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槐花飘故里（5） ...
-
十五年前，是个很久远很久远的日期了。
那时候才十岁的李绪一，已经像雨后的春笋一般拔高了很多，站在奶奶身边像棵挺拔的小白杨，精神得很。五月的时节，村里空地上的那颗大槐树已经要开花了，奶奶最喜欢拎着小马扎，晚饭后坐在树下，听着村里老人们拉着二胡唱个小曲，开开心心的结束一天的劳累。
爷爷不喜欢听小曲儿，喜欢准时守着那台破旧的蝴蝶牌收音机，听听新闻，了解一下时政。李绪一还是喜欢去外面玩，就总是跟在奶奶身后边，一起去槐树那里，和小伙伴们嬉戏玩耍。等到天快黑的时候，奶奶就会站在不远处，喊他回家。
“绪一！绪一！”
今天的李绪一似乎有点反应迟钝，旁边的二蛋见他迟迟不回应自己，又喊了他几声。这下李绪一才回过神，又投入了玩闹当中。
“一一，奶奶要去槐树那里了，你去不去呀”
奶奶拎着小马扎，站在家门口，对正撅着屁股，和小伙伴玩泥巴的李绪一慈爱的说。李绪一马上起身蹭蹭蹭跑到奶奶身边，举着脏兮兮的两只小手，急促的回到。
“去！奶奶，你等我洗洗手！”
李绪一一溜烟的跑进门，丢下一脸呆愣的二蛋蹲在原地，奶奶也笑眯眯的问他要不要一起去，于是两个爱玩的小孩都乖乖的洗了手跟上了奶奶的脚步。
李绪一到槐树那里时，没想到一向雷打不动守着收音机的爷爷居然也在槐树下面，正兴致勃勃的和人下着象棋。奶奶也不去打扰爷爷的乐趣，就找到自己常常听曲儿的地方，坐下来，微微闭着眼，打着拍子陶醉起来。
大人没注意看管的小孩子就聚到一起，商量着玩什么游戏。槐花开满了枝叶间，白白的一簇一簇，清香四散，李绪一伸长了手臂想去够一朵，结果沮丧的发现自己还是太矮了，就失落的跑到小伙伴那里，玩游戏去了。
孩子之间，能玩的游戏无非也就那几种，只不过谁也不会挑剔，依旧可以玩得哈哈大笑，李绪一最喜欢玩跳房子，画一个大大的图案在地上，拿着奶奶用碎花布做成的沙包，左蹦右跳，伸着手臂单脚摇摇晃晃的，像只笨拙的小白鹅走路。
初夏的风渐渐的暖和起来，带着池塘边翠绿的芦苇杆清香，带着土路边不知名野花的香气，带着生机与活力，吹拂向大地上的每一个人。
对于李绪一来说，这种季节最适合他出去四处撒欢，不管是村子里的后山，还是村里家家户户的几亩田地，都可以让他找到玩乐的有趣。钓虾，挖红薯，在漫野的绿油油中找那藏得很深的小西瓜，或者偷偷的摘去邻居家的几个玉米，被发现了就蹿得比点燃的炮仗还快。
天色逐渐从明亮变暗，世界开始变成暖黄色，晚风温柔的抚过槐树下，槐树旁的人们，李绪一蹭到奶奶身边，趴在奶奶的怀里，去摸奶奶衣兜里的水果糖。这些水果糖很便宜，一毛钱就可以买好几个，硬硬的糖果被包在彩色透明的糖纸里，在光线下折射着梦幻的颜色。匆匆剥开糖纸，李绪一把糖塞进嘴里，就举着那张糖纸对准了槐树。透过糖纸李绪一看到的世界，就像童话里所出现的那样，槐树深色的叶片间，本白色的槐花，现在是五颜六色的，甚至一朵花上有着多种色彩，槐树后面的白色房子也变成的蓝色，绿色，黄色，红色各种漂亮的颜色，就连天际飘着的那些云朵，也被染上了绚丽的颜色。
“一一，饿不饿啊”
奶奶慈爱的拍了拍李绪一圆圆的脑袋，问他。
“奶奶，我想再玩一会儿”
李绪一有点恋恋不舍的趴在奶奶怀里，折叠玩耍着那张糖纸，嘴里的糖早已经化完了，只有舌根那里还留有余味。而那群老人兴在头上，打着节奏开始唱起了京剧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我也曾差人去打听，打听得司马领兵往西行……”
《空城计》唱的虽不如字句里那般感情充沛，却也是婉转动听，引得李绪一摇头晃脑，小声哼哼。
爷爷那里战局要到尾声了，也恰好是最关键要决定胜负，石头棋盘边儿摞起的木头棋子双方不相上下，旁边观战的村民也是提着心紧张的捏把汗，也不知谁家的看家狗追着耗子疯跑了过来，窜进人群里，把正看得心神投入的人群搅得一团乱，骂声四起。
下棋的人依旧镇定自若，执棋如将帅指挥战场，仔细的观察着对方的缺漏，势必一击必破。落子时，双方好像背后燃起了巨焰，又如有千军万马马上要攻临对方城池之下，黑云压城。气势滔天，随着爷爷一声高喝
“将军！”
对方的帅已被拿下，百万大军群龙无首，溃败于敌军。
爷爷很开心，举着那个对方的帅，扭过头来向奶奶和李绪一炫耀和分享。李绪一抬眼看了看又低下了头，兴趣缺缺，奶奶倒是很配合，对爷爷连连举起大拇指鼓励。李绪一正在把糖纸折成小飞机，虽然是个男孩子，但是李绪一手很巧，几下就折了出来。躺在手心里的迷你型小飞机五彩绚烂，从不同角度看都有不同颜色。
趁着晚风又起，李绪一站起身来，对好风向，把手里的飞机轻轻一扬，顺着风的脉络，飞机摇摇晃晃的飞了上去，越飞越高，快要比槐树高了，在落日余晖中璀璨无比，折射下来近乎迷幻的光线。李绪一开心的欢呼了几声，扭过来急切的让奶奶也看看，在奶奶的目光中，那个小飞机飘的越来越远，飞向了空地前的那条土路上方。
“奶奶！飞机要没了！”
李绪一焦急的看着飞机马上要飞出视线，奶奶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摸摸他的柔软发顶，微不可见的叹了口气，笑着对他说
“那一一快去追吧，奶奶和爷爷在这里等你”
话音落，爷爷不知什么时候也走了过来，推了推李绪一的肩膀，示意他去吧。李绪一不再犹豫跑向飞机飞去的方向，没几步扭过头对奶奶爷爷挥了挥手大声说
“奶奶！爷爷！你们一定要等一一！”
在奶奶和爷爷温暖目光的注视下，李绪一跑到了土路上，跑进了红砖墙的拐口，跑向了那只小小的飞机。
其实他不知道，在他身后站在那里相互扶持着的奶奶爷爷，已经慢慢的开始从脚化作光点，一点一点的消失。在他们身旁，那棵大槐树，枝叶摇曳着，槐花飘落在地上，清香四散。而原本的人群也不知去哪里了，空地上只剩下了一棵开满槐花的槐树，和两个老人。
“真的不再多看看他了吗？”
不知何时出现在老人身旁的汤缘，牵着水缨，淡淡的问道。
“不看啦，我已经很满足了，谢谢你了，缘姑娘”
奶奶握着爷爷的手，对汤缘笑得很开心，那些虚化的光点已经到了她的腰部。爷爷和奶奶相视一笑，齐齐转过身，看着汤缘，都微微一笑。
“缘姑娘再见了，一一还希望你多开导一下，这就是我最后的愿望……”
余音未完，两个老人双双化为漫天的光点，与那些飘散的槐花融为一体，落入泥土中，这个十五年前的海芒村从最外化作光，直至这棵槐树。汤缘站在树下，默默无言，伸手接了一朵下落的槐花，看着朵白色的槐花，在她的手心里化作点点光沫，一吹即散。
水缨仰头看着沉默的汤缘，乖巧的握紧了她，不肯松开。
直到跑进红砖墙那里，李绪一突然想起了什么，脚步慢了下来，在周身淡淡的一圈圈白光里，他的身体抽条般越长越大，直到长成十五年后的李绪一，而这个李绪一看着身边一砖一瓦，熟悉的土路，突然就像恢复了诸多记忆，顿在了原地，不再挪动。
他颤抖的伸手去摸那些间隙都布满青苔的红砖墙，却没想到一手穿透了过去，什么也摸不到。李绪一猛然转身，拔开腿向原路返回，可是任他怎么跑，再也跑不回之前的那个空地了。一次又一次，他就在这段摸不到的回忆的路上，像迷失的孤儿，四处碰撞。
李绪一停在原地，呆呆的低垂着头，耷拉着肩膀，一动不动。那只他一直追着寻找的小飞机，却出现在他身前上空，打着旋儿慢慢的落到他眼里，就像黑夜里的明亮星子，为他蓦然间找到了指引。李绪一紧紧抓住了那只小飞机，看着看着，咸涩的泪水就像关不住的奔腾海水，一涌而出。
“奶奶……爷爷……一一不想去追飞机了，你们可不可以回到我身边……”
李绪一蹲在地上，抱着腿，脸埋在膝盖里失声痛哭。
这真实又虚幻的梦，这残酷又无情的回忆。汤缘出现在李绪一的背后，静默的看着他，没有打扰。哭声渐渐的弱了下来，李绪一红着眼眶站了起来，扭过来看到汤缘，难看的扯扯嘴角，慢慢的走到她身边。
“谢谢你……”
声音沙哑的让人揪心窝，汤缘摇摇头，算是回答了他。
“我一直以为，我只要抓住了那只飞机，我就可以不长大，我就可以一直停留在小时候，但是我忘记了，人总是要长大的，总是要面对亲人老去，与我分离的痛苦，甚至我差点就忘了，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是要一个人走下去的……”
李绪一哑着嗓子，字字句句犹如针扎，刺在他自己的心上，也让汤缘无法回应，只得继续沉默。
“一切都是我不愿意面对而已……现在，我们回去吧，回到现实里去……”
汤缘认真的看着李绪一，感觉到这些话里的无奈与妥协，半响才点头，双手结印，两人慢慢被白光包住，消失在这个回忆里。
那段土路上，遗留下来的是那只被攥得发皱的糖纸飞机，静静的落在地上，依旧五彩斑斓，映着童话般的美好。
人类不愿面对的长大，真的是又可怕又让人不得不妥协的字眼。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5.槐花飘故里（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