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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冥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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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卿:
你一定想不到我现在在哪里。还记得前年我在长安给你写的信吗?那一次我曾对你说过,我身在长安,蹉跎岁月,与羽葵擦肩而过竟缘悭一面。记得那一次你给我回信时,还夸我的信写的比往日文气更贯通些。可是,如今,原谅我仍旧用我最习惯的语言来给你写信吧,因为我已经离开了长安,来到了南诏。
前年我在长安,心境萧索,写出来的文字也就沉郁,想不到竟暗合了你那文绉绉的书写标准。而今,我已经摆脱了那无尽琐事的束缚,自在极了,故而连文字也自在起来,露了本象。依我看,竟还是这样的文字看起来舒畅。少卿你看到此处一定要皱眉头了吧,不过皱眉之后,你一定会苦笑一下,然后继续兴致盎然看下去的,因为说到底,会不远万里给你写信的人也只有我了吧。
自从前年在长安看到羽葵的信以后,我就已经下了决心要去寻找她,追随她的脚步,看她领略的风景,走出小小的生药铺,活出另一番天地。之后的一年多时间,我一直在筹备这件事,交代药铺生意,安顿家人等等,颇为繁细,此处便不一一赘述。这一年之间,你我虽然有数次通信,但我都忍着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你,就是为了吓你一跳。而今,身在西南一望无际的密林边缘,少卿你知道吗?我觉得我的生命又回来了,那些蹉跎的时光,我的力量与活力,全部都回归到了我的身体之中。我又成为了那个原来的我,那个未分家之前的逍遥自在的我,那个每年去杭州吃鱼,在花间品茶听琴的我,那个与你促膝长谈,把酒邀月,纵论古今的我。我由衷地感激羽葵,与她的相遇和擦肩而过,带给了我挣脱的勇气,使我有机会重新选择自己的生命。还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羽葵在她的第一封信中写下了她打算行走的路线吗?那路线我原本并未刻意去记背,可是自前年我动心决定远行之后,竟日渐清晰起来,仿佛是深深印刻在我的脑海中一样。
出白云山,经幽州、冀州、青州,下江南,遍历淮扬苏杭卢歆诸州,由福州出海至琉球诸岛,经岭南瘴泽之地返北,沿汉水溯长江,过荆黔之地,直取长安。沿凤翔、梓州一线边陲西下南诏,入吐蕃,北上昆仑,东至阴山、河套。东入契丹境,观长白山,出鸭绿江,遍历百济、新罗,由金城出于海上……
按照羽葵当日所述线路,我出长安一路南下,在剑南西川偶得羽葵书信一封,可知羽葵确曾沿此线路南下,可惜先我一步,我抵达南诏时,她大抵已经西行入吐蕃了。
昨晚,我去了阳苴咩城郊外的月亮湖。看到那个湖的时候我就知道,羽葵一定来过这里,因为这湖太美了,湖面平静,湖水泛着粼粼的光泽,用手将水掬起来,和着萤石粉的湖水闪着光静静躺在手里,仿佛真的掬起了一捧月光。顽皮的孩子将湖水泼向天空,霎那间漫天荧光飞舞,仿佛星星落下尘世,落在人的身上,光芒仍旧不退去,淡淡地明媚着,连人也变得温暖清丽,不似人间。
据说很久以前,月亮湖只是一片很普通的湖泊,虽然很美,湖水清澈,但是并不会发光。那时南诏国还没有建立,统治这里的是武功盖世的育宝王。有一天,育宝王在湖边遇到了一个仙女一般美丽的女子。育宝王深深地爱上了那个女子,并发誓给她她所想要的一切。女子说,她想要一片月光汇成的湖泊,永远在夜晚明亮着,这样,她就可以在月光中沐浴。育宝王决定,直到完成她的心愿,绝不与她相见。然而育宝王想尽办法,也无法将月光引向人间,直到有一天,他发现了这种名叫萤石的宝石,发现它可以吸收日月的光华,并释放出来,在夜晚发出不输月亮的明媚光泽。育宝王于是倾举世之财在寰宇之内搜求萤石,开采萤石矿,并将所得的萤石全部打磨为极为细腻的粉末,倾倒湖中,凡五载,终于成功,那片湖泊也就成为了如今的月亮湖。然而那个当年流连湖畔的美丽女子却因为相思成疾而在两年前去世了。而育宝王五年来倾尽财力建造月亮湖,导致民怨沸腾,他的国度也终于在月亮湖建好后的第二个年头倾覆,南诏王打败育宝王,建立了如今的南诏国。那美丽不可方物的女子又怎能想到,自己当年那一句玩笑,竟使得自己与育宝王一见而成永诀,竟使得一个国家因此倾覆。千百年过去,人们早已淡忘了当年建造月亮湖给人们带来的苦难,只记得当年倾尽天下却得不到她的痴情帝王,并迷恋着月亮湖畔千载不变的动人风景。
也有人传说,当年湖畔的女子因一缕痴念,死而成神,守护着月亮湖,才使得湖中萤石历经千年,不致流失。传说每月月圆之时,月亮湖女神就会在湖中现身沐浴,思念早已尸骨成灰的育宝王。
不用怀疑,用这么煽情的话讲故事当然不是我的风格,上面的故事是一个南诏女子讲给我的,我只是按照她的原话记录下来而已。育宝王的事迹年代久远,早已不可考,况且这传说之中又有很多不合常理的传奇之处,大概不能尽信。依我看,或许月亮湖下倒是有一片萤石矿,因流水磨蚀一类的原因而和于湖水之中,所以才形成了月亮湖的奇观吧。不过说故事的人要是听见我这一番猜测,顿时丢失了旖旎情思,怕是要打我了。
像羽葵好奇心那么重、又贪玩的姑娘,见到这么美的湖水,大概会直接冲进湖里去吧。那时的她遍体生光,轻舞于湖心,便是月亮湖的女神,怕是也没有她那么美好。羽葵听到这个传说又会作何感想呢?她会相信吗?倘若相信了,她会为育宝王和月亮湖女神而哭泣吗?
按照习惯,信的最后,再附上我抄录的羽葵留在南剑西川的信。
羽渊师兄:
人是一种多么害怕孤单的动物啊,即使死去也想要人陪伴。昔日在出云山上时,师兄你最爱读《山海经》,不知现在还读不读?那时夏夜,师兄总会给我讲山海经中那些奇奇怪怪的动物,使我每每惊叹不已。而今想来,书中种种奇怪生物,或凶残,或温顺,有何价值,都可以为人一眼看破,最是简单。反而是人最奇怪复杂,我走了这么多地方,却总也看不尽人间万象。孤独中渴望相识,寒冷时渴望温暖,恋人间欲拒还迎的小心思,亲人间隐藏在琐事甚至争吵之中的爱意,陌路相逢时相视一笑包含的无言感动渴望长大的孩子,偶尔任性如孩童的大人……这世间种种美好温柔,竟让我贪恋如斯。
似乎扯远了。前日我在梓州新川庄参加了一场婚礼。那天黄昏我寻找地方落脚,恰好便敲开了女方家的门。女方的母亲很热情地将我迎进门,还招待我第二天参加她女儿英子的婚礼。据说,本地习俗,婚礼时的客人越多,新婚夫妻婚后的生活就会越圆满幸福。英子的父亲已经去世了,家里只有母亲陈李氏一人。算起来,英子今年应该是十八岁了,按照当地的习俗,十八岁才结婚已经有点晚了,但是“合适的人家不好找啊”英子娘这样告诉我。当晚,英子娘几乎一夜没有睡,忙着为英子整理嫁妆、礼服、凤冠霞帔。英子家里不算很富裕,但是嫁妆却相当的丰富,几乎花光了英子娘所有的积蓄。
金簪两枚,金钗两枚,银簪一枚,银钗一枚,珠钗两枚,耳环金银各两副,戒指金银各四枚,手镯金银各两对,金瓦耳两个,四季衣物四套完备,此外还有两套丝绸的,做工很讲究,逢年过节穿。棉被六条,山水木枕六对,梨木床一张,衣橱一对,桌案各一,银器、漆器、瓷器各一套,烛台六副……凡此种种不遗巨细,英子娘都一一点数停当,只待明日抬往夫家。
我是第一次见识婚礼,也兴奋得很,就帮着英子娘一起做。一边忙一边听英子娘给我讲英子小时候的事情。英子娘说,英子从小就是个听话的孩子,乖巧、爱笑,脸蛋上有两个小酒窝,邻里乡亲没人不喜欢她。英子娘说英子很小就会帮英子娘做家务,洗完、做饭、喂鸡、放牛,样样做的利索。英子娘一开了口就停不下来,从英子出生一直讲到英子八岁。八岁,英子娘回忆着十年前的英子,想着明天就要出嫁的英子,眼里止不住笑意。
第二天下午,男方家接亲的队伍便到了门口,一路吹吹打打,老远就可以听到。男方姓宋,叫做宋涟,小名三儿,上面有两个哥哥。据英子娘说,宋三儿长得甚是英俊,而且识文断字,今年十六岁,与英子年龄相当,无疑是英子的良配。
和宋三儿一起来接亲的是大哥宋清,骑着挂了大红花的高头大马,亦是一表人才。英子娘亲自将英子抱上了花轿,省略了哭嫁的步骤,队伍掉头向宋家去了。来送亲的乡亲很多,大家都在议论这一场婚礼。有些在说新娘子英子:
“说起来英子今年也该十八了,是该许配人家了啊,时间过得真是快,她小时候我还抱过她呢。”
“是啊,是个好孩子。可怜英子娘,年纪轻轻就守了寡,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今天终于守到女儿出嫁,也算了了一桩心愿。”
“英子八岁的时候跑到河边玩,当时我家铁头也在啊,如今铁头都当爹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也有的人在议论新郎宋三儿:
“多好的一个孩子啊,前儿还帮我给出门的儿子写家信呢。”
“是啊,三儿从小就聪明,读书识字儿都不用交,仿佛生下来就会是的,若是再过几年,肯定能考个状元回来。”
一路听着乡亲们的感慨与祝福,我随着送亲的队伍到了喜堂。宋家的门上还贴着白门联,显然家里刚刚办过丧事没多久,好在当地人不太忌讳这个,灵堂换喜堂也是除除晦气。
礼成的时候宋三儿的父母、两个哥哥,还有英子娘都哭了,他们真心地为这一对新人开心。
高堂在上,亲友在侧,喜堂的中央是一对挂了红花的灵位,左边是半月前因肺病死去的宋三儿,死的时候还差两天满十六岁,右边的是八岁时溺水夭折的英子,今天是她夭折十年的忌日。礼成之后是洞房,依旧是宋清代替宋三儿骑着高头大马,按着乡里都管的说法,其实高头大马本是不必要的,但是宋三儿娘坚持说宋三儿从小就想要骑马,身子弱,一直没能实现,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就让哥哥带着他骑一会儿马吧。于是宋清便捧着弟弟的牌位骑马,宋三儿棺材还未下葬,抬在后面,后面是英子的母亲,宋三儿的父母和二哥。
大家都很开心,一路上吹吹打打说说笑笑地往坟地走去,坟地的位置和下葬的时间早就让风水先生算好了,只待时间一到,便将宋三儿和英子合葬,完成他们的洞房花烛夜。早有乡亲们帮衬着将英子的坟刨开,棺椁打开,英子娘眼里含着泪,小心翼翼地取出英子早已成了枯骨的小小尸骸,与宋三儿放在一处。宋三儿已经穿上了喜服,英子娘将花了十年细细绣出的喜服、霞帔盖在英子身上,将凤冠放在英子的头边。
“吉时已到,入洞房,”都管的声音回响在荒凉的山岗上,唢呐与双鼓演奏着最喜庆的乐曲。
棺盖缓缓合拢,英子与宋三儿回归了黑暗的怀抱。
倘若人死后真的有知觉,此时的英子与宋三儿一定不再孤独。然而我却不相信人死后还有灵魂,英子与宋三儿的婚礼,终究只是对于生者的一种安慰吧。至少此刻,看着入土的英子与宋三儿,大家都是笑着的。
人,死而成神。正是怀着这样的温柔信念,人们才可以一次次地面对无可挽回地死亡,相信着自己并非孤身一人,并这样怀着真诚地微笑祝福已经死亡的过去和尚未展开的未来吧。
忽然有些想你。师兄啊,你在哪里呢?我已经寻找你近八年了。
羽葵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