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绶玉》九叶叶

2、章二 不狗君子

　　秦绶知道自己的饭有了着落，很快抹掉脸上硬挤出来的泪水，他坐在大街上，周围有不少郑国的百姓围着他，因为他太瘦了，有的人还用半只手扶着。
　　“秦先生啊。”百姓长居于此，秦绶没被关进牢前就经常在城中走动，因此百姓们都是认得他的，“您可悠着点。”
　　侍卫在不远处站着，秦绶慢吞吞从地上起来，拍着百姓的手说：“你们放心，经过这么一闹，那狗皇帝铁定不敢对你们不好，要是敢，你们就把这事传出去。”
　　侍卫：“……”
　　他可都听见了。
　　这人还真是不怕他去告状，什么话都敢说。
　　国破之际，百姓的心情本是有些忐忑的，此刻居然被秦绶一句话说得稍微安心下来。
　　秦绶又继续说：“不过我之前在城楼上跟皇帝见过一面，聊了几句话，这皇帝既没有屠城，也没有把你们当俘虏拐跑，不论是长相还是品行比起郑太子那货，其实还是不怎么狗的。”
　　百姓受尽了郑太子的苦，此刻含泪点着头。
　　侍卫：“……”
　　虽然这话里是在夸自家的陛下，但狗皇帝跟不怎么狗的皇帝其实区别真的不怎么大，一个全狗，一个不怎么狗，说来说去，都不是人。
　　侍卫在纠结要怎么把这话转达给自家的陛下。
　　秦绶又继续说了下去，“而且那皇帝还算个君子，很守诺言，被我气得发疯也没有一剑宰了我，可见传言的他并非浪得虚名，周国能得善待，想必郑国也可以。”
　　百姓继续点头。
　　秦绶说：“这样看来我们也不能总说人家狗皇帝，不如给他换个称号。”
　　侍卫：“……”
　　明明只有你一个人在骂陛下狗皇帝。侍卫在心里腹诽。
　　秦绶一挥衣袖，“以后我们就叫他‘不狗君子’皇帝！”
　　侍卫：“……”
　　百姓：“……”
　　百姓大概觉得有些丢脸了，跟秦绶扯了几句就跑，秦绶没有挽留，问侍卫，“我这个外号起得怎样？”
　　侍卫一言难尽，“先生起的外号真是与众不同。”
　　秦绶笑了，“那你觉得陛下会喜欢吗？”
　　侍卫可怜起自家陛下来，“陛下可能不会喜欢。”
　　秦绶笑得越开心，“那可真是太好了！”
　　侍卫：“……”
　　秦绶不理会一言难尽的侍卫，拍拍衣服上的灰尘，他要去吃饭了。
　　皇帝并没有限制他的自由，有侍卫跟着，他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就算现在他跑到城楼上大喊一句“不狗君子”皇帝，大概也是没人管的，不过秦绶没有去，他想去的反而是郑国京城城东的饺子铺。
　　他在牢里时就分外想念，如今这种情况下，也不知还有没有开。
　　秦绶还没走到城东，就先在空落的街道上见到一个老头。
　　眼熟的老头。
　　钟老曾是秦绶的同僚，在郑太子将他关进牢后不久，他就听到钟老等一干臣子被罢免或降职的消息，据说这是郑太子为了提拔自己的亲信做出的手笔，但凡当年跟随过郑王的老臣，有很大一批都受到了牵连。
　　那会秦绶还挺庆幸，还好只是罢免或降职，而不是跟他一样被关进牢里，不然这些老骨头可就要受苦了，他年轻力壮不怕什么，熬一熬就能过去，钟老他们就不一样了，要是当年往牢里一送，怕是早就阴阳相隔了。
　　也算两年未见，钟老的头发似乎更加苍白，人也愣愣盯着城门发呆，现如今郑国京城物是人非，大概是专程过来瞧一瞧的吧。
　　秦绶走了过去，“钟老。”
　　钟宣回神过来，看到秦绶，愣了下，随即喜道：“秦先生，你还没死啊？”
　　秦绶：“……”
　　秦绶摸摸自己的鼻子，“钟老这话说的，好像盼着我死一样。”
　　钟宣立马摆手，“老朽可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来时听说大牢跑出很多罪犯，乱得很，让老朽担忧了好一阵先生的安危。”
　　秦绶笑道：“那劳烦钟老挂心了，您是不是还没吃饭？走，我们吃饭去。”随即指指侍卫，“他请客。”
　　侍卫：“……”
　　钟宣看一眼侍卫，他被秦绶拉着走时，很快注意到秦绶脚上不断响着的东西，迟疑着问：“先生这是……”
　　秦绶不以为然，淡淡道：“同国皇帝想让我去给他做事。”
　　钟宣一怔，“以先生的能力，去同国也能谋得一席之地，先生不必为了郑国……”
　　秦绶笑着说：“我会去的，只是说不准半路上人家皇帝会嫌我烦，让我滚了呢？到时我无处可去的话，不知钟老缺不缺孙子，我认您当干爷爷？”
　　钟宣顿时愁眉苦脸，“先生这话可真是折煞老朽了……”
　　秦绶却很认真地推销自己，“钟老，您别看我瘦，吃饱了也是有力气干活的，您现在是不是差使着您那两个儿子在种田？我要是去了，还能帮您刨几把土。”
　　钟宣：“……”
　　他两个儿子并没有在种田。
　　钟宣无奈地说：“两年不见，先生说话一如既往啊……”
　　秦绶道：“钟老风采也犹胜当年啊。”
　　钟宣：“……”
　　他现在能有什么风采，对着城门发呆时的风采吗？
　　钟宣苦哈哈地想。
　　侍卫在不远处看着，秦绶这嘴皮子不是对他陛下耍时，他其实看得挺乐呵的。
　　秦绶带钟宣去吃了饺子，吃完两人依依惜别，这一别以后还不知能不能再见，钟宣很是唏嘘，秦绶却似乎看得很开，目送钟宣离去的背影时，他在原地站了许久没动。
　　就在侍卫以为他要变成一尊雕塑时，秦绶蓦地转身，寒风吹得他衣袖猎猎作响。
　　“走吧。”他大步往前迈去。
　　侍卫把这些事禀告给皇帝时已是半夜，秦绶睡下了。
　　皇帝还在处理一大堆事情，以求能尽早班师回朝，当他听完秦绶所作所为一字一句，手里的笔停了，“他说朕是狗皇帝？”
　　侍卫点头。
　　皇帝捏毛笔的手用了力，“还给朕改了一个‘不狗君子’皇帝？”
　　侍卫继续点头。
　　“啪”一声，皇帝手中的笔被捏断了。
　　皇帝咬牙切齿，“他现在在做什么？”
　　侍卫答：“秦先生在睡觉。”
　　皇帝越发咬牙切齿，“那他睡得还挺安稳！”
　　侍卫答：“那可不是，属下还隐约听到他在说梦话。”
　　皇帝冷漠地说：“你去找个更夫，朕要他一晚上睡不着觉！”
　　侍卫领命，退下了。
　　睡得特别香甜的秦绶很快被震耳欲聋的一声铜锣响震醒了，他惊得从榻上坐起来时，发现榻边站着一手拿锣一手拿梆的更夫。
　　秦绶瞪着他，“大哥打更怎么打到我睡觉的地方来了？”
　　更夫很惭愧，却没有说话，让他来办事的人说不能跟面前人搭话，不然很容易被气死，他不敢开口。
　　秦绶困得很，瞪了更夫没一会，眼皮就慢慢耷拉下来了，结果还没等闭上，“咚”一声。
　　他又醒了。
　　秦绶：“……”
　　如此反复几次后，秦绶瞪着一双血丝遍布的眼睛，一把抄过更夫手里的梆，更夫一愣。
　　秦绶说：“不就是不让人睡觉吗？我不睡，你这破铜锣借我。”
　　更夫迟疑起来。
　　秦绶已经伸手一把抢过更夫手里的锣鼓，怨气冲天地下了榻，来到皇帝暂住的地方。
　　然后他开始敲锣。
　　然后他扯着嗓子开始大声唱曲。
　　皇帝处理完一大堆的事情，满身疲惫，刚歇下没多久，就被这锣鼓声跟鬼哭狼嚎弄醒了。
　　皇帝：“……”
　　皇帝明白了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
　　皇帝问进屋的侍卫，“他今日在大街上就是这样子的？”
　　侍卫一言难尽，“回陛下，他在大街上更含蓄些，不过也差不离。”
　　皇帝：“……”
　　皇帝坐在榻上被迫欣赏了好一会秦绶的歌声，结果半点也没听出这人唱的什么，与其说是唱，还不如说是在嚎。
　　皇帝忍无可忍，“让他闭嘴！”
　　侍卫领命。
　　很快秦绶闭嘴了，因为他被侍卫点了哑穴。
　　“咚——咚——”
　　然后他敲铜锣敲得越用力了。
　　皇帝越发忍无可忍，“把锣鼓给朕砸了！”
　　侍卫领命。
　　世界安静了。
　　皇帝对这一刻的安静很满意，倒头就准备睡觉，刚闭上眼，就有人从外头冲进来，直奔他的床榻。
　　侍卫只是犹豫了下要不要拦，秦绶已经冲到皇帝的榻上。
　　然后他十分用力地在榻上蹦来跳去。
　　床榻开始剧烈摇晃起来。
　　皇帝：“……”
　　秦绶在准备蹦第五下时皇帝忍不住了，他一把抓住秦绶的腿，手一扯，秦绶整个人跌在榻上。
　　皇帝压着他，愤怒地说：“秦绶！你别以为朕真的不敢杀你！”
　　秦绶跳得整个人有些喘，此刻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嘴里连珠炮似的蹦出好多话，却没声。
　　不过皇帝也能猜到他说的什么，无非是你不让我睡觉我也不让你睡觉之类的，可能还会骂他几句狗皇帝。
　　这种情况下，他不可能是“不狗君子”皇帝了。
　　皇帝本来有些生气，但看着秦绶破口大骂，自己却一点也听不到，看着看着心里居然特别痛快。
　　大概是觉得骂皇帝是个无用功后，秦绶没多久就闭了嘴。
　　皇帝等着他的求饶。
　　结果秦绶一脚挣开皇帝抓着他腿的手，扯过皇帝的被子，往榻里头滚了滚。
　　秦绶眼睛一闭，很快睡着了。
　　皇帝：“……”
　　好阴险的计策，这人知道他根本不可能让别人来打扰自己睡觉，为了图一个清静，居然胆大包天爬上了龙榻。
　　还不要脸地抢走了被子！
　　皇帝想扯回被子没扯成功，愤愤不平地说：“再去给朕拿条被子过来。”
　　侍卫领命，取来了被子。
　　皇帝也累，他盖着新被子，感受着榻上突然多出一人的不适，想着明日再找这人算账，不知不觉间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