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花阴》玉清浅

2、二，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穆王府群芳亭，赵钺大方入座，捡起一块糕点就往口中送，毫不客气。

　　穆心往青瓷小杯里倒满了酒，推到赵钺面前，“来，王爷，尝尝这酒。”

　　“嗯”赵钺轻轻呷了一口道：“好酒，这酒中的香气，甜而不腻，淡而不寡，若不是今日，还不知穆兄藏有如此佳酿。”

　　“哎，这哪是我藏的，我那妹妹去花取蕊，辛辛苦苦，三年才酿得这一坛菊花酒，还是我磨破嘴皮子她才给我的。”

　　“哦？舍妹还会酿酒？”

　　“哈哈，那是，本少爷从来只喝天香楼的碧月霞，除那以外，只有家妹这沁芳魂了。”

　　穆心一顿：“只可惜，今后再也没这口福了。”

　　“穆兄此话怎讲，莫非……”

　　穆心不可否认，只默默的呷着酒，不知怎的，突然觉得今日这酒有些苦涩，不复平常的敦厚香醇。

　　赵钺想起刚才群芳中那一抹清寂的身影，喝着这名叫沁芳魂的酒，心底莫名的就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来。

　　几日后，就到了农历九月初九，重阳佳节，遍插芙萸，同亲登高，饮菊花酒。

　　今年，不止穆府，许多人家的重阳节都过得不大寻常，只因新帝选秀的日子，便定在这一日。

　　穆梨初要入宫竞选，是以，初九这日晨起，她就早早饮了一盏菊花酒，作盛装打扮，接着按照仪制，辞别父母宗亲。由于母亲早逝，无人辞拜，她便去母亲灵位前，恭恭敬敬的上了香，磕了头。一切完了之后，便登上宝马香车，趁着朝阳，向宫门而去。

　　整个过程，无悲无喜，沉默的就像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

　　选秀过程繁琐，时间冗长，从日出东山到暮色四合，穆梨初握着精致的花笺，无力的靠在回程的花车上，眼角眉梢，尽显疲态。

　　穆老爷猜的没错，穆梨初因着出众的才貌品行，以及那份无悲无喜的超然气度，只一眼，便被新帝相中，赐居明华殿，择日入宫。

　　一夜无话，穆府上下喜气洋洋，所有人都在为穆梨初入宫的事忙碌着。月色明亮，后花园的群芳亭中，穆梨初一人对着万千芳菊，不明悲喜。

　　穆心将一坛菊花酒递到她面前，看着冰雪一般的妹妹，心中万千言语，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穆梨初接过酒，缓缓呷了一口，依旧看着眼前万千芳菊，不发一言。

　　半晌，穆心缓缓吐出一句：“此次入宫，妹妹当真想好了吗？”

　　穆梨初回望了他一眼，朱唇轻启：“哥哥觉得，我有选择的余地吗？”

　　“身为女子，这一生，就注定从一所高墙大院移到另一所高墙大院，又有什么区别呢？不像这霜菊，宁可枝头抱香死，不曾吹落北风中。”

　　话无再多，穆心却是永久的记住了穆梨初那句话“宁可枝头抱香死，不曾吹落北风中。”并在某一日与赵钺谈起他的妹妹时，失落的将这句话说给了赵钺听。

　　赵钺一语入心，从此在心中结了一个结。

　　宫内的生活在一片宁静祥和下暗藏着波涛汹涌，参加选秀的秀女环肥燕瘦，容姿各妍，为后宫又有了一些新的气象……

　　一入宫门深似海，在宫中，要想一马平川，少不得要结些势力。

　　穆梨初自入住明华殿以来，一直深居简出，不去主动攀扯别人亦不接受别人的攀扯，闭门谢客，只对着明华殿一园子的明珠秋菊，不悲不喜。

　　寂寞宫花红，韶华转瞬空。

　　闲来无事，明华殿的景致也看得倦了，她就想着出去走走。

　　有熟知的宫女带路，一路行来，并未遇见太多的人。忽见青竹掩映下有曲径通幽，穆梨初来了兴致，抬步先行，身后的宫女虽未曾出言阻止，但神色颇有些犹疑，她并未在意，只慢慢踱着步子。

　　潮湿的青石上长满厚厚的青苔，这条隐藏着的路，平时鲜有人来。

　　青石路并不长，不一会，便到了尽头。在路的尽头，影影绰绰，高低错落的开满一树又一树品种不同的山茶，清风微漾，抖落繁花满地。

　　丛花深处，恰逢一袭白衣，纤尘不染，一如秋日里温暖的光，令人移不开眼睛，只是，穆梨初并未发现。

　　穆梨初看着落花，神色有些恍惚，心底涌起一些愁绪，自言自语道：“人间有味是清欢，茶花虽好，终究不及霜菊，宁可枯死枝头，也不愿随风萎地……”

　　话未完，突然出现一道明朗的声音：“此花开尽更无花,霜菊虽好，难免太过清傲，这样的花，不讨人喜欢。”

　　身后突然出现一个苍劲如松柏的声音，穆梨初不禁吓了一跳，转过身，正欲反驳，却见来着眉清目朗，腰间悬着一块价值不菲的黄玉，仔细一想，就明白了来者的身份，忙屈膝行礼：“明华殿穆梨初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快快平身”赵敦心情大好的扶起佳人，选秀时遥遥一眼，只觉她落落大方，气度过人。今日近看，才觉她容貌清妍，眉目间自有一股疏朗之气，这是后宫许多人都比不了的。

　　佳人在侧，良辰美景顿时失了颜色，赵敦再无心赏花，携了穆梨初的手，并肩离去。

　　穆梨初心中暗叹：该来的，终究躲不了。

　　隐在丛花深处的白衣也似乎染上了闲愁，不似之前的光彩夺目。

　　看着那抹远去的背影，赵钺心底黯然：“云堆绮砌，玉裹金镶，人人艳羡的生活，却给不了她快乐。只可惜……世间从此要少了一种叫做沁芳魂的酒，少了一个会酿酒的人。”

　　自茶花树下一面之后，人人都知道新帝盛宠穆良人。

　　穆梨初初次侍寝后，受封良人，后宫人称，穆良人。

　　一时间，各种金银赏赐，珍稀古玩如流水般流进明华殿，殿里的丫鬟嬷嬷们，围着珍宝，你一言，我一语，只叹赏赐绝无仅有。

　　而受宠的正主随便看一眼，只爱侍弄早已枯败的霜菊，淡淡一句：“若是喜欢，便各自拿去吧。”

　　奴仆忠诚，她的话听过也就算了，惊叹以后，还是将那些赏赐悉数清点，落锁入库。

　　赵钺自从参透梨初的心事以后，便去穆府以庆祝穆梨初新圣得宠为由，死皮赖脸软磨硬泡的使穆心将那半坛沁芳魂贡献了出来。

　　只是，当嗅到那让他魂牵梦萦的香气时，心底却默然涌起一片苦涩，饮进口中的酒瞬觉清苦。

　　明华殿中，一天宛如一年，一年宛若一天。不知不觉，日子已过了许久。

　　梨初素手滑过曾经百媚千妍，如今抱香枯死的霜菊，那一句诗不自禁又萦绕嘴边，只是未明说出来：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他说：此花开尽更无花,霜菊虽好，难免太过清傲，这样的花，不讨人喜欢。

　　穆梨初轻轻一叹，他，终究还是不懂她。尽管对她恩赐不断，宠冠六宫。

　　她在心底自嘲了一下，看了眼枯败的菊，抬步，转身，再无留恋。

　　再美的花期，也抵不过岁月，就算是枝头残香，也来不及等到来年的群芳灿烂。就如她自己，即使韶华倾覆，也只能空老深宫，于那个懂得的人，再无天日可见。

　　穆梨初静步走着，忽见地上有一片暗影掠过，抬起头，见一只纸鸢明明瑟瑟的越过高墙，飘落在她刚刚站立的地方。她“咦”了一声，拾起一看，只见纸鸢上两行醒目的诗句：自知终古清香在，更出梅妆弄晚霞。

　　她记得，这句诗，出自张贲的一首颂菊诗，赞美霜菊一花独妍，自有一副清雅的傲骨。

　　穆梨初心里顿起波澜，这个人，是谁？

　　他竟懂，他竟然懂……

　　她手指止不住颤抖，拂过纸鸢上的十四个字，眼中有泪纷落。那份异于常人的孤寂就这样被挑泄了出来，泛滥成江。

　　她自觉这份孤寂与不甘被自己藏得极深，从不被人知晓，别人只道她性子冷淡，殊不知，她时时忍着那不可随处诉说，无处安放的如斯寂寞，百般寥落。

　　而此时，却被人轻而易举的揭露了出来，叫她如何不惊痛，如何不心动？

　　自知终古清香在，更出梅妆弄晚霞。

　　他竟然懂她的心声，懂得她的如斯寂寞，也懂得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的无奈，她的清寂，与其被别人说成太过清傲，不如说是无奈。

　　无奈心不同，无奈真情待。

　　他知道她的无奈，所以，才用此诗来宽慰她。

　　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惊痛不已。余光尽处，却见一眉目清秀的婢女气喘吁吁的跑进殿来，一见她，忙屈礼：“奴婢给娘娘请安，娘娘万福。”

　　“你是……”梨初并不认得她，迟疑着问她。

　　“奴婢是睿王府的婢女，陪王爷在北山上放纸鸢，不想纸鸢脱了线……奴婢该死，惊扰了娘娘的清静……”

　　睿王……可不就是那个十三就因了一阙词在京城中名声大噪的钺词难工的赵钺吗？

　　穆梨初低头想了想：“这纸鸢，是睿王爷的？”
　　“是……”

　　“这上面的诗……”

　　“哦，这是王爷题上去的，王爷说，说……”

　　“他说了什么……”

　　“我家王爷说，如今虽是新春，百花争艳，却不如秋菊，一枝独秀，王爷还说，这宫中，秋菊最好，要属明华殿……”

　　听了婢女的话，她心里又是一惊，她与他从未谋面，他怎知她……还是说，他也与她一样，身处繁华盛景中，在最热闹中，有着洗不尽的孤寂。她越想越觉得可能，是了是了，他们从未谋面，他又怎会知晓她的心事，还知之甚深。

　　“你家王爷，到与一般的皇室宗亲不同……”穆梨初将纸鸢还给婢女，转过身进殿，口里喃喃叹到：“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婢女愣了愣，想到王爷还在等着自己将纸鸢捡回去，如来时一般，脚步生风的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