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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一霎那黄梅细雨 (上) ...

  •   转眼间已是三月,白日渐长,暖阳倚在云端,自有几分慵懒,任着这世间草长莺飞。
      玉眉正沿着廊子往沉香院走。廊下草花开得正好,玉眉刚俯下身,便闻得馥郁香气绕在鼻尖,格外惹人,不由折了支在手,转足绕了墙角,正是阴影处,没看见旁边有人,便莽撞碰了上去,不由叫一声:“哎哟。”
      却是一个小丫头坐在廊前绣花,见了玉眉,便放下手中针线,努了嘴一侧脸,向院门处瞥了一眼,说道:“你看,都站了多久了?”
      玉眉奇道:“他站了很久?”
      小丫头笑道:“是,只是不进来,只巴巴向里望着。”说罢眼睛一挑,瞟向扶楠正堂里去,说道,“也不知看上了院子里的什么。”
      玉眉转眼望去,沉香院门前遍植绿萝,藤蔓连枝,仿若一片深沉夜色,点缀小星数只。萧唯身着苍色长衣,身形壮伟,一张脸生得刚直周正,鬓似刀裁,眉如墨画。他立在树荫之下,似乎已经等了许久。
      玉眉笑了声,只说:“娘子醒了,我带他去。”便转出廊下□□,向院门走去。
      玉眉见到萧唯,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礼,压低了声音说:“将军来这儿,可是来看我们娘娘的?”
      萧唯“唔”了一声,说道:“你们还唤她娘娘?”
      玉眉轻笑:“娘娘最是个可亲近的人,自燕皇去后,只让我们改口叫她娘子,可我想着,总不能这么没尊卑,萧将军,请进来吧。”
      萧唯踏进门去,跟在玉眉身后往扶楠正堂里走。沉香院中异景杂陈,扶楠正堂旁建有工巧的水法,淅淅沥沥之声,循环往复,刻刻不停。
      萧唯皱起眉来,问道:“你们这怎么还有水法。”
      玉眉答道:“是燕皇……不,燕岁寒让做的。整个清音阁都是建在水上,将军,你看见了么,太湖石挡住的,是建这房子时打的桩子。”
      萧唯沉吟片刻,说:“我在南方时便听人说燕岁寒特别花心思在这些东西上面。”
      玉眉笑道:“是啊,燕皇很喜欢做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萧唯“唔”了一声,视线转到了水法附近站立的几名肤色古怪的奴子身上。虽说沉香院在当时被撤走了一部分人,但是极少的奴子还是留着的。那几个一身漆黑的昆仑奴正在池子边敲敲打打,似乎在修缮着什么。
      他停在那里打量了几眼,眸中渐渐浮起一抹异色。玉眉在前方回头:“将军,请随我来。”
      萧唯加快脚步,继续跟在玉眉身后往正堂里走。行了一段路,稍一低头,只见她鬓上插了一支香花,馥郁香甚,但是香得过了头,便让人觉得不舒服。他微微一侧身,走到她身前,方回身试探地问道:“不知她平常说话的时候,可提过小时候的事儿?”
      玉眉先是一停步,看萧唯没有停下来的迹象,方举步跟上,一边思量措辞,仔细回说:“这些事情娘娘可不与我们说,其实她平常倒是与楚秋姐说得最多,许是与她在一起久了,话也多些。”说罢悄悄抬起眼来向身旁萧唯看去,却见他面色沉然,看不出眼底神色。
      萧唯心知玉眉在打量自己,当下只快步向前走起。愈近堂前,听到屋内琵琶声响,声调凄然,调子是极熟悉的,却说不出名字,只站定闭目细想。

      南市里灯火如昼,台子上几度离合,只见长安伶人水袖漫舞,眼风媚然,往前两步,忧思推窗介,唇间珠玑轻吐,缓缓唱道:音入耳,启幽窗,一寸相思一寸伤,枉负君恩君莫忘,等闲落得几秋霜。
      唱罢侧转身,眼色凄恻,与贴念白曰:此必生也,我辨其声也。

      他慢慢忆起那故事来:唐时天宝中,有一生上京考试,遇平康伎人李娃,欢好几度,生囊中羞涩,李娃与姥合计逐之。那生只得落魄凶肆,唱哀歌以得食资,而此事被他的父亲所知,杖责之,几使毙命。其后那人饥寒交迫,只得沿路乞食,而恰至李娃第,与李娃重遇。李娃大悔,遂与姥赎身,又以百金与生疗伤,再督其读书,三年业大成,登甲科,而李娃见生复如初,只愿离去。生强留之,与李娃结秦晋之好。
      萧唯回过神来,那曲子已近尾声,本应缓若潺湲流水,却突地一声裂帛,让人心惊。
      “将军,请进吧。”玉眉在他身后低眉说道。
      他抬步进入屋内。屋内光线明亮,屋角香炉烟香袅袅,焚杜衡淡香,榻上女子穿了松花色衣裙,淡似云山暮霭。她横抱了琵琶,手上拿了拨子,略试了几弦,似没看见屋里又多出一人来,只暗自出神。
      萧唯不知如何开口,只轻轻地咳了一声,齐萱方转了目,向他看来。
      “是你?”她放下琵琶,“将军今日怎么来了。”
      “忘忧,你还是照原先的,叫我虎头哥吧。”
      她依言唤了一声,只笑道:“那么多年没叫出口来,现在叫起来倒有几分生疏。”
      萧唯一哂:“那随你好了,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又说,“刚才你弹的是《李娃传》里的曲子?”
      齐萱微微一笑,答道:“是,将军还记得。”
      “我记得那时的事,没忘,”说罢,他接了楚秋递过来的明月茶,笑道,“什么时候也喜欢起这篇来的,你以前顶不喜欢这篇的。”
      “我不记得了。”她摇了摇头。
      屋内复又静了下来,她又皱眉细想,半晌方道:“对了,是不是叫无双的,《无双传》……”她转了眼看向他,淡淡说道,“我想起了,是你带我去看的。”
      明月茶温热,杯口几缕雾气暗自眷留不去,他隔着这层轻烟看着她的笑容,虽只是隐约形影,他却觉出一种夺魄的意味,后来他再想起当时的情景,总觉得她那一笑像是幻象,不是真的,而当时他却确信不疑。
      齐萱说完这一句便又不再言语,倚着隐囊疲倦地闭上眼睛。墨缎似的长发披在两肩,衬得本来就小的脸又瘦了一圈,脸上的轮廓却是分明,琼鼻略高,绿眸似水,虽在病中,容色苍白,却更见姿容清丽,神色婉转。八宝锦帘下,黛眉蹙成一抹轻愁,却似……长安当初风行京中拂云眉。
      当年宫中林妃因作啼妆得皇帝恩宠,上行下效,那时节满城女子均是一双拂云眉,脸上点上泪似的妆靥,一笑起来,也似梨花带雨。

      “满城哭哭啼啼的,可不好看。”她撅着嘴说道,又转头问他:“虎头哥,你说是不是?”

      那时的小女孩,仿如停在荷叶上的一颗清露,梳着干净利落的双髻,一双眼如映了星子的春水,一笑起来,会先习惯性地皱皱鼻子。
      他第一次相信,命运的伟力,竟能摧毁一个人。庭外日影弄明,窗前仿佛铺了一层流金,她仿佛便在当日时光中。若六年的光阴刹那老去,不平添苦痛流离,她可会还像当年一样,咬了牙轻笑,忽而眼神一转,日影也成虹。
      银红色的七宝锦帐散流苏,帐角压着的一只小小金鸭,轻吐云烟,凝成一片雾气,笼在近旁低案上摆的屏风上,屏上云山点翠,不知画的是何处仙境。他只看着她,想轻抚她的额头,手却停在半路。
      齐萱却似忽而醒过来,手指轻抚在床头那一只小小金鸭,缓缓说道:“以前刚进宫时,最前的往事一日总要想上好几遍,就怕忘了;再后来不敢想,一想便觉得眼前的日子没法过了;再到后来连自己是谁都快忘了,才又强迫自己想想从前的事情,却是好多都不记得了……便是今次,若你不提,我便记不起。小的时候是爱最后的那场热闹,那侠客当场舞起剑来,真叫漂亮,当时真是顶喜欢的。”她忽而又记起什么事,只向他宛转一笑,说道,“我又记起来一件事,你当初给我找的那个戏本子一直留着的,只是那时候抄家给丢了。”
      他对这件事情隐约有印象。她看完戏还央他给她找戏本子,他当时答应了,可这本子却当真难找,他连着找了数日,才在一个小书肆里找到。后来将本子给她的时候,还正被齐大人看到,以为是他教坏他家的小娘子,硬是整整一个月没让他上门。萧唯怀疑这隐约的记忆是拜齐大人所赐,这是老人家唯一一次不给自己好脸色看。
      萧唯安慰她:“不碍的,这本子金陵的书肆应该还能找到。”
      她挑起眉来:“南朝还有人看这东西。”
      “当然,金陵丰安市里还有人演这一出,不比长安演得差。”
      齐萱冷笑:“怪不得等燕岁寒屯兵淮城,金陵危急,陈皇才急得派出兵来,原来是暖风熏得游人醉……”说着她低眼下来,柳眉皱紧,“没想到这些生生死死的东西竟还有人看,现实里看得还不够么,真是假作了真!”
      萧唯颇心有戚戚,忆及前几日接连而至的朝中来信,恨不得拍案而起,此时却是生生地将心中闷气压了下来,手下掌落,撑在案上,直直地站了起来,说道:“你说得不错,这不过才十年,金陵的故国之思已淡了许多,可我并没有忘,跟我打过来的兄弟并没有忘。”
      齐萱淡然微笑:“将军要记得这句话。”
      “你以为我是这种人?”他缓缓抬眸,心下郁气渐积,深吸一口气,说道,“忘忧,不管你说多少句不记得,我是什么人,你自该知道。”
      她微笑:“是,虎头哥没变,是我变了,”说罢绿眸转动,眼神凌厉地划过她,说道,“可是将军,我听说这几日你一直在外面探寻燕岁寒踪迹,可这都是二十日了,我怎么一点儿好消息都没听到啊。”
      她说罢这句,心下先是一紧,竟有些莫名的悲哀,只转了眼向内,伸手轻拨了琵琶,弦鸣几声,却是完全没了韵律,只是一阵嘈嘈切切。
      萧唯皱起眉头,说:“这是我答应你的,我一定会做到,只是,不是现在。”
      齐萱咬了唇,不再说话,心下只琢磨着他的意思,到底是一月,又一月,还是要到猴年马月。这当下,只盼一把利刃,一下戳进心窝里,倒是干净痛快。
      门外一阵碎步轻声,打破了原本的寂静,两人转头看向门边,见楚秋捧了药碗进来,一边走,一边笑吟吟地说着:“这是怎么了,都不说话,可是谁和谁打哑谜呢,元宵十五可早就过了。”
      萧唯被她说得不好意思,一错眼珠,望定帐角的小小金鸭,摇头笑道:“没事,我与忘忧说小时候的事情呢。”
      楚秋轻笑着啐他:“将军倒好,净说小时事,何必引娘子伤心。”
      萧唯默然,半晌他站了起来,向齐萱道:“那我先走了,你且好好养病……往事不可追,以前是以前,你切莫日日挂念。便是如今你没有了父兄,我亦会同以前一样地待你。”
      齐萱看着他眼中熠熠光彩,记忆不可控制地径自溯流而上,重现那极其遥杳的画面。她记得,那个时候,他眼中亦有同样的光彩,仿佛可将世间万千景色尽收眼底,这才是当年的长安养出来的人,才华横溢,高贵得令人不可正视……不像她自己。
      窗外两只黄鹂脆声鸣过,她眼神掠过楚秋,向敞开的窗口望去。天空清亮,云散烟收,似一方好绢,尽染了碧色。她极目望去,晴山分明在远处,却又似在近前。院中一株夭桃,早吐绛英,深深浅浅的一树秾华,便是开到荼靡处,也总要有个收场。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章 一霎那黄梅细雨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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