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醉明月》桑野闲客

3、春风桃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莞裳那日虽是晚归，甚晚，几乎天色微明才到了山庄，心下藏了那一桩事，也不甚疲惫，甚至是满心的兴奋欢喜。那天过后，她反反复复又思虑了几天，几乎夜不成寐，整日思索着那件事的可能性，当时家里出事时，她实在太小，只知道贼人突然闯入，素来威武的府兵此刻不堪一击，想去找母亲，却被贼人带走，还好有忠叔，拼着性命不要救了她，然后就是匆匆而至的衍哥哥，将她带走，第二日顾端满城地搜捕苏家人，她却已经踏上了去别国的土地，从此背井离乡，不再是苏家的小女儿。其实她知道慕临商是哥哥的可能性不高，但凡事皆有万一，她细细思索，苏家出事是七年前，年龄相合，面貌特征相像，加上衍哥哥说的那些疑点，更是给她增添了百倍的信心。她想，无论如何自己得去一次，就算不是，看看那个文武双绝的慕将军，也是好的，更何况当初苏府的事件疑点重重，她身为苏家的小女儿，自是应当去查一查，还苏府一个公道的。
　　思虑再三，莞裳终是去找了清河老人，彼时夜清河正在祠堂，手中香火烧的正旺，那是绵延了千年的夜氏血脉，颤颤巍巍的飘散不尽，夜氏先祖的灵位端方肃穆，是一脉相承的刚严。莞裳垂头，态度恭谨，夜清河拜了几拜，将香插进炉中，转头。
　　轻声道“裳儿，可是为了赴楚一事？”
　　莞裳点点头。
　　夜清河道“此事明衍跟我提过，为师仔细想了想，你如今也长大了，该出去磨练一番，有明衍照顾你，想来也不会出多大的事情。你便放宽心，只管出去闯闯便是，再不济，便祭出我的名头，我夜清河的徒儿，还是万万不能受欺负的。”
　　莞裳并没有告诉除了明衍之外的人她的怀疑，想必明衍也只是以出去磨练为借口。纵然这些人在她心中都是一等一地好，她却还是不愿麻烦他们为她担忧，若不是，她将无法面对这些人的关心，她有信心让自己平静地面对那个结果，但是她并不想让别人为她不开心。而明衍，明衍，自然是不同的。
　　尽管不想让师父担心，莞裳还是心中感动，跪下，端端正正地叩了三个头，道:“当初师父救我，养我，传我技艺，更甚于小徒之父，师父待徒儿如女，徒儿亦不敢辜负师父所盼，如今徒儿不孝，不能侍奉于师父周身，万望师父一切安好。”
　　清河又道“为师尚能自己照顾自己，再不济也有你师兄师姐，只一点，你既是夜氏弟子，且不要负了这个名头，可别被别人看低了。”
　　莞裳向来知道师父一心向着她，只是嘴上严厉罢了，她顶着白莞裳的名字活了无忧无虑的七年，但她骨子里终究还是苏家的小女儿，得去尽苏家人的责任。所以如果慕临商不是，她就得去寻找真正的哥哥，总有一天会找到的，但回来青城山的机会，就不多了。
　　夜清河细细叮嘱了她几句，又叫她把近日传授的招式再练习了几遍，又指点了几招，似乎看出了莞裳的想法，便教她再去好好看看这青城山，莫要不舍。
　　青城山其实是一座很普通的山，它跟每一座大山一样，哺育着山里的人，莞裳是外来者，却也被它接纳呵护，莞裳对它的依恋，其实跟小孩子恋家一模一样，她走过山中的小径，一切都是她熟悉的模样，林中苍翠，她像往常一样，登上山顶，坐在山顶的大石上，看着云海起伏，山峦叠嶂，微风徐来，她在这里呆的时间并不太长，还没有她生命的一半，可是成长的经历不能用时间来衡量，她看着山间的屋檐，曾经和师兄师姐在上面看过星星，也曾经自己在那里想着心事，而如今她长大了，要离开那片屋檐和星空了，从此星空常在，屋檐常在，而她不再，想到这里，莞裳很正常地伤感了。
　　作为我们故事的女主角，自然是能够与环境同感的，于是天公很配合地下起了雨，这样的桥段里该出现一把伞，于是莞裳被罩进一方青影，抬头一看，却不是她心目中的男主角，而是观众眼中的炮灰，我们可爱的师兄——夜晟清。
　　让我们随着莞裳的目光来看一下这位身量修长的少年：那人一身平凡的青衣，如同山中修竹。墨色长发被雨淋湿了一点，一缕一缕的飘，越发衬得明眸皓齿。这是夜清河的长子，夜晟清长莞裳三岁，为人温和有礼，文武双全，对莞裳很好。他长得很美，可是与明衍的俊朗又不一样，明衍除了眼睛以外的五官均不甚出色，组合在一起却显得分外抢眼，更有与生俱来的贵气，便是穿着褴褛，也绝不会有人认为他是乞丐。而晟清的五官分开也是十分抢眼，红嫩的唇色，白皙的脸，还有漆黑的眼，淡雅的眉，小巧的脸，若是再着一身白裙，便像那九天玄女一般。然而他却爱穿青衣，将长发束起，碧色的玉冠扣住，掩去一身风流。只是他虽看着柔美，人也很是温和，倘若有人做了错事，他也是分外严厉的，前几天，莞裳便被训斥过。
　　莞裳看着自己的师兄，再一次感慨美人做什么都是风流，看看那修长白皙的手指，实在太适合那泛黄的伞柄了，只是此刻她没心情说笑，整张脸都是恹恹的，美色在前也笑不出来，离别之情实在过于强大，将她平时的狼心狗肺都给掩了过去，此刻还真像一个闺阁少女在烦恼第一次出门。
　　晟清静静地站在她身边，陪着她看林间的雨，一丝一缕出愁绪，蜿蜿蜒蜒就缠上了心头，莞裳平静道：“师兄，你们要好好的。”
　　晟清连看也不看，也无波无澜地回“好，你也是。”
　　这是两句承诺，真心向来不需赘述。
　　晟清又说“若想放弃时，便回来吧。你是将军的女儿又何妨，纵然你是公主，我们也是养得起的。”晟清的声音很好听，不同于明衍的清冷，他的声音很是温润，有安定人心的力量，又带了几分坚定，重逾千金。
　　莞裳就笑，她知道什么都瞒不过师兄，从小到大都是这般。眉间的愁思也疏散开来，又不是生死离别，好孩子自当出去闯荡，想家了便回来看看就是，何必担心。
　　阿清见她笑了，唇边也攒起一抹笑意，眉眼弯弯，倒显得眼角的卧蚕更加美丽，他伸出手“雨停了。”侧头微笑“小裳可想与我合奏一曲？”
　　莞裳一愣“嗯？”
　　“就当临走前再送师兄一份礼物吧。”
　　“在这？可是我的琴没带。”
　　话音刚落，便有一女子咋咋呼呼的声音响起“我拿来了。”红衣美人伴着声音袅袅而至，一身英气，相貌动人，正是莞裳的师姐：林霜序，林霜序是十几年前夜清河在九月的林中遇到的，以历为名以林为姓唤作林霜序，从此便成了夜清河的掌上明珠，又与我们的师兄夜晟清一起长大，是真正的青梅竹马，感情深厚，这才是我们师兄眼里的正旦！
　　莞裳见霜序也来了，下意识地便想找寻一个人的身影，晟清看了摇摇头，想说什么再三思索，开口却还是留了余地，“阿衍陪父亲下棋，莞裳不要过于上心。”霜序拉了晟清的衣服道“欧阳公子若有话跟你说，自然会来找你的。”莞裳点点头，将琴摆好，笑道“那我们便开始吧！还望师兄不吝赐教。”
　　林间不再有雨声，却还有风，缓缓地拂动树叶，像一首古老的歌谣，在黑暗中响起，在黑暗中散去。
　　缓缓而至的是琴箫合奏，一曲尽是风流姿态，却像风流场的笙歌，飘在夜里，而不曾沉积。莞裳听着，心中怅然，换了节奏，满是潇洒，霜序按捺不住，一袭红衣翩然起舞。夜晟清静静地吹箫，长身玉立，曲子里是慨然的风度，那身影却无端地有些萧索，莞裳不曾注意，她沉醉于琴声与舞姿，直觉满心满意的都是欢喜，这些人都是自己的家人，真好。
　　多年以后莞裳还是会想起这天，没有月光，地上甚至还有积水，灯笼里的烛火有些黯淡，那抹红衣却比任何火光都要灿烂。弹琴过后，他们又烤了兔子来吃，正像是小时候一般，争争抢抢，和着酒将离愁别绪都下肚。明衍在山庄里和清河老人聊得畅快，看见微醺的师兄便泛起笑意，霜序悉心照料着爱人。而莞裳在旁边静静地看着，看着霜序平时的泼辣都变成了满溢的温柔，她想，等找到哥哥就什么都不做了，呆在这里，就这样吧，看着师兄师姐，看着月出月落，如此，便是一生了。
　　过了几日，莞裳便和明衍，踏上了去楚王宫的路程，离开了这个自己生活了十年的地方。走的时候，她在马上向后望去，看见清河山庄离自己越来越远，再转头就想起了当初，自己被抱在马上，离家里越来越远的情景，偷偷看向身边高大的人，只觉安心，亦如当初一般，将自己和未来，全部托付与他。
　　明衍感受着身边人儿的惴惴不安和依恋，于无声处自有叹息，他想过几天便把自己的身份告诉她吧，夜晟清告诫他莫要对莞裳过于温柔，否则只会重重伤了莞裳，他又何尝舍得呢？这是他救回来的小姑娘，他眼中如同妹妹一般的掌上明珠，可惜永远不会是唯一的那颗暖玉。无妨，自己栽培长大的孩子，自有一片冰心玉骨。
　　他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