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世记》荒肆虞卿

4、春霞染

　　二人等了不久，就见到谷微由丫鬟扶着上了亭子来，她今日眼睛绒绒地肿了几分，虽用重的脂粉掩了，细看却能觉察出。随着她来的是另一个不过七八岁的小姑娘，发间别着朵新鲜的粉桃，衬着圆溜溜的黑眼睛如葡萄一般惹人喜爱。小姑娘今日穿的是簇新月季粉菱纹填草叶襦裙，脚丫套着绒头浪底绣鞋，被朝露打得有些湿润。
　　谷沉凑上去道：“二姐姐，你怎么把这小讨厌鬼带出来了？”
　　那小姑娘登时气呼呼道：“三哥，你说什么呢？”
　　谷沉笑嘻嘻道：“你来这里，一会儿你娘就找过来把你带走，可不讨厌么？”
　　小姑娘坚定道：“我今日说什么也不回去了。”
　　“哎，那你就不讨厌了。快过来，我今天给你准备了栗子。”谷沉拉过小姑娘，又对她道，“这是我的好朋友，你叫秋哥哥就行，今天你是借了他的光呢。阿满，这是我三叔的小女儿，叫谷萩。”
　　秋满向小姑娘问好，又与谷微见了礼。
　　四人落座，有丫鬟跪着地上给谷萩换了双新的珍珠碎花绒鞋。不一会儿，外头便又来了两人，一个也不过十三四岁，穿着青色朱雀锦深衣，腰佩环带，另一个十岁大小，竹青云昆锦深衣，外罩了件兔裘深红大披，由小厮抱着上了来。那大的一上来便笑道：“三弟，大哥是来不了，他今日在书房呢。”
　　谷沉忙道：“这是我二哥，这是我小弟，同萩丫头都是一房的。”
　　这边大的那个笑道：“秋公子你好，我是谷泓，他唤谷添，今日承你情，能好好吃一顿三弟了。”
　　那谷添被小厮放下了地，被谷泓牵着手，他的眼睛湿漉如秋日的潭水，唇同最柔软粉润的月季，白净羞腆，很是拘谨地向秋满问好。
　　那边谷沉已安排着两人落了席，笑道：“我今日可是让我的好友阿满认识你们的，你们日后可要好好对待他啊，他是个好的不得了的人，你们可以多和他来往，尤其是小弟，你让阿满带着你做那什么画，阿满的画据说是极好的。”
　　秋满忙笑道：“哪里来的极好，不过是能看罢了。”
　　谷泓道：“那便太好了！这几日小弟他苦恼着那画不知多久，我们这些人又不懂这丹青的事，真是先替小弟谢过秋公子了。”
　　谷添晶晶亮的眼盯着秋满，向他笑了笑。
　　秋满也不好推辞，便道：“那等谷小友有闲，我便去搭一个下手也是可以的，教授却是不敢说。”
　　谷沉道：“阿满哪里这样谦虚，就小弟那两个花招，你别说教授他一幅画，做他师傅都绰绰有余。”
　　一旁谷萩扑哧笑出来，她正吃着丫鬟剥的栗子，此时放下来，道：“三哥你这样说四哥，他到老太太那边告你一状，你就不好了，我就看着你笑话。”
　　几人正说着，一边竹簌携着个小食篮来了来，悄声对谷沉道：“公子，我可把东西拿来了，就放上去么。”
　　谷沉转脸向桌前道：“大家不如先歇一歇，尝尝阿满做的好吃的，我猜来阿满做的必然是美味珍馐，必比你们平日吃的好多了。”
　　一边谷微道：“我们这样做的，和那厨房的人是不一样的，如何与厨房比？三弟你怎么说的。”
　　谷沉忙道：“啊，是了，我一时嘴快，阿满你做的自然是吃意境了，是吧？”
　　秋满忍俊不禁：“哪里来的意境？就是普通的点心，是我家乡的风味，只怕你们口味不一样。”
　　谷沉大笑道：“不如就尝尝看吧，我真是太迫不及待了！”
　　那边竹簌和桑楠已将盒中十块如霞色莹润的糕点摆入竹枝碟中，那边谷泓道：“这糕点如余晖冉冉，配竹枝碟倒没甚意趣，不如把那蓝云玛瑙盘子拿来摆着。”
　　一边谷沉叠声喊人去拿，秋满却笑道：“不过这样小玩意，哪里值得费工夫，摆在那边垂云翡翠碟里就很好。”他起身离席，从一边开得烂漫的黄迎春枝上折了一朵来，摆在那碟上，那翡翠碟色近透明，润上了糕的鲜艳，匹上迎春的俏丽，竟颇有意蕴。
　　坐在席上的谷添眼睛亮了亮，坐他旁边的谷萩踢了踢小小的绣鞋，压着声对他道：“四哥，我觉着这看着好看极了，比平日看的那些还要好看。”
　　“嗯！”谷添用力点头，两颊红扑扑的。
　　谷沉是第一个动了筷子，谷微和谷泓也夹了，那边谷添由丫鬟夹了一个，谷萩却道：“不如秋公子你夹一个去，我就就这这个盘子吃罢。”
　　其余四人自然看得出小妹妹喜欢这样子，也就顺意让她全要了过去。
　　谷添是第一个咬下那糕点的，他在丫鬟夹过来时就已经张开口，他的贴身小丫鬟拾珠也从善如流将糕点送在他嘴边。这糕点小小巧巧，不过半寸见方，谷添虽小却能一口包入。
　　谷添是幼子，历来娇生惯养，自来没受过饿，也没缺过美味珍馐，也就不爱吃饭，挑嘴得很，今日也是着实喜爱这糕点卖相，才迫不及待起来。此时糕点普入口，竟如丝绒般化了开去，那裹在皮内的芬芳如远梅暗香幽然，只觉唇齿生花，连呼吸都是春日的味道。再将心思沉入那味觉，只有那凝露似的清甜，没有丝般心思只能将其遗漏在最明兀的芬芳里。谷添一时竟有些不忍心将这糕点嚼开，却忍不住施以唇齿之力，糕体如云霞柔滑，漫过口中，此刻方能品到一丝真实的甜意，如甘霖沁肤。
　　简直是绝无仅有的意境，难以名状的美味。
　　谷添又张开口，示意拾珠再夹一口，却在看到拾珠有些为难的脸时，想到余下的糕点都在谷萩盘里。
　　我也想吃的。谷添心里有些委屈，却不好抢妹妹的东西，只得抬头想从桌上再寻些好吃的来，可看着那些堆叠精致的点心饮品，却再无半点食欲。
　　他正伤心着呢，那边就传来谷沉的惊叹：“阿满！这简直！这真是太好吃了！我完全没有办法相信！”
　　“说好吃却俗了，我终于知晓仙人餐风饮露是如何快意的日子了。”谷泓感慨着，“若是我那些友人尝到这般神物，该如何赞美。”
　　秋满心道太好了，幸好他们能接受这春霞染，事实上这糕点是他平日早起含一块清肺腑口中浊气的，不过以气袭人，不算真正的点心，不想竟得了个“仙食”称赞。
　　那边秋微尝下这春霞染，一怔，竟是落下泪来，碎在桌上，莹莹寒色。
　　“二姐姐如何竟哭起来？”谷沉忙道，“莫不是悔恨当时把这糕点全给了小妹？”
　　谷微勉强收拾了心境，笑道：“我这不是伤感马上就要离开家里，再吃不到这等珍馐了。说来秋小友，不知这糕点唤作何名，我们空赞叹这些时刻，却不知晓其名。”
　　秋满心中隐隐知晓谷微所泪为何，口中却道：“这是以春日桃杏李瓣糅合而制，八蒸八润方成的，唤作春霞染，取其色泽。”
　　“可是名副其实了。”谷泓笑道，“春取霞色染俗尘，妙不可言。”
　　“可不是！”谷沉跃跃道，“就是可惜只有一块，若有十几百块，吃得透心，才叫妙不可言呢！”
　　“这一块是饮风露，你吃十几百块，是吃饭呢？还等着吃饱？”谷微调笑着道，心绪终是藏得深去。
　　谷沉哼哼了一句。
　　这边桑楠等又将几个动过几口的碟子撤了下去，换上了新的热饮，又将那老太太给的秋香糕摆上了桌。
　　几人倒是多吃了几块秋香糕，闲闲谈了几句，谷微对着谷萩笑道：“小妹，我突然想到，大哥今日不得来，却是没有尝到那春霞染的好味，你肯不肯匀出一块来给他吃？”
　　谷萩正由春阶伺候着吃琼珠羹，听闻这话，道：“可不能丢下了大哥，一块又有怎样呢。”
　　谷微一笑，唤身边的贴身丫鬟求明取个食盒带走了一块春霞染。
　　那边谷添悄声拉过谷泓衣襟，问：“哥哥，我想着让秋哥哥替我看看画。”
　　谷泓失笑，道：“你既然这样想，便自去邀他，他不会推托的。”
　　谷添有几分犹豫，此时亭下拐出一个婆子，进亭子先行了个礼，才对着秋满笑道：“秋公子，太太本要留您午饭吃，这厢三公子又已先邀了你，便请您晚饭，一尽地主之谊了。”
　　秋满忙起身答谢，说好必定会去，那婆子才起身要走，忽的见了那摆着的秋香糕，正色对着谷沉道：“好公子，这些糕糕点点的好吃不错，却性子冲热，你也需看顾着吃，再把菉粉汤拿来喝一些才好，不然太太知道必是要生气了。”
　　谷沉有些不耐烦，手里筷子一扣，道：“我自然知道，你快些去回母亲，我自然晓得，况且二姐也是在这里的，有什么担心的。”
　　那婆子还要说话，一边谷微忙用青花白瓷碟承了个茯苓菜糕来用筷子夹了送到婆子嘴边，口中含笑劝道：“李婆哪里不知道他最是孩子气的性子，但好在还晓得些事情，和他说些什么呢？您老离了太太院子这些时候，只怕太太急着找您呢。”
　　那婆子吃了糕，含糊道：“可不是，太太平日就倚重我，也是我忙得和陀螺似的。”说完又补了一句：“二姑娘，你平日最是体事，还看着些他罢，别让他又吃坏了。”
　　谷微应承着，等那婆子走了，才回了位落了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