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歧途》瘦梅

2、打工

　　十多个小时的硬座后，姜书提着两个大编织袋出了站。
　　火车上的空调开得极凉，人一走到出站广场，立刻被桑拿天闷出一身黏腻的汗。耳边普通话里夹着天南地北的方言，一路都是拿着北京地图和宾馆广告问你要不要住宿的大妈，构成了首都的第一张面孔。
　　第二张面孔是人人人人人人人。循着标识摸到地铁入口，黑压压的人群从买票处就排起三折长队，摩肩继踵，如蜗牛一般缓慢蠕动，大件小件的行李占了满地，令人心烦气躁。
　　姜书去找了一个老乡。那人叫王栋，是他以前同学，初中毕业就读不下去了，早早来当了北漂。姜书跟他提前联系上的时候，对方在电话里很痛快，直说：“没问题，你先住我们这儿，刚好我们宿舍有个人请假回家了，你来了就睡他床。”
　　到地儿之后，两人打了好几个确认电话才得以相认，毕竟多年未见，样子都有点认不出了。姜书长开了眉眼，王栋却跟初中时判若两人，染着黄毛，有点说不出的流里流气。但他自己笑嘻嘻地说这是潮流，韩范儿。
　　这个滑头的样子倒还有些以前上学时的影子。
　　他们这一代打工者，跟老一辈务工人员不太一样——只知道卖力气，靠辛苦流汗赚钱，去干工地或者送外卖。这些年轻人，他们接触新鲜事物的能力强，观念更新快，也更容易融进大城市。比如王栋这样的，就职于一家女子造型会馆，说白了就是高级美容美发店，但加上化妆和服装搭配指导服务，理念上提升了一级，档次和价格就立刻翻倍。他跟着店里的形象设计师做徒弟，一边学习一边提升眼界，期望有朝一日自己能独当一面，算是有追求的新新北漂。
　　然而到了王栋所谓的宿舍，光鲜外表下还是赤'裸裸的艰辛。两室一厅的小高层民居，一间屋放仨上下铺，客厅里还有两张，塞了十六个人，蜗居质量可想而知。屋里又都是男人住，地板上没有一处不堆着杂物和垃圾，人要一步一抬腿，才能艰难地跋涉进去。
　　姜书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王栋便介绍他在自己工作的店里做发传单的工作，两人简单在路边吃过饭，下午就到店里去报道。
　　姜书原本觉得，这活儿不过要在骄阳底下苦晒苦站，他自以为吃苦不是问题，一转眼到了岗位上，却只能抱着一摞厚纸站在车水马龙的陌生街头茫然四顾。
　　他们那个小地方，街道窄，人与人的距离感也小，大家普遍土气，阶级差距就不甚鲜明。首都却不同，光鲜亮丽的男女一个接一个从身边掠过，形色匆匆，方圆一米自成气场，拒人于千里之外。姜书硬着头皮，试探地向某个装扮精致的女郎递去一张传单，还没说出个“请”字，对方犹如遇到瘟疫病毒，躲出一步，眼神都欠奉一个，嫌恶地连连摆手：“滚！不要！”
　　他连忙滚到两米之外，目送她踩着10厘米的细高跟摇曳多姿地走远了。
　　实际上，人家见理发店拉客如见鬼，也是有道理的。这类店散传单，靠的就是拿热脸贴别人的冷屁股。若是常年从事这一工作的小弟，往往早已练就一副金刚不坏之脸皮，管你好脸坏脸，牛皮糖一样黏上三条街，舌灿莲花，把人拉到店里宰一个是一个，方肯罢休。但是姜书不知道这样的规矩，也不是这样的性格。他从小寄人篱下，看人脸色已经成了一种生存本能，被这么对待，不由惶惶不安。
　　忽然身侧传来笃笃两声轻响，姜书吓了一跳，回过头看，身后正停了一辆黑色轿车，后座车窗半落，大约是里面的人敲玻璃。他以为自己挡了路，慌忙想让开，对方却指指他的手里，不知说了什么。姜书太过紧张，压根没有听清，手忙脚乱半天，才意识到人家特意跟他要一张传单。
　　他往车里看了一眼，后座只有一个人，没看清面目，但分明是个男士，何必对他手中印着“女子造型指导”的传单感兴趣？倒是安慰之意拳拳。
　　原来首都还是有好人的。他恭敬地递上一张，目送轿车关窗离去，为这陌生的善意感激涕零，又忍不住懊恼自己刚刚的失态。
　　经此插曲，才终于进入了状态。
　　然而他和另一个新来的，日日都要被经理责骂。
　　原因是店里对每人每天散发传单的数量有规定，他们完不成。换做别家，大多是诸如4小时200张之类，本店行事风格却十分飘逸，传单在库里快要堆到天花板，经理催着他们恨不能一次全部发出去，下班还要专门派人检查附近的几个垃圾筒，侦查有没有偷扔。姜书是后来才发现其他传单小弟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他们勾搭了一个收废品的老头，每隔两个小时就躲在地铁后面交接几捆传单，攒几根冰棒钱。
　　他也是这时才发现，首都收废品居然这么贱价。
　　晚上回到宿舍，几十平米的屋子里飘满了麻辣烫、方便面和各种外卖的香味，十几个大小伙子挤在一处，转身就碰着人，洗手间永远有人在使用，一股常年散不去的尿骚味。一般大家解决完自己的晚餐，便纷纷自觉爬上床，拿手机看视频，或者斗地主。他们有时候会一起侃大山，或者讲黄段子，但大部分话题都非常无聊，充满了低劣的意淫和自我吹嘘。
　　除了王栋，姜书和任何人都没说过太多话。他连他们的名字都没有记，不过是做一个月的熟人而已，没必要多费心思。或者他有一种后怕的恐惧，如果他不是考了状元，得到了公众瞩目，此刻，他也许就是这些人中的一员。
　　到了结工资的时候，那个大腹便便的经理以姜书头任务不达标为由，将说好2000块钱的报酬扣成了1500。作为介绍人的王栋愤愤不平：“他就是个老吊丝，自己猥琐，就看不得别人好，分明故意克扣你！”
　　姜书气归气，却反而没有那么激烈，甚至因为终于摆脱糟心的工作和住所，而生出一丝愉悦来。500块就当交了住宿费，这里的生活再乱七八糟，于他不过是一个临时的落脚点而已。他走之前回头看了看店里依然忙碌和受欺压的店员，比起他们，他是有希望和未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