她转身回去,继续驱马。高扬的鞭子,要闪进他的深瞳里。他调拨马头,闪到一旁,眼神紧紧地盯着她,若她是小兽,恐她早是他鞍下的猎物;若她是敌军,早已垂手伏诛;只是,她是忘忧,那个可怜的女孩儿。她仓皇失措如无家可归的盲燕,唯有他才能救赎,唯有他才能带给她温暖和希冀。
      他终是追上了她,她手下鞭子不停,本该抽到马背上,却一下子抽到他的手上。火辣辣地疼,可他心里却生出了种异样的欢喜,只一把抓住了马尾。那马受惊长嘶,作人立状,她几近要被甩了下来。他在马上挺直身子,伸长手臂,将她接在怀里。她的腰细而柔软,不盈一握。
      这时他才看见她脸上的狼狈,泪水珠坠似的,铺了满脸。
      “你怎么哭了?”他问。
      她没有答话,抽吸中都是哽咽的声气。他的大手抚过她的脸颊,替她擦净泪水,掌缘粗糙而温暖。她却不耐起来,猛地直起身来:“够了。”
      萧唯皱起眉头,按下她的手,一连串地问:“你刚才说什么,从一开头就错了,你后悔了?”
      “我怎么会,我没有!”她的声气里依旧是哽咽,涩涩地说道,“我算什么,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个婢子,将军,你应该知道的。”她抬起泪眸看向他,“其实你也一样,你手下的人也一样,我不过是燕岁寒的女人,开了城门迎你们进来,最猥琐不过。你们凭什么敬我重我,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捏在手心上,圆润好使的,就成了爱物。你说,若我不是齐家人,若你不认识我二哥哥,你还会这样待我么?”
      “你不会,”她替他答下去,“你自然不会,你要是说会,连我都不相信,若我不是齐家人……”她在心里将这句话念了一遍又一遍,仿佛自筑的迷宫,找不到归路。
      她如一只受伤的小兽,在他怀里不停地颤抖。他抱紧了她,低下眼,眼里她的墨髻,似要融进黑夜里。
      “忘忧,你听我说,若你自己这样想,那没人能帮你,”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要裹住她,包紧她,“你不是他的女人,你凭什么是谁的附属!”
      他严厉地说着:“既然不是他的附属,又何苦为一个人自伤自卑。不管他是怎么待你的,你要记住,我不会。”
      她一吸鼻子,更痛快地哭出来,哀哀地说:“虎头哥,你还当我是个小孩子么……我早不是了!”
      “我知道,我知道。”他拍着她的背。低下头去吻她光洁的额头。她的身上有种非兰非麝的气息,萦在他的鼻尖,一直钻进他心里。
      这样的吻,起初很慢,仿如水上蜻蜓轻点涟漪。他的气息温暖而熟悉,她本能的想缩在他的怀里不出来,这样紧紧地抱着她,精制的明光铠触手生凉,心头却渐渐暖和起来,如他的吻,很慢。
      那样的频率渐渐急切起来。向下,她的眼皮,她的鼻子,最后是她的唇。从浅尝辄止的温暖接触,渐渐演化为无法抑制的狂风骤雨。
      那炽热的呼吸喷在脸颊,齐萱蓦然惊醒,慌张地推开他。耳边青骓长嘶。树林丛密,抬头可以看见一小片天空,浸了墨般的天色,如盖般将他们笼罩。
      他也清醒过来,慢慢看了她一眼,她的发是水墨调就的,几分胶稠,要融进黑暗里。
      萧唯看着她的眼神,只觉出莫名萧索,心中有几分不忍,叹了口气,终于说:“忘忧,我本不想告诉你,不过,你这样……我已经知晓了燕岁寒逃走的秘密。”
      齐萱惊讶抬头:“你知道?”
      萧唯眼中如星子般明亮,附耳只说了三个字:“昆仑奴。”
      林中风声更大了些,远处猿鸣声声,竟似入了盂兰幻境,她忽而忆起,便在初来淮城时,燕岁寒说要建造船只,北地无人,便找了几个昆仑奴来。京中昆仑奴故乡均在南海,人人水性极佳,更有几个老人,尤擅造船。而整个清音阁都是建在水上,燕岁寒素来水性极佳,只怕那些水法只是做做掩饰罢了。
      萧唯见她沉思不语,只又说道:“我还收到一封密信,燕岁寒的下一步计划……他倒是想卷土重来。”
      齐萱猛然抬起头来,惊声问道:“他真的会来?”
      “会,”他牵住缰绳,调转了马头,驱马向林子外面奔去,“冲冠一怒为红颜么。”
      虽是嘴上说出来轻松容易,心里却泛了几分酸意上来,如她所言,若她真是棋子,也绝不是个圆润好使的,起码,对他来说,是宁愿她安稳一世,也不愿将她排在棋盘上,让别人提了去。
      齐萱在他怀里怔怔地一言不发,似乎在想象那个画面。一阵清风吹来,将她的额发拂乱。她抬起手去捋,却听见顶上传来一声沉沉的叹息。
      “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
      她的手就那样停在了半空。她的背抵着萧唯的胸口,能清晰地感触到在温暖的背后,有什么在一下一下地跳动,沉稳而坚定无比,渐渐安定了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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