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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夜深风竹敲秋韵 ...


  •   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七十年后会见到小姐的后人,我本以为小姐和少爷都死在了那场大火里,或者说我的记忆根本就是假的,近来我的脑子越发混乱了,我常常想起我们小时候的事,明明很远,却好像昨天刚刚发生过。我很想你,小姐,你在哪……
      小雀
      2012年6月19日
      我是小雀。
      我家是河南的,小时候家里穷,赶上灾年,爹娘养不起一大家子人,弟弟又一直发高烧。就把我和姐姐卖给了人贩子,换了六升小米。
      姐姐出落的水灵,被花楼的妈妈挑走了。我跟着人贩子四处漂泊,被饿的面黄肌瘦,走到安海,人贩子怕我折在手里赔本,就插了支草标扔在街口贱卖。
      就是这一天,我遇到了贵人。
      小姐的爹死得早,太太又严格,除了每日定时抽查功课,其他时间都在佛堂,也不怎么来找小姐。后来太太改嫁给了颜家老爷,小姐就更不怎么爱和人说话了。整个人都闷闷的,但我知道其实她这个人古灵精怪很有趣呐,没人的时候带着我下河摸过鱼,上树摘过桃,还给笑话过我的王贵家的草屯子里放过火,小姐待我真的是极好。
      我家小姐是我见过最聪明最博学的人,她能把家里书房的书全部默出来,会作画会弹琴会讲英文,脑子里永远有和别人不一样的想法。
      小姐除了不爱和别人说话,其他也没有什么古怪的毛病了,哦,只一条,她的性子太烈了,犟起来简直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记得那次太太一生气撕了她和陈家少爷的婚约,小姐气得糊涂了,支开我去送信,夜里就跑上了山,说要和陈家少爷私奔,结果第二日寺里来人,说是小姐吞了香灰寻死。这下可把我急坏了,我那个聪明绝顶的小姐怎么做出这等糊涂事来了。
      幸好后来陈家少爷带着县医院的洋医生赶了过来,一番折腾,才把小姐的命给救了回来,可之后又急匆匆地奔赴战场去了。
      结果小姐醒过之后确是谁也认不得了,姑奶奶、太太、还有陪了她七八年的我,甚至连她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性格也变了,比以前胆子更大了,嘴里还尽冒些我听不懂的词来,对,还是满口的官话!虽然很奇怪,但我还是很喜欢现在的小姐,比过去精神多了。
      可是被老爷罚去祠堂思过后又变回来了,我再问她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她却摇头不知了,真是奇怪。
      家里的药房掌柜说,小姐之前吞香灰可能是冲撞了神灵,现在老祖宗又给她治好了。可我还是更喜欢那个笑的天花乱坠的小姐,虽然小姐沉稳的时候也很有安全感。
      陈家少爷在仙霞岭打了大胜仗回来了,可是身后却跟着一个娇里娇气的女人,说是在半路上从土匪手里救的,一直黏着陈家少爷不离身,直言要给他为奴为婢,真讨人厌,不要脸,陈家也不提当初说要提亲的事了。
      小姐在家里生闷气,水也不喝,饭也不进。
      好在大少爷从国外回来了,学了一堆稀奇古怪的把戏,什么从空中变出花儿啊,从袖子里飞出鸽子啊,看得我们都呆了,小姐也不例外。少爷还会吹口琴呢!那个方方的玩意好神奇,放在嘴巴上就会响,就那么点大,能发出各种好听的调子。每天都在小姐面前耍宝,逗得小姐眼红不已,直嚷着要他教,日复一日也就渐渐淡了陈家那个负心人带来的羞辱。
      这期间陈家少年上门来过几次,小姐也都闭门不见,太太直接气得住进了佛堂,不愿理会他们,后来老爷一声令下让门房小厮一见到陈家的人就把门通通关上,连狗窝都给堵了,说是不认这个狼心狗肺的女婿。
      日本人见陆地上打不过来,就天天开着飞机给我们扔炸弹,简直丧心病狂。有一次我上街买菜,亲眼看到菜市口的李敢家炸的连渣也不剩了,除了他,一家老小都在屋里一个也没跑出来。
      学堂也被炸毁了,朱先生为了救一个学生被塌陷的屋子给埋了。这下子几十个学生都没了主心骨,小姐带了乡亲们把朱先生埋在了石井书院后面,说断什么也不能断教育,央求了老爷,说要在家里办一个临时学堂,太太出乎意料的也赞同,老爷最疼太太,二话不说就把后院的西厢房空了出来,又去置办了一堆书本粉笔。
      我知道,小姐是想起林老爷了。
      上午小姐教古文之乎者也,下午大少爷教算术,有时也教点简单药理还有一些急救的法子,大少爷在国外学的是西医,听说还给人开过刀呐。
      日子久了,日本人估计是觉得这样轮番轰炸没起多大效果,终于停了战术,我们也就不用每天都在家挖防空洞了。镇里的人收拾起沉重的心情,开始重建他们的家园,斯人虽逝,但日子还是要一天一天过啊。
      上个月小姐跟着少爷参加了抗日游击队,天天在外面过宿也不归家了,也不肯带着我了,只嘱咐我在家好好照顾太太,姑奶奶和老爷。我是个没主意了,小姐说什么我就听什么。
      安海慢慢恢复了以前的热闹,大家也就像约好一样,绝口不提逝去的人,把伤疤和血水都藏在衣服下,倒也过了几天安生了一段时间。
      可是乱世之中,哪有多少太平日子。好景不长,陈家少爷带回来的那个女人偷了他的军令,连夜撤走了守在山坳上的兵力。原来她是个日本特务,我就说她是个坏人吧,第一次看见她就觉得她不是什么正道的人。日本人派她打进安海内部来个里应外合,夜里一架架飞机降落在山顶上。一宿过来,安海就变了天,街边排排站的都是拿着枪的日本人,县政府里的当官几乎全给毙了。陈家少爷连夜带人撤出了安海,说是休养生息来日再战,放屁,明明就是被打跑了。
      日本人一进城,首当其冲倒霉的就是颜家这个大户。颜家的药材生意做到全国各地,又明里暗里援助过不少次抗日队伍,日本人一来,就狮子大开口要老爷三天之内交一大批我听都听不懂的西药上去,不然就抓了全家人去祭刀口。
      那夜海风呜咽刮得像开了封的刀子口,连绵的大雨和涨潮,把安平桥都淹了进去。我企盼着上头的官爷们能派军队来把这帮凶神恶煞的鬼子们打回他们的老家去,哪怕是陈家少爷也好,他不是在仙霞岭打了那么大的胜仗吗?怎么这会儿连个人影也瞧不着了!
      三天期限很快就到了,日本人就是想拿我们开刀给全镇的人看,合作便是投诚,领头做叛徒,不合作就是死,杀鸡儆猴。老爷愁白了头发,他不怕死,但是他怕太太死,怕姑奶奶死,更怕他的一双儿女死,于是瞒着一家老小,夜里让小厮把药给日本人送了去。
      第二天,镇上就像炸开了锅,颜家在安海百年施药救人的名声毁得荡然无存。老爷被日本人选为工商界代表,揽着老爷的手亲热的说他是皇军大大的朋友。太太本来还一直被蒙在鼓里,结果和姑奶奶去龙山寺上香回来的路上被一群小孩子拦了下来,大刺刺的指着我们的马车就骂,大骂我们是汉奸、走狗、卖国贼!
      姑奶奶年纪大了,哪里受得了这个气,回去就病倒了。太太也是个硬脾气,闹着要铰了头发去当姑子,她没脸去见九泉下的先夫,也不愿意再受老爷的庇护。
      一夜之间,颜家逢遭大难,呈现出一团灰败死寂。
      好在少爷和小姐都在镇外的一个临时搭建的诊所里,医治从战场上送下来的同志,每天做着满手沾血的活计。少爷的医术了得,但一天天过去,药物渐渐稀少,最后连最基本的消毒水都快没有了。我每三天装作回娘家探亲去镇外给小姐送药,这一次,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有去送了。我知道小姐一定很着急,但是家里的药房已经被日本人全面接管,我每次去拿姑奶奶的药都得从日本人那里开单子,真枪实弹专门防着有人给抗日游击队送药品。
      我很沮丧,因为真的没办法帮到小姐。
      这一天,小姐冒险回了趟家。结果等着她的却是老爷已经投靠日本人的消息,姑奶奶在病榻上奄奄一息,拽着小姐的手一直哭,我离得远听不太清她们说的什么。只知道小姐出来之后眼眶红的吓人。
      突然院子里闯进了好多日本人,是陈家少爷救回来的那个日本特务,叫做藤田恭子的,她活像只吃人的妖精,趾高气昂的站在院子里,要逮捕抗日分子陈行川的未婚妻。
      老爷好些天都不在家了,小姐被抓走,我慌得一点办法也没有。想起少爷在医疗所,我只能去求他了。
      那是我后悔了一辈子的决定。
      少爷被抓,日本人对他严刑拷打,逼问游击队的据点。
      藤田想用小姐把陈家少爷引出来,把小姐吊在城门外,已经两天了,不给吃喝,陈家少爷真是狠心!这么大的阵仗,一点消息也没有。
      又一天后,老爷从县政府被放出来,捧着一万大洋把小姐换了回来,等他们回来后姑奶奶已经走了。
      那些天里,安海不停地飘着鹅毛大雪,自打我被卖到安海,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雪,感觉站着不动顷刻就能被它埋没。空气里尽是肃杀的气氛,所有安海人都静默地缩在家中,能不出门就不出门了。
      少爷被关在大牢里,老爷和小姐不停地周转送礼,也没能把人带回来,整个颜家就像海上飘着的浮萍,岌岌可危,随时都会倒下一蹶不振。
      就在这个时候,陈行川终于带着大部队打回了安海,仗打了五天,城里本就不多的日本人都被绞杀殆尽,终于把安海夺了回来。
      陈行川派人把少爷送回来的时候,可怜少爷已经伤痕累累,深可见骨了。小姐一句话也不说,四处奔走去找大夫,把全安海的大小大夫通通的请了个遍。没天没夜的守在少爷床边,少爷没醒,她也跟着不吃不喝。
      两天后的夜里,雪停了,少爷也醒了。
      小姐服侍了少爷大半个月,除了少爷坚持的如厕一条,所有事情都不让别人掺和,小到吃饭喂药,大到擦身换衣。直到少爷能下地了,小姐足足瘦了一圈。
      直到少爷能瘸着走动了,他拉着小姐到老爷面前,说此生非我们小姐不娶,老爷红着眼点了头。
      定了日子,少爷亲手把小姐的名字刻在了族谱上。
      “颜钟”
      就等过了年,两人就拜堂成亲。
      可是上头偏偏刁难,说老爷给日本人提供药品,是汉奸,是人民公敌,国家的败类。
      陈行川抓了老爷入狱,指名要小姐去换。
      少爷不肯,但是老爷在狱中又是吃尽了苦头,那些伤都在他的身上添过他怎么会不知道那些疼痛的致命,但是小姐又是他心头爱,他不可能甘心拱手让人,况且还是一个与她有过情深的人。
      太太听闻老爷被抓了起来,恍恍惚惚从佛堂里出来跑去找陈行川求情,大寒的天气在县衙外一等就是三个时辰,陈家少爷才将姨母扶了进去。
      太太和老爷一同回来了,老爷被关在水牢里身上连一块好皮都没有了,和他们一起回来的还有陈家送来的聘礼,一箱一箱大刺刺的摆在堂屋,陈家少爷身边的李副官捧着一盒礼服,是玉锦坊匠人的好手笔,西式的洋婚纱,比那飘着的雪还要白。
      太太摇了摇头说,要凤冠霞帔,不要洋人那一套晦气的东西。
      小姐像失了魂魄一样不哭不闹,转脸进了房。
      日子定在这个月十八,陈家长辈都不在了,日子是太太选的。
      我真的有些记恨太太,当初撕毁婚约的人是她,现在不明不白定婚期的人也是她,小姐到底是不是她亲生的。
      直到后来十七那晚,太太叫我进房,直愣愣跪下求我,要我扮作小姐的模样穿上嫁衣定着盖头嫁进陈府。我哭着点了头,我的命是小姐救的,别说是代嫁,就是叫我即刻死了,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只要守着我的小姐,小姐好,我便好。
      走出房门,少爷跪在了我面前。原来,这件事少爷也是知道的,可苦了我的小姐,还以为自己忠孝不能两全,眼见一天一天熬干了心血。我对着少爷福了福身,回禀道。
      “小姐性子倔,不要说是我代她嫁了,少爷带着她躲到天涯海角去,再也不要回安海了。”
      第二天,锣鼓喧天的鞭炮声中,我在太太和喜娘的搀扶下从前门进了轿子,少爷带着不知所措的小姐从后门上了马车,少爷说了,安平桥那边有等着接应的船。
      林家也好,颜家也罢,从未待我不好,更不曾对我打骂,我一个被父母贱卖的丫头遇上了这么好的人家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只盼小姐此生再不要凄苦无依,还望大少爷能让我家小姐一生平安喜乐,我也就无怨了。
      轿子刚行到街口,日本人的飞机又呼啸着从头顶飞过,顷刻间,炸毁的房屋已有数家。抬轿的脚夫都四散逃了,我在轿子里惊惶无措,一把扯下了头上繁重的凤冠。拎起长长的裙摆往安平桥跑去。
      小姐,你平安吗?
      走了吗?
      我…还能再见你一面吗?
      等到我到的时候,海面上已经是一片火海了,一架飞机被击落进了这片海域,港口的几艘船都没能幸免于难,海面上燃起熊熊烈火。兵荒马乱,四处奔逃的人,哪里还有小姐和少爷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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