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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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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银山谷的谷口悬着一挂瀑布,在黑透了的夜里看去像是九天星辰倒流而成,冷冷泛着月的银辉。
决战的前夜,她领着他到瀑布下游的湖边。
他问“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她默不作声,脱了鞋袜把脚伸进水里。这水很凉,虽有准备还是狠狠抖了个激灵,可随后便同体舒畅。
“你也试试,可舒服了。”
他哪里有这个心情,靠在一旁的大石上闭目养神。“你现在能否告诉我,你到底有什么法子对付它?”
她还是那幅慵懒的模样,“若我说我没有法子,那日是诓你的。你可会怨我?”一双脚晃了晃,荡起一阵波纹。莹莹闪着光。
“不会。”
她侧目瞥他一眼,“为什么?我骗了你不是吗?”
“且不说是你救了我。我原不该将希望寄予你,收服九头恶怪,本是我的职责。我不怪你,或许,这才是我的结局罢。”
“你难道.......不想娶她了吗?”
他叹了口气,“想,做梦都想。千年前我同她一齐拜在两仪山蒙殳神君座下。师兄弟里,我与她关系最好。幼时我不服管教,时常惹祸,每回受罚,她都会在我床头放上一瓶海泥膏,她虽然不承认,可我知道。一定是她。”
她将头歪放再膝上,“或许是别人,也说不准呢?”
“我并不认识旁的人,除了她没有别人了。”
除了她,没有别人了。
她闭了闭眼,又问他“我在你门口修行时,有个姑娘常扒着窗户偷偷看你,她说,她叫河梨。你,还记得她吗?”
他皱眉细想了会儿,还是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她说,很早的时候你救过她。你真的,不记得了?”
“真的不记得了。”
她终于静默,点点头说了声哦。眼里有沉默的星子,剥离出粗粝的绝望。
很久之后,她还是妥协。“我骗你的。”
“什么......”
她正以颜色“刚刚是骗你的......我会帮你,帮你收服恶怪,帮你娶到心爱的姑娘。”
你想要的,我都会帮你得到。
她摘下耳畔将要枯萎的山茶花,放入水中。花朵被上游的水流缓缓冲走,如一小片舟子悠悠飘着。
这一年冬至,他终于再次直面那头嚣张的恶怪。那日浮海的风格外萧瑟,过下着雪珠呼啸而来。扑鼻一阵腥臭的海气。
那头恶怪此刻尚在梦中,静静卧在海水里,鼻息厚重粗鲁。它把九个头都藏在乌黑的海水里,无法接近动手。
他有些懊恼,默默擦拭着银枪。
她倚在一旁的礁石上侧目望他,鼻头冻得通红。目光澄静,面上流转着比这冬荒更索然的仓皇。
可彼时他整颗心扑在如何剿杀恶怪上头,并未注意她此刻近乎流浪的心境。
喝光壶里的最后一口酒时,恶怪醒来。怒吼着起身,拍打长而粗的尾部。一时海水晃荡,浪起百丈高。近不了身。
“现在要怎么做?”
“我作饵引它,你从后面动手。”
“这法子我用过,伤不了它!”
她躲避着巨浪,“怪虽有九头,但它真正的的弱点是在后背的脊柱,我牵制住它的九头,你奋力将它的脊柱刺穿就成。”
怪不得,他上回刺破肚子无法伤它分毫,原来这才是它致命的地方。
他点头,飞身绕到怪的后面。
她在前头缠住九头,消耗它的耐心和体力。他在背后盯住一点不断刺着。
这场战,耗时很久。恶怪不停搅动身体,黑色的海水犹如瀑布一般被不断甩起然后落下。他艰难地寻找着正确的地方攻击。天上的雪化在水里,融着恶怪流出的脓血,那腥味令人作呕。
眼看恶怪终于露出疲惫的模样,作出想要翻身之势。他一个挺身猛扎下去。九头怪却突然一个弹跃将他镇开。他又被甩出老远,眼看着这个计划就要失败。他拼命压制住头脑里的晕眩,不知道她在另一面怎么样。
这时,天地突然震颤起来,他看见那怪转过身,九张腥臭的大口齐齐张开。一道刺眼的光芒亮起,他眼睁睁的看她被吸进去。
不停的大喊“小心!.......快走!快走啊!......”
可毫无用处,她在这道金光里像一颗流落的麦子一样,瞬间被吞进肚中。
他脑子轰的炸开,本能地捡起长枪用尽全部力气刺穿恶怪的脊柱。
如注鲜血直直喷射出来,全数溅在他的脸上身上。冰凉如雪。
九头恶怪挺直身子最后发出一声长长的呜咽,随后瘫倒在海水里。
一切终于平静下来。
金乌光轮再次天北一万两千里地上空破云而出。照在脸上,温热耀眼。
全身的力气被抽干,他跪倒在地。像一条搁浅的鱼一样喘息。
然而那一刻,他心里准备已久的喜悦被一种莫名的情绪代替。心始终颤着。无法平静。
他爬过去剖开那怪的肚子,却没有找到她。
她消失地干干净净,不留一点痕迹。
他像中了一记闷锤,心头蓦的出现百般滋味。脑中似有无数个片段穿梭而过,杂乱无序。
记起她被恶怪吞食前曾对他说的话。那句话当时被他匆匆盖过,而现在,却从回忆里再次劈头盖脸的砸下来。
她说,“陆乙,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叫河梨,这一次,请一定要记得我。”
河梨......
河梨......
他终于记起她。
才不是什么修成形的山茶花。
她是他封将前路过浮海顺手救的海神龙女。
这时候,关于她的其他事情也一件不落地被重新捡回来。
彼时他路过浮海捞起搁浅在岸上的她,竹青色的小龙,不到千岁的年纪,尚未修成人形,滚到他脚边呢喃着救命。他将她送至最近的楚银山顶寻了人治她,小青龙拉住他的袍脚说要报恩,他胡乱嗯了一声没放在心上,便又匆匆赶往北海平叛。
从此忘了这事。
后来他拜在蒙殳神君座下,有个姑娘装成送菜的老农扒着窗户看他,时不时偷偷给他递酒进来,几次下来有些熟了还能一起喝上一杯。先头几次尚且安全,可到底有被抓到的一天。
蒙殳神君向来严苛,他怕连累她一道受罚,寻个法子先将她赶了走。那时年少,做的事儿和说的话往往口不对心,只记得她甚伤怀的抱着酒坛子走了。
而后他学成归来有了府邸,她再没出现在跟前。
如今想来,这几百年她原来从未离开过,那株被她拿来当作幌子的山茶花,似乎也是她一直偷偷浇灌着。他的案头常常出现奇奇怪怪的小东西,明明都带着淡淡的海腥味。他却总是以为是苏涅放下的。
他把她所有的关心全部安在了别人身上,他从来不曾用心把她记住。
所以,她要用这方式让他再也不敢忘记吗?
或许人生本来公平,他注定要后半生的念念不忘来偿还前半世的漫不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