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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触目凄凉多少闷 ...


  •   像那个掉进兔子洞里的爱丽丝,我在这里遇到了我的兔子先生。
      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情,我都没有发现自己早就对他一见钟情。
      情不知所起者,一往而深之。
      颜陈
      1942年6月19日

      “大夫,求您看看,她还有救吗?求您了,一定救救她……”
      “按方子抓药吧,看能不能把肚子里那些香灰吐出来……”
      我是谁,我在哪?

      “林钟,来,张嘴,吃药了。”
      我是谁,我在哪?

      有人在后面猛一下的敲击我的背,一低头吐得七荤八素晕头转向,是谁?谁在我身后?

      又陷进了濒死一样的无尽深眠里。

      第二日天还未亮,我被缓缓走近的脚步声惊醒,却感觉眼皮格外沉重,怎么也掀不开。
      “小钟,我得走了。刚刚部队下了命令,我必须得随军出发去仙霞岭了,这次有点远,离家有六百多公里,我可能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不过你乖,这次打完仗回来,我定向姨母磕头赔罪,上门提亲,八抬大轿把你娶回来。你不要再做傻事了……”
      你是谁?
      你别走,别丢下我一个人。
      我为什么会哭?这一大把一大把滚烫的眼泪是怎么回事?谁来叫醒我?告诉我这是怎么了!
      意识慢慢地消失,心底深处的那个嘶喊声也渐渐小了。
      不知过了多久,饥饿感把我从梦魇中拉起来,喉咙里火烧火燎的感觉像能喝干一口井。
      “有人吗?有人吗?……”艰难地扶着床头的柜子把自己撑了起来。“有没有人啊?”
      我望见房间中央那张雕花圆桌上摆着茶壶,便不再叫了,自己动手才能丰衣足食嘛,鞋也来不及穿蹒跚着步子往圆桌慌忙去了。捧起茶壶咕嘟咕嘟就往喉间灌,喉咙里的灼痛感才稍微减轻了些。
      我这是在哪?放下手里的茶壶,又慢慢踱回床边趿了鞋子,准备走出这个房间看看外面。
      这鞋的样式我怎么没见过?精致绣花?这是手工还是机打的?鞋底有点薄啊,中看不中用,穿它肯定是爬不了山也蹚不了水的。
      我怎么会想到爬山蹚水?
      满脑子的疑惑困扰着我,却又找不到一丝合理的解释,只能作罢,腿有点发软,只好一路扶着屋里的摆件小心的迈着步子出了房门。
      “小姐醒了!姑奶奶!太太!”远远地一个水灵的小丫头见我站不住倚在照壁旁,极麻利的跑了过来,姑娘?很显然她说的就是我了。
      “小姐,您这会儿下地做什么?昨儿陈家少爷走的时候还叮嘱了您要好生修养的啊?”丫头见我光盯着她又闷不做声,以为我身子又不好了,连忙又呼喊着叫了几声人。
      “我怕是得了癔症,小丫头,我听不懂你说的话,陈家少爷……是哪位?你是谁?呃,我呢?又是谁?”话音未落,一行人急匆匆地往我这走了过来,但见前头的是位身着烟紫色旗袍的风韵美人一路搀扶着头发花白,但瞧着身骨健朗的婆婆,这婆婆见了我一把搂入怀中,我不知所措,又被身旁这个像上海故事里走出的美人,脸上这触目惊心的纵横泪痕给吓住了。
      小丫头被我方才的话搞糊涂了,支支吾吾的对这二人说道:“姑奶奶,太太,小姐……小姐怕是吞香火吞出癔症来了,她方才对我说,说……”
      “说什么了你倒是说啊!”
      “小姐说,她不记得什么陈家少爷,连她自己都不记得了!还…还说的一口官家话!”丫头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嚎什么?吵吵嚷嚷的,不就是失忆么!又不是痴傻了!你再吓着姑奶奶!”我实在是受不了她那个杀猪似的嚎法,先顺了顺姑奶奶的背,见她这么个叫法,想必眼前这位慈眉善目的婆婆,八成就是我姑奶奶了,至于旗袍美人,应该就是太太。
      “你胡说些什么?你看她明明就还认得姑奶奶。”婆婆又搂了搂我,“我可怜的孩子,还认得姑奶奶,你做什么傻事啊,好好的吞什么香灰,陈家那个挨千刀的小崽娃子要作死上战场就让他上去好了,你跟着瞎折腾什么,把我和你母亲伤心的心肝都要碎了!你瞧瞧她,你一日未醒,她也跟着日日消瘦,还不快给母亲赔个不是。”
      我这才差不离的知道自己怎么稀里糊涂的成了这个鬼样子,原来是为了男人,哦,应该就是昨儿在我床头说话的那位了。
      “母亲,我知错了。”母亲在一旁禁不住抽抽搭搭的哭了起来,胸前一大团的泪渍生生把烟紫色的绸缎底子给洇成了墨青色。
      一番解释后,我知晓了自己的故事。
      我原是书香门第,九牧衍派林家的小姐。父亲曾是晚清的进士老爷,衣锦荣归时受邀参加颍州衍派陈家少爷的周岁宴上认识了我母亲,也就是我那倒霉催的未婚夫陈家少爷陈行川的姨母,父亲感念这场姻缘,便在同母亲的新婚宴上许诺将还未出世的我许配给陈家少爷做妻子。幸得我们青梅竹马,两小还算无猜。但只恨老天不长眼,七年前父亲联同其他几位有志爱国青年去北平上折子,结果死在了日本人的手里,家里的天就塌下来了。
      母亲带着年幼的我打理家业实在顾及不暇,不到一年家中资产就只剩下的几间铺子和地产了。早年丧妻的颜家老爷一直爱慕母亲,父亲死后就一直追求母亲,颜叔叔替母亲打理家中生意,母亲也好专心在家教导我。直至今年年初,母亲终于拖着我这个油瓶嫁进了颜家。好在我从小就是个讨人喜欢的,颜家待我也算视如己出。
      我已年满十四,是个豆蔻年华,母亲本想让我嫁至陈家,也算了却了父亲生前那桩最放心尖儿上的事。谁知陈行川那个愣头青卯足了劲儿的要去参军打仗,死活不肯娶我,说是怕我像母亲,年纪轻轻就做了寡妇,非要等到抗战胜利了才回来娶我。母亲气急了,撕了当初的一纸婚约,叫我死了心,以后再不许同他陈家少爷有往来。我心一横,就跑到龙山寺的圆通宝殿里吞了香灰要寻死,你陈行川不说要把命献给国家吗?我林钟就把命随给你。
      清醒了两三日的功夫,听闻颜叔从外地赶回来了。颜家是做药材生意的,每过个半年颜叔叔都要出门进货,最近四处都在打仗,药材只少不多。眼看日本人就要打过来了,天天都有厦门那边的人逃难到泉州来。好在泉州这个地方易守难攻,地势陡峭又靠山靠海,暂时还是安全的。前天听后院送菜的那个黑不溜秋的小厮说,什么安徽啊河南啊,那些地儿闹饥荒还闹蝗虫蚂蚱,什么吃食都没了,又要打仗,这每天死的人都能排一圈护城河,尸横遍野,惨绝人寰。
      本以为这下颜叔回来我能去撒撒娇,让他把母亲给我设的门禁给去了,天天在家关的我都快长蘑菇了。可谁知道,颜叔一听说我之前吞香灰寻死,脸都气得青了,一声令下要罚我去祠堂跪一宿,还不许人去探望。
      “钟儿!颜叔是看着你长大的,在我眼里,你早就是我的女儿,现下你母亲既已嫁给了我,你虽然还是叫的林钟,但年底修族谱时,我是一定要亲手把你的名字刻在族谱上的。我不指望你现在就能改口叫我一声父亲,但是如今你做的这个错事真是叫我心也凉透了!命是能随便拿来赌气的吗?你若是死了叫你母亲怎么活?你母亲要有个三长两短的你叫我怎么活!?现在到处在打仗!你还给我添乱!简直胡闹!罚你现在就跪祠堂去!明早再出来!叫祖宗好好训导你一晚!”颜叔是真动怒了,两条眉毛简直要飞上天了。
      我忙向母亲递了一个求救的眼神,谁知母亲别过头去,完全没有要理会我的意思。好吧,咱还有姑奶奶,我一脸沮丧的望着姑奶奶,企盼她能给我求求情,祠堂晚上太吓人了,黑咕隆咚的,万一祖宗们出来飘飘散会步,那可不就吓死我了吗?现在的颜家拿我当亲闺女,那万一百八十年前的祖宗们不拿我当自家人可怎么办哟?
      谁知道颜叔的心眼好像长在我肚子里似的,姑奶奶刚接到我的眼神,颜叔就无情的隔了一刀,“姑妈,您就不要替她求情了,她呀,就是被我们惯坏了!这次必须罚她跪一夜,长长记性,看看她以后还知不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然后我就被醒来那天那个咋咋呼呼叫小雀的小丫头给领去了祠堂。
      一进门就麻利儿的给上了锁,这小心眼的小雀一定是记恨我那天凶了她,完了,我连晚饭都还没吃呢。
      “好小雀,乖小雀,我还没吃饭呢,劳烦你跑趟腿,替我去厨房顺两个桃行不行?姑娘我饿的前胸贴后背啦,小雀?小雀?”
      “小姐,老爷说了,晚饭也不给吃的,要你好好反省,对祖宗认错去。”
      这记仇的坏小雀。
      得不到回应,我也只好作罢,认命的往祠堂的院子走,夏夜的风刮在身上也有点凉飕飕的,院里的芭蕉叶打的门上铜环直响。
      眼见这风吹的人越发冷,莫不是要下雷阵雨了?我也就不再顾忌什么乱七八糟的,径直拉开了内堂的门,又好来回踱了几步后坐在祖宗牌位前的蒲团上动也不动了。
      风是刮得一阵比一阵厉害,呼啸声中又似乎夹着几丝异样的音调悠悠地传了过来。惊得我汗毛都立了起来,一下子就体会到元稹写的那句“垂死病中惊坐起”的精髓来了,此刻也正是“暗风吹雨入寒窗”,也算应景。
      夏夜的暴雨说来就来毫不含糊,我顺手拿了祭桌上那颗圆咕隆咚的大红苹果大口啃了起来,这种时候难道不该吃着西瓜窝在被窝看电视吗?我怎么会被关在这黑不溜秋的鬼地方?
      电视是个什么东西?用来看的么?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看来我脑子是真的坏了,各位祖宗明鉴,我再也不敢吞香灰了!命是好的,我一定好好爱惜!
      屋外电闪雷鸣,你来我往,劈的好不热闹,摆在我眼前的赫然是这里里外外百十来号的牌位。
      “这天然音效,可比什么午夜凶铃,山村老尸的吓人多了。”
      我的乖乖,什么午夜凶铃?什么山村老尸?随便来个谁来救救我啊,怕是祖宗们不喜欢我吃他们的苹果吧。
      “不吃了!不吃了!还给你!别老是钻进我脑子里来吓我哪!”
      我连忙连滚带爬地奔到了前门,鬼喊又鬼叫地使劲拍这扇硬的像铁一样的木门,手都生生地拍红了,小雀啊小雀,你怎么就把姑娘我的门给锁的这么紧!
      “来人啊!”
      “有没有人啊!”叫得我嗓子都快冒烟了,我到底是不是我妈亲生的?
      “呵呵呵。”谁在那嗤嗤的笑?
      “妈呀!老祖宗啊,我这赶明儿一定给咱老颜家当牛做马好生伺候,您可别把我带走呀!我这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可不是么,前两日还把脑子给烧坏了,求求您找别人吧!我这小身子板可再禁不住吓唬了。”
      这会儿笑的更大声了。
      我又竖起耳朵仔细辨认了半刻,这声音……好像是上面传来的,跟着我胆战心惊的往上瞧。
      “哎呀妈呀!你谁啊?大半夜的趴人屋顶上做什么呀?你也不怕打雷劈中了你!这要是吓死人了你赔钱啊!”
      我这不看不打紧,一看吓一大跳啊!右边偏房屋顶上可不趴着一个是人非鬼的大祸害么!
      “早前听闻父亲新娶了一位温良贤淑的太太,我也就添了个恬静可人的妹妹,这才早早结了这学期的课业回来瞧瞧,如今看来,传言也是不可尽信的哦!”
      话音未落,他便轻飘飘的一跃从屋顶跳了下来。
      低头挤了挤衣摆上的污水,又说道,
      “不过你既然说要当牛做马的伺候了,我也就不多嫌弃你了。正巧嫌我那跟班人太闷了,不好打趣,这么一看你倒是挺合适的。”
      他此刻就站在我的面前,天鹅绒般的黑发,被雨打湿后短短的贴在前额,手里拿着一支小小的亮晶晶的口琴。
      我眨了眨眼睛,心跳前所未有的快速跳动。他比我高了整整一个头,我站在原地抬起头用眼神细细地描过了他的五官,一时忘了该怎么说话。
      他的眉毛又浓又黑,眼睛明亮的像是装满了星辰,鼻子挺立而优雅,像武侠小说里的翩翩公子倏地落到她的面前,姿态遗世而独立。
      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道,
      “我是颜谨,你异父异母的哥哥。”
      低头时,下巴弯出了一个漂亮的弧度。
      “哥……哥哥?”
      “对,我的新晋小跟班。”
      他突然狡黠的笑了一下,明媚的让闪电都黯然失了色。
      一道惊雷劈过,我却眼前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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