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疫》则我

4、朝暮最相思

　　昨天，陆莳毅和爸爸一起去城郊某别墅参加今年更加热闹的战友聚会。他本该在家睡到自然醒，给老妈煮饭烧菜准备午饭。可亲自开车到他家的祁叔，非要他去给他还在上小学的孩子补课，说那孩子性格淡漠固执，心气高脾气傲，不爱和同龄人交流，整日在家闷得慌，都快成书呆子小老头儿了，是以让自己带着他一起玩儿。每个月工资，不多，三千。

　　在这个一年学费才几百的年代，三千块如同滚烫的馅饼，从天上直直砸进他怀里。伸出手又不敢接，缩回去又觉可惜，他还待推辞，一向庄严冷酷不懂人情世故，从不多受人好处的老爹居然点头了，让他答应。即使明白祁叔对其他战友也纷纷拉了一把，但本该自家老爹受着的恩惠落到自己身上，陆莳毅还是有些迟疑。还待细想，就见老爹已经和祁叔说笑着上车了，他也摇摇头不去想了，他们大人决定的事自己也懒得去管，没再挣扎地坐进了后座。这红铁烙的馅饼他接了，再苦再烫他也不放手。

　　路面不平，车辆停顿摇晃中，陆莳毅本来眯着眼睡觉，却在某一个颠簸中福至心灵，恍然大悟明白了他爹适才高深莫测的微笑。周末他本来就无事可做，除了课余作业和与朋友厮混到处流窜或大汗淋漓的篮球比赛，他有的是时间教小孩儿读书，陪他玩。可是老爹的意思大概不在于此，不在那可以交给老妈买菜，用以改善生活的三千块，恐怕是找个由头拘着他，不让他出去厮混吧。

　　陆莳毅苦笑着觑了一眼正谈笑的父亲，无声做了个抬枪崩人的动作，又倒头睡去了。

　　是以，这本来只是一场银货两讫的交易，可如果其中一方被蒙蔽这背后的规则，只当做这是感情投入……那么不用怀疑，即使有一天他明白，自己自始至终不单单是由于钱的原因和他一起玩儿，和他交朋友，可他认定自己被金钱困住，被感情背叛也难避免了。

　　陆莳毅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他本是突如其来兴之所至想来学校看看他，但意外想到此事，思索后便决定，与其随着时光流逝越发不好提及钱的事宜，不如趁今日提前告知他，提前预防。也免得小孩儿对他投入太多情感，当他真是拯救自己孤单寂寞的天使。

　　“穆穆，你爸爸说每个月给哥哥三千块，供我们去买花儿买树苗，去逛游乐园，看电影等等，你想吃什么哥哥都给你买，好不好？”陆莳毅蹲下身，和他同高，带着真诚笑意的眼睛和他对视，不放过那双清澈眸子里任何感情。

　　有钱人家的小孩，对涉及钱的事要么敏感过度，要么迟钝过度。陆莳毅本来只希望他别太偏激，把人性都往底线想，认为所有与他交好的同学老师都只是为了图他身后的钱。

　　却没想到祁穆延如此可爱，不谙世事，却又通情达理，他微蹙小眉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知道的，妈妈告诉过我了，他们给-”，他有些不敢对他称呼“你”，但他下意识拒绝了“哥哥”这个字眼，顿了顿，仿佛找回了勇气般，他又说，“……你的钱不是给我花的，我还有压岁钱。”我花自己的钱。

　　五月的天慢慢热了起来，微醺的小风去了就没再回来，小穆穆想到了什么欲言又止的东西，霎时红润了脸。

　　“我花自己的钱。”这话顺着气管一路攀爬上来，却在喉间突然干枯了，说不出口了。哥哥得到的钱都是爸爸给的报酬，是他付出了劳动得到的。而他突然意识到，他其实从来没有自己的钱，也没有真正该是他自己的东西，无论是卧室里摆了一面墙的精致玩意儿，银行里他开户存的几万人民币，还是每日付叔叔玉阿姨宪叔叔精心的照顾，甚至连同他身上的衣裤鞋帽，都是爸爸妈妈给的。

　　他赤条条来到这个世界，什么也没带来。

　　然而这个想法非但没让他沮丧，除了打定主意更加感恩父母外，他反而意识到了一件让他又情不自禁笑逐颜开的事，他更加热忱地拉着陆莳毅的手，一字一句满怀惊喜和骄傲地说:“只有你才是，只有你才是我的，你是我的朋友。”

　　陆莳毅一愣，也被穿盘似地笑了起来，真切体会到了穆阿姨的人情练达，竟全不让他稍觉尴尬。他不知道祁穆延在这一瞬间想了什么，想了多远，却还是心里一热，小孩炙热的话语如同兜头铺撒而下的酸雨，腐蚀了他整颗心，他此刻第一次深切地明白了从前戏谑而过的话:“孩子是世界上最公民的审判官。”他们能能画出虎皮下的筋骨，更看得清复杂面皮下的人心。

　　“对，我们拉过勾的，我们是朋友。”陆莳毅笑着摸了摸他蜷曲柔软的头发，拍拍他的肩膀，又笑说，“快去上课吧，老师都在窗口望了几次了。”

　　“嗯。刚才你说爸爸有事要说……”

　　“……呵，”陆莳毅听到他提醒没来由老脸有些红，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今天他又被自家老妈从床上叫了起来，昨晚本就睡得晚，今天头昏脑涨地，神智麻木，还想着去教室补觉，因而胡乱洗漱了，伸手抓起豆浆油条吃了几口，就赶着时间，骑着单车上学去了。

　　一路骑了好远都没看到平时一起上学的哥儿们，他正打算飞驰到学校搞清楚，才灵光一闪明白过来，却也只有苦笑。今天学校高三党第三次模拟考试，他们高一的全都收拾书包欢喜放假两天，上周放假他却忘了给老妈说！自己又睡懵了，白瞎了这一大早的黑甜乡！

　　陆莳毅万分懊丧，悔不当初，骑着车跑得飞快，打算回家睡个回笼觉，却在路过“前方学校，请减速慢行”的标志时，突然来了兴致，想去看看祁穆延小朋友。于是这精力旺盛的男孩子也忽略了正大光明的校门，熟练地藏了单车，在学校周围找了个早被翻墙的孩子踩垮的坍墙，利落地翻了进去。

　　是以，遇到老师，他才会有些做贼心虚的尴尬。

　　是以，对着小朋友，他才有些不好解释，以免起了坏的示范作用。

　　可还得解释，“不关你爸爸的事，哥哥就是想来看看你在学校乖不乖，有没有被欺负。”陆莳毅笑着摸了摸他白净光滑的小脸蛋儿，红扑扑地可招人喜欢。又想起他一个月前长的那颗青春痘，地理位置优越，正巧在眉间，靠近右眼，那段时间到哪儿去，都有人笑着唤他“观音娘娘”。

　　“嗯……没有。”祁穆延当然不会说自己好乖，他也不知道这次他又考100分了，老师正在教室里表扬他，但他知道没有人敢欺负他。欺负他的人早被付叔叔或轻或重地警告过了，他不屑于和那些人说话，但他们也休想把他当软柿子捏。

　　两人没再细聊，只是约好这个周末一起去逛花鸟市场买树苗，祁穆延压抑着内心翻涌的浪潮，一本正经地和他“再见”，慢悠悠朝教室走去。几步过后他又突然停下，回头，果然看见陆莳毅正目送他的背影，见他转头又疑惑微笑，问道:“怎么了？”

　　祁穆延看着这个时候的陆莳毅，他还维持着刚才和他说话时蹲着的姿势，双手随意伸着，阳光从侧边照下来打在他脸上，他的嘴角淡淡地向左勾起，那是他疑问后的愉悦的笑容所致。二楼的窗外有一排一排的绿竹，他此前从没在意过，而今天，从陆莳毅的眼里看到他自己和那丛绿竹融为一体，他突然心微微发胀，眼睛微酸，陌生的从没有过的情感让他颤声问:

　　“你是特地来看我的吗？”

　　陆莳毅一思索，算是吧，点头笑言:“是啊。”

　　“……。”

　　祁穆延咕哝了一句什么，陆莳毅没听清，只看见他像突然被冲了电似的转身跑了，在教室门口敲了敲门，等了几秒钟才进去了，又融入了那群孩子。

　　陆莳毅有些莫名，却也没再思索，打了个呵欠，看了看腕上的表，现在才早上九点，他要回去睡到12点，起床吃午饭。

　　祁穆延又回到了教室，他的数学作业本已经被抚平了褶皱，安静的躺在桌上一角。仿佛看不见课桌上的试卷，听不见老师在耳旁的殷切的提示，他拿过自己的作业本，心不在焉地翻。

　　就是这本作业打端了他对陆莳毅的幻想，却也塞翁失马，让他见到了真正的陆莳毅。祁穆延翻到今日作业，在老师100分的批语和时间下，慢慢写上一行字，“今天，陆莳毅特地来学校看我，还担心我被欺负……”

　　这是今天的日记。

　　本该晚上再动笔总结，可他内心急欲宣泄的震动和铺天盖地的惊喜，让他无法忍耐，无法熬过从学校到家这段漫长的时光，他必须现在就写，一字一句全都有血有肉，每一个简单的字都饱含他迷狂沉醉的情感。情感必须得到宣泄，这薄薄的似乎有特殊意义的数学作业本只好代替日记本履职，得以荣幸，由用完便被丢弃的废纸，在小主人心念电转间身价百倍升，一跃成为能够被小主人纳入自己的秘密宝盒的收藏。

作者有话说

　　么么哒啊亲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