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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章四 自损八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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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从钟宣这块破陋的小屋移驾到城楼时,秦绶还站在上头,手里拿着一大叠白纸,慢悠悠地往前撒。
城楼下围着几个好奇观看的人,那些白色的纸片随风飘荡,掠过皇帝的眼前,有那么一瞬间,皇帝觉得秦绶不是在撒写着他罪状的纸,而是在撒纸钱。
但城楼上的秦绶神情却很平静,不像是在纪念谁,也不像是在凭吊谁。
皇帝大步上了城楼。
秦绶看他一眼,自顾自继续撒着。
皇帝抢过他手里头的纸,抖开一看。
果然,上面写满了控诉他的话语,秦绶嘴皮子犀利,纸上的文章那更别提写得有多么针针见血了。
皇帝立马下了命令,“把那些纸拿回来销毁,如果有人传出什么消息来,直接压下。”
侍卫领命退下。
皇帝脸色阴沉地看着秦绶,“你知不知道这是在诋毁朕的名声?”
秦绶哑穴被点着,出不了声音,嘴巴却一开一合,无声地说:陛下说不过我,就让我当哑巴,这难道不是事实?
皇帝皱眉。
秦绶接了下去:既然是事实,又怎么算得上是诋毁?
皇帝:“……”
这确实是事实,但秦绶在纸上写得他像被割了舌头从此以后说不了话一样。
皇帝气得撕碎了那些纸。
秦绶看着碎纸笑了,伸手去抓了一把,往前一撒。
漫天白纸纷飞,如同下了雪。
今年初冬的第一场雪还没来,却先看了这么一场纸落的雪,还真的别有一番滋味。
皇帝脸色越发阴沉,“你知不知扫地很辛苦?”
秦绶听到这话有些意外。
皇帝背着手,脸色沉得像要滴出水来,“你这次太过分了。”
皇帝这次真的动怒了。
特别是在侍卫回来禀报说纸虽然收回来,但消息还是在百姓间传开的时候,皇帝冰冷地看了秦绶很久。
秦绶没有多大神情上的变化。
因为他在履行对皇帝的第二个承诺。
他在等皇帝见到他这张脸或者这个人时,只想说那一句——你给老子滚。
总而言之,秦绶在作死。
不过皇帝并没有让他滚。
皇帝在听到事情无可挽回时,下了第一道命令,“把他外头两件衣服脱了。”
秦绶:“……”
这皇帝难道想让他脱了衣服去扫大街?
秦绶还在猜测的时候,侍卫已经过来扒了他的衣裳,没了那厚厚的衣服支撑,越发显得他身子单薄。
皇帝下了第二道命令,“弄个笼子,把他关到大街上,直到大街见不到一点纸片,再放出来。”
秦绶:“……”
这皇帝居然是想让他脱了衣服看别人扫大街。
想法还挺独特。
秦绶被侍卫带了下去。
事实证明,皇帝之前对秦绶真的很纵容。
因为之前他都不曾真正罚过他,最多只是些小打小闹。
这次却是动了真格。
当秦绶被侍卫推进那个小小的木制笼子时,还有两个穿着盔甲的士兵过来守着他,防止他搞什么幺蛾子。
寒风飒飒,吹着他单薄的身躯,秦绶盘膝在冰冷的地上坐下,闭起眼,就像不久前还在郑国大牢里关着一样,禅定般入座。
如纸钱一般的碎纸片在城里飘了一天一夜,还在飘着。
秦绶就这样被关了一天一夜,还在关着。
也没人给他送饭菜,于是他也饿了一天一夜。
他不能说话,但没有做出些什么奇怪举动来让人给他送饭,就维持着打坐时的姿势不动,坐了一天一夜。
侍卫有点看不下去,这几天他一直跟着秦绶,也算是在他身边呆出一点交情,纠结很久后,他踌躇着来到皇帝面前。
皇帝正在跟钟宣说话,两人旁边还站着那个被秦绶说很有缘的瘦子。
这人叫石墨,是郑国去年的新科状元,本来留在京中要入官职了,却因行事不够圆滑一直被郑太子的亲信晾着,直到现在出了事,他才真正当了官,却不再是郑国的官了,想想还挺可笑。
侍卫见到还有两个旁人在,看皇帝一眼。
皇帝摆手让钟宣跟石墨退下。
两人都很聪明,没有多问,退下了。
侍卫迟疑,“陛下,秦先生已经被关了一天一夜,您看……”
皇帝冷淡地问:“城里的碎纸收拾干净了?”
侍卫摇头。
皇帝漠然地说:“那就继续关着。”
侍卫在心底叹息,“是。”
皇帝再问:“纸上写着的东西城里还有在传?”
侍卫答:“还有一两个,不过制止得很及时,如今没闹出更大的风波。”
皇帝沉吟了片刻,“你去让人往外头传,就说有个不知好歹的家伙爬上了龙榻,结果做得太激烈喘得太厉害哭得太大声把嗓子哭哑了,如今发着小脾气故意跟朕闹,想损朕的名声,被朕罚了。”
侍卫不明白了。
这明明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
侍卫不懂就问:“陛下,这是为何啊?”
皇帝冷笑,“你以为郑国这块就我们盯着?如今事情还没彻底解决完,多少双眼睛看着京城里的一举一动,秦绶上次在大街上闹的那一出,朕只要表明不会亏待郑国百姓就相安无事,还能顺便得一得民心,这次不一样。”
侍卫一愣,“这次……”
皇帝冷着声说:“这次是把他变成一个哑巴,是见了血的,那是百姓最不想见的,他还满城散布,要是别有用心的人利用,难道你要看百姓乱起来跟我们的军队打得血流成河吗?”
皇帝冰冷地说:“朕不信以他的脑子会想不到这一点,他却还是做了,你说,他过不过分?该不该罚?”
侍卫替秦绶求情的话被皇帝几句话说没了。
皇帝有些累,往自己暂住的地方走,“给他点水喝吧,免得真的死了,等后日事情处理完,大概就能回同国,你让人准备下去。”
侍卫应是,退下。
他去给秦绶送水时,那人依旧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侍卫真的怀疑这人是不是变成了雕像。
他把那碗水放在秦绶身边,又走了。
秦绶睁开看了眼,又很快闭起眼睛。
他没有喝那碗水。
但笑了。
秦绶这个禅定般打坐的姿势在第二日凌晨就坚持不下去。
因为郑国京城下雪了。
这场初雪来得挺大,还气势汹汹,却也很快停了。
雪停之后气温就开始下降,更何况日出前这个时辰是最寒凉的时刻。
秦绶只穿一件中衣,中衣是不怎么厚的,再加上这笼子根本没什么能遮蔽寒风的东西,除了外头守着的那两个大汉。
他太冷。
他缩起了身子。
缩在角落里,脑袋耷拉着。
那碗侍卫送来的水被他不小心碰翻,洒了,融进雪里,陶碗也倒扣在地上。
秦绶就这样缩着身子呆在角落,又被关了半天。
寒风吹来,雪盖了些在他身上。
他如同维持之前禅定的姿势不动般,也一直维持着这个缩着身子的动作不动。
侍卫送热粥过来了。
秦绶睁眼,冻得僵硬的手拿过那碗粥,喝下了。
然后他又维持缩着身子的姿势一动不动。
侍卫欲言又止。
秦绶却朝他笑了笑。
侍卫一愣。
侍卫走了。
入夜的时候,皇帝过来看秦绶了。
秦绶还是缩在角落里。
这跟他平时在皇帝头上作威作福无法无天的样子还是有些不太一样的。
皇帝脸色阴沉,他也带来了一碗热粥。
但秦绶没有如午时那般接过喝下。
他这次连眼睛都没睁。
因为他已经冻得晕过去了。
这明明是眼前的人在自作孽不可活,皇帝却还是惊慌了。
当秦绶被皇帝匆匆从笼子里捞出来时,他正在做一个梦。
他梦到他的家乡,梦到他从小长大的地方,梦到那里的人和事,梦到春天万物新生的季节,一场滚烫的大火从东方天明处烧起,烧掉了飘摇的酒家旌旗跟欣欣向荣的草木,烧毁了坚固的城墙跟铺满尸体的护城河。
他的梦里有前仆后继誓死守护的将领,有他父亲站在他身前一直不曾倒下的身躯,还有小小的、茫然无措的自己。
他记得自己从混乱与鲜血中走出来时,那条春日里总是绿意盎然的江水被烈火与鲜血染成跟黄昏拂晓相同的颜色,有人随黄昏迈进了黑夜,有人随拂晓看见了黎明。
梦中那些悼念亡者的纸灰从城中飘到他面前,就像他在郑国京城城楼上洒下的纸片一样。
秦绶忽然就从梦中惊醒。
他发现自己躺在榻上,房内有隐约的灯火。
这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有个人搂着他。
还是个皇帝。
秦绶:“……”
这人算是往他脑门上砸一棍子之后,再往他手里塞一把蜜饯吗?
秦绶挣脱皇帝的手,爬了起来,他爬起来时脑子很晕,差点重新跌回榻上。
然后皇帝也醒了。
皇帝醒后的脸色并不怎么好,依旧阴沉得吓人,秦绶并不怎么在意,还很从容自若地说:“陛下,早啊。”
他能说话了,但声音嘶哑。
秦绶皱眉,可能是吹了太久的冷风,感了风寒。
皇帝一言不发从榻上爬起来,看一眼更漏。
丑时。
那勉勉强强算“早”吧。
但皇帝没跟秦绶说话,只下了榻,从旁边桌子上拿过一碗凉去的药,递到他面前,意思很明显。
秦绶喝下了。
他不知道自己晕过去后发生了什么,但现在可以肯定皇帝不会再罚他,于是他拉过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
真暖和。
真好。
秦绶缩在榻上时,皇帝依旧一言不发。
秦绶觉得奇怪,“陛下?难道你也被点了哑穴?”
皇帝终于吐出冰冷的两个字,“没有。”
秦绶笑了。
他笑完说:“陛下啊陛下……”
皇帝站在旁边盯着他看,带着审视的目光。
秦绶语气突然正经起来,“陛下,你其实是个好皇帝。”
皇帝:“……”
敢情他这些天做的那些事,都不能让对方觉得自己是一个好皇帝吗?
秦绶接着说:“这么看来,陛下在我眼里,也算是个人了。”
皇帝:“……”
所以以前的他在秦绶眼里真的是一个狗皇帝或者不怎么狗的皇帝?
秦绶说:“既然陛下都是人了,那么那个人情确实是我欠陛下的。”
皇帝:“……”
皇帝忽然很想撬开秦绶的脑子,看看他里面那些都是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
秦绶郑重地说:“我会还的。”
皇帝冷冷地问:“所以你之前是在试探朕?”
秦绶笑了,“是啊,陛下当时做了三件事,第一件销毁纸条,第二件压下流言,第三件抓住我这罪魁祸首。”
秦绶满意地说:“陛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让郑国京城避免了一次血流成河,让我觉得你也许是值得我追随的。”
皇帝皱眉,“当年你也这样试探过郑王?”
“没有,郑王不一样。”秦绶有点犯困,“郑王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是自己心甘情愿留在郑国的。”
皇帝听后莫名很不爽。
他也不知这种不爽来自哪里。
可能因为他是第一个从“狗皇帝”变成“不怎么狗皇帝”,又从“不怎么狗皇帝”变成“人皇帝”还需要过五关斩六将的,所以他很不爽。
而让他不爽的人盖着他的被子,用着他的床榻,倒头就睡了。
皇帝越想越气不过。
越想越气不过。
他走过去,伸出手。
他把气得颤抖发凉的手一把塞进秦绶后颈处。
还没彻底睡熟的秦绶一个激灵,醒了。
他瞪一眼皇帝,“陛下,你好幼稚!”
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