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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水阔鱼沉何处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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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在这样一个时代里的家庭,不知道是我的幸运还是不幸,我无法痛快的去爱我的恋人,也无法绝情的抛下我的亲人,或许我就应该死在那场战争里,或者,多年后的今天,已经儿女承欢的我根本不该清醒过来。
林钟
2000年1月2日
父亲和母亲一直都不太和睦。
直到父亲无端遭祸去世之后,我才从下人口中听来,母亲是被父亲还在做大官的时候强抢去的。
我不能理解,在我眼里明明父亲是个俊朗清秀,温文尔雅又满腹经纶的好男人。
但母亲一直不爱与我亲近是真的,因为我同父亲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街上的小孩都不喜欢同我一起玩,他们说我爹是搞进步会才被日本人杀了的,谁和我扯上关系也会被日本人给杀了。所以我一直很孤独,好在陈行川不怕我,他以后还要娶我的。
今天我在街上看见了一个插着草标的小丫头,面黄肌瘦一看就是营养不良,她一见我就开始哭,我也心疼的厉害,就给了那个人贩子一块大洋把人领回家了。给她吃饭洗澡又找了一件我以前的衣裳给她换上后一看,也是标致的小人,就是被饿瘦了,个头也小的紧,她每次见我都扑通要跪,一次两次的我真是被吓得不轻。
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叫二喜,我觉着真是不妥,听她声音脆脆的好听,就给她想了个名,叫雀音,以后你就叫林雀音,我唤你小雀,你看行吗?
父亲为我起的名字,林钟,是古乐十二律中的一律,我没有兄弟姐妹,如今凭空得来了一个妹妹,我们连起来,就是“林中雀音”,多好。
以后,遇上事情不要光急着哭,你就是我家小妹,受了欺负要同我说。
小雀是个半大丫头,一开始怯生生的,后来在家里呆久了胆子也比以前大了不少,尤其是嗓门,再不像小时候娇滴滴的惹人怜惜,这几年一过,眼瞅着都比我高了。
这一年我十四了,母亲无意间说起该把我嫁给陈家做媳妇了。我也不知道要不要嫁,陈行川和我一起长大,虽然比我大了一岁,但从小就是被我欺负的,不知道是吃什么长的,现在一窜那么高,我都够不到他头顶了,嫁过去会不会被欺负啊?
小雀老是拿我取笑,哼,我再也不帮她了。
我已经好久都没见到陈行川了,年底他们一家去福州探亲,都快一个月了,也不见他捎个信给我,他不是在福州看上哪家俊俏小姐了吧?他敢!仔细我剥了他的皮!
又过了半个月,却只见他一个人。
日本人打进了福州,他父母都死了,剩他一个带着骨灰回来了,把骨灰放进祠堂,家里杂事都交给管家陈叔,一言不发就去了军校,嗯,现在也没有人能拦得了他了。
我只当他还是少爷秉性撑不了几天就得回来,谁料他一去就是两年杳无音信。
今年年初,颜叔终于如愿以偿地把母亲娶进了门。
我知道,打父亲走后,他就一直围着母亲转,人家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母亲也不爱理他。一转眼,颜叔这明里暗里的照顾我们林家母女也快七年了,母亲终于松口,拖着我这口半大油瓶嫁进了颜家。好在姑奶奶喜欢女娃子,大人面前我也算知书达理,颜家人对我和母亲都还不错。
陈行川终于回来了。
可惜不是为了娶我,他是来找我退亲的。
我不知道他和母亲说了什么,气得母亲一把就撕了婚约,叫我再不许见他。我根本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不过两年光景,那个被我欺负惯了的陈行川仿佛已经随着他的亲人一起死在了湖南,眼前这个一身军装,满身肃杀戾气的人哪里还是我脑海里那个有些懦弱的小竹马。
未来一下子变得急促荒唐,就像玻璃温房的花开不出颜色。
被退了亲的姑娘放在镇上那就是个笑话,我脑子一热,趁夜里叫小雀替我送了一封信给陈行川。
信上写着在龙山寺等他,我要他当着观音娘娘的面告诉我,他不喜欢我,他不肯娶我了,如果不是这样的,我愿意跟他走,我要和他私奔。
我等了一夜,也没等到我的竹马。
哦,原来我真的被弃婚了。
我也是被气昏了,混着一大壶的香灰水给自己灌了下去,不活了,你陈行川不是要把命给国家么,我林钟把命随给你,便叫你一辈子也不能忘了我。
等我再醒来,已经是被人抬出颜家的祠堂了。
我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可能真的是把脑子烧坏了。
陈行川去仙霞岭打仗去了,在生死间走过一趟后,我也释怀了许多,陈行川要上阵杀敌,流血受伤,为他父母亲人报仇雪恨,为这个国家清除外寇,保卫国土。而我却在小肚鸡肠的怪他退了我的亲,怕让别人看笑话,这样的我才是个大笑话,这么多年的圣贤书都白读了。
罢了,是我们没有夫妻缘分。
颜家少爷颜谨从德国留学回来了,这个我从未谋面的哥哥非说我有趣的很,要我跟着他学药理,我才懒得管,这种喝多了洋墨水的人脑子是不是有病,看不出来我不想理他吗?白长了一副好皮囊,倒是把我的小雀忽悠得五迷三道的,不就是会耍些骗小孩子的把戏吗?
还有,会吹个口琴了不起啊?我还会弹钢琴呢!你见我显摆了么?
算了算了,看在小雀那丫头的份上,我就再多忍你几天,啊,这动静简直像五百只鸭子。
眼看秋天就要到了,芭蕉叶也都慢慢黄了,听说陈行川在仙霞岭打了大胜仗,击毙了一个大佐呢,我也很替他高兴,这次打完仗,他应该会回来住些天吧。
嗯,他是回来了,还带了个娇滴滴的美娇娘一起回来了。
气死我了,可我是个大家小姐,我不能让颜家人看我的笑话,不能乱砸东西乱发火,掉价。
但是我真的很难过很生气,连吃饭都不香了。
小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把颜谨请到我门外给我吹曲子,说是安抚我的情绪。天知道我开门是因为被吹得脑子都要炸了,是!那什么高雅的曲子是好听!但是那是本小姐心情好的时候才好听!心情不好的时候阳春白雪都会听得我想杀人好吗!
偏偏看到小雀那亮晶晶的眼睛里的忧心忡忡都要溢出来了,我又把到嘴边的火气又咽了下去,我知道,不该这样任性让小雀为我担心。装作好学的样子,央求着我那哥哥教我吹口琴。
一天两天,慢慢的我也就把陈行川和那个女人的事情忘在脑后了。
丧心病狂的日本人天天轰炸安海,每天都有无辜死去的人。就连学堂都没能幸免于难,小时候曾教过我古文的朱先生也死了,我很难过,我爹也是这么被日本人炸死的。
学堂不能没有教书先生,我便自作主张拉上了颜谨,让他和我一起去给孩子当先生去。颜叔很好,把后厢房全空出来给我们做教室用了,上午我就给他们讲讲孔夫子和现在流行的鲁迅先生的文章,下午我也和他们一起听颜谨讲药理和急救。
这期间陈行川来家里找了我许多次,一是我每天忙着给孩子讲课很累不想见客,二是我发觉自己其实对他没有儿女情长的那份心,于是乎都给拒之门外了,他有来见我的功夫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打跑日本人,叫他们不要每天在头顶扔炸弹了,害得我们每次一听到空袭警报就得抱着书往地下钻。
后来颜谨不知道从哪里得来消息,镇外有一个抗日游击队据点,每天都有人受伤但是却得不到及时的救治,于是我这学了几天的半吊子就这么被他忽悠过去给他当助手了。这才知道原来他是个会治病救人,也妙手回春的医生,嗯,国外没白呆。
他不喜我唤他兄长,便让我唤他的字,子慎。
临时搭建的医疗所住宿条件很差,我不忍心再带着小雀,就让她每隔三天送点药品过来,中药西药都要,这种时候什么药都是救人命的宝贝。跟着子慎后面,来到战场的大后方,我才真正见识到死亡的可怕,有的时候就差一点点时间就可以救活或死去一个人,知道生命的脆弱,知道陈行川为什么变成另外一个人,知道紫珠草、白芨、地锦草都不可以浪费,知道过氧化氢、碘酊、汞溴红全要省着用。
小雀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没过来了,医疗所还剩最后几瓶消毒水,子慎已经累得趴在手术台上睡着了,眼下时时刻刻都有伤亡人员送过来,我不想再给他添烦恼了。他眼底的淤青很让我心疼,给他留了张条,我就自己跑回镇上拿药去了。
然而我不知道的是,安海的天已经变了。
城里到处都是日本人不说,可颜叔竟然成了第一个投诚的人。
母亲盘了头发,脂粉不沾,跪在家里的佛堂诵经,闭了门,谁也不见。
姑奶奶一下子老了好多,无助的躺在病床上,病弱的脸庞像颗干瘪的核桃。她见我回来,眼里止不住的泪涌,叫我快走。
可是,我已经走不了啦。
眼前的这个拿枪指着我的日本女军官赫然就是那天陈行川带回来的那个弱女子,陈行川啊陈行川你叫我说你什么好,你看人的眼光可真是……
我被吊在城门上,罪名竟然是抗日分子的未婚妻。我好想和她说我和陈行川没有半点关系,我们的婚约早就没了,只可惜她拿胶布把我的嘴堵了起来。
在被吊起来的时间里,我的脑子一直很混乱,我想起父亲书房里那方砚台,想起我背错文章时母亲手里的藤条,想起小雀的粗辫子,更想起那夜安平桥上,子慎在我嘴角落下的那个轻轻的吻。
我爱子慎,事到如今这份情感我才敢正视。
两天了,那个傻瓜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我被抓的消息,冲到这城门直接就被抓了,原来游击队里有奸细,藤田恭子知道他是医疗队的医生,子慎被直接关进了审讯室。
当然这些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我被吊在那里很早就晕了过去,可惜没看到子慎奔来英雄救美的样子。后来颜叔捧了一万现大洋的赎银,到日本人那又一通好说歹说我和陈行川没有半点关系,这边才放了我。
可回到家里时,姑奶奶已经归天了。
都是我的错,如果我当时见一见陈行川,兴许我能早点发觉那个女人不对劲,这样她就不能和日本人里应外合!颜叔就不会被迫成为叛徒!姑奶奶就不会气倒!我要是不自作主张的回来,我就不会被抓!子慎也就不会因为救我而被关进大牢!
都是我的错。
安海下了好大的雪,自我出生以来就没下过那么大雪,管家说这是老天爷给姑奶奶戴孝呢,多冤啊。我和颜叔都还来不及悲伤,家中的丧事全由母亲一手操办。颜叔变卖了家中的几处地产和收藏的珠宝字画换来钱去四处变通,找人,托关系,想法把子慎从牢里救出来。但是日本人那边咬住了子慎是抗日分子,坚决不肯放人。
这一个礼拜的煎熬终于陈行川带着军队打回来的时候终止了,我发觉自己从没有一刻像这样渴求见到他。
子慎被放回家了,却也被折磨的不成人样了。看见他血淋淋的倒在那里,瞬间我的天都塌下来了,但我知道我不能哭,不能脆弱,眼泪是最没有用的东西,它只会拖我后腿,救不了我的爱人。
我跑遍了全城,把所有医生都请到了家里,还有药房所有我认识的药,回想颜谨教过我的所有急救知识,我只有冷静,才能救他。
谢天谢地,风雪停了,我的颜谨醒了。
而后的大半个月里,有关颜谨的所有事情我都要亲力亲为,除了颜谨坚持不让我伺候他如厕,好吧,其实我也很不好意思。但是这么多风雨过来,我早就把自己看作颜家的人了,当作他颜谨的妻子。
颜叔抹着眼泪道,“你终于也得叫我一声父亲了。”
我劝不了母亲,她说等到我嫁进来后就去落发出家,我只觉理亏,对不起母亲。
直到颜谨亲手把冠着他的姓的我的名字刻进族谱里,供奉在祠堂内,我才有了实感,嗯,我现在是堂堂正正的颜家人了。
但是姑奶奶刚过世,按道理我和颜谨要守孝三年,颜叔说,姑奶奶不会怪罪的,守到明年开春就给我们办喜酒,把我风风光光娶进颜家的门。
刚安稳了些天日子,陈行川又派了人把颜叔抓了去。
理由是颜叔曾帮过日本人,通敌卖国的大帽子一下子扣在了我们家头上。
颜谨去找他谈判,试图说明真实情况,但陈行川摆明了要他拿我来换,直言我是他未过门的妻子。
颜谨再愤怒,他也不过是只能在手术台上搅动风云的医生,这种时候,他和手无缚鸡之力的我们无二区别,不像他陈行川手握重兵,生杀大权都在一念之间。
我什么也做不了,只是无端的想哭。
你听过,情深不寿吗?
一贯不问世事的母亲去了县政府找陈行川,试图给颜叔求情,毕竟她还是陈行川的亲姨母,血浓于水,怎么说他也不该太过为难她。
晚上母亲带着只剩半条命的颜叔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箱箱的聘礼。
我已然知晓了这结局。
拖累了母亲那么多年,如今也是该我回报她的时候了。
颜叔一向对她很好,我相信他一定能给母亲安稳的后半生。
至于颜谨……
这辈子,我们都像是行走在荆棘上的鸟,这太哀伤,下辈子一定要恣意痛快。
我的颜谨,怪只怪我们生逢乱世,连命都不是可以好好攥在自己手中的。
欠你的,来世还你。
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