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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纠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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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名柠宸追出去时,放眼已不见筱觥身影。只好先回何妈那里。
一路上问路过来,好不容易来到厨房间却发现何妈不在。问了人才知道,原来最近武林上出了桩血案,各大门派一致认定这是盏烛宫人干的,借口伸张正义,处处与盏烛宫众做对——这才知道,原来盏烛宫不单单是一个门派那么简单,它还在一些繁华城市拥有着许多药铺、钱庄。有时候也卖卖小道消息。做商人最重要的就是打通各方关系,本来,盏烛宫名声虽然不好,但迫于利益,到底还是有人愿意与它交易的。现在各大门派都跟它划清界限,其门下弟子一律不得与其有来往。这样一来,那些小门派和游侠也不敢轻易光临了。生意不好,当然是一个大问题。
盏烛宫人又多,这些人除却少数在铺子里经商,更多的都留在音姬门习武、修行。处在如今这个状况,这些米虫们也不得不找点活儿干了。靠着陆雨琴准确的消息来源,总算还勉强挺了过来。资质浅的就在山脚的洚舒城打打杂,修行已近结尾的,就索性隐下身份,入了别的行当,也算是顺便打探别派的消息。
于是音姬门徒明显少了起来。门主清游就发话了,说这样不行,万一这时候有别的门派打过来,盏烛宫就危险了。于是就把整座燎燃山上各处壮丁集合起来,又抽了一大部分送去音姬门。这一抽,问题又来了。本来一天十二个时辰,有六个人轮守,两人一组,四个时辰换一班。现在倒好,被清游抽掉四成人,一天只换两次班,一班一个人,每个人要在关口上站整整六个时辰,这谁受得了?于是又把各部门缩水,就打到了厨房的脑筋。
盏烛宫分好几个厨房,每个厨房约莫三四十个人,管着一座山的伙食。本来只管切菜的现在还得洗菜,本来只管送菜的现在被调去看门,至于送菜,看谁闲着谁就上。于是,尽管何妈年过半百,还是只得推着一车饭菜,顶着个大太阳给送到各处去。
名柠宸听了只觉得不爽。
“那你们宫主现在在哪里?”
“这个……小的不知……”
名柠宸抬起头望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难道要他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地去找吗?!
“那哪儿有药?”虽然濡淅说不要……但好歹还是弄得补血的汤药回去吧,看他一身是血,跟一个月一次的那什么似的……
“药?啊,莲神大人可以去找瑶芝门的明沏……”
半个时辰,也就是一个小时以后。
名柠宸极其郁闷地发现,自己是个路痴。
刚才逮着的那个送菜的明明说得很清楚:沿厨房边那条小溪向上走,一直走,看到一座很大的宫殿就左转进去,这就是音姬门。从音姬门右边的一条小路进去,从左到右数第十七道门,走进去可以看到另外两间宫殿,矮一点的是合月门,高一点的、远一点的就是瑶芝门了……
刚刚听着还觉得挺简单呢,现在走着走着,身边人越来越少……然后居然迷路了!
难道是刚才走成了第十六道门么?
名柠宸仰头成四十五度角,正欲叹息时,竟有一只乌鸦从头顶飞过。心中极其之汗颜。
附近一个人都没有了……迷路了。
嗯,迷路了……迷路了……
……天也快要黑了。
没办法,坐在原地也不会有人死上来救他的,还不如继续向前走。走啊走,走到脚痛,走到口渴,走到饿得想把那只乌鸦抓下来烤了吃掉……
总算看到了灯火。
这又是一座宫殿。
但和华丽的焚莲殿不同,这座宫殿有些旧。殿前几株垂柳迎溪而立,空旷的院子里还有一棵大榕树,树下很有情调地摆了一石桌、两三石凳。大殿虚掩着门。
想也没想,名柠宸迫不及待地推了门进去,总算看到了人。
也是素白的衣服,但不如濡淅的那样飘逸,只给人一种仿佛历经风霜后沉淀下来的那种淡然之感。这人静静地坐在烛边,翻阅着什么。眉眼还是年轻的模样,鬓角却隐隐有着雪色。
推门的声音不轻,惊动了那人。
一句话没说,名柠宸就跟个饿狼似的扑了上去——桌子上有一盘糕点!
狼吞虎咽间,听得那人略为惊异的声音。
“你是……是莲神吧?怎么会来这里……筱觥让你来的么?”
名柠宸只顾着往嘴巴里塞东西,开不了口,只好用力摇摇头,一回头看到那人站了起来走到自己身边,于是用眼神问:“这是哪里?”
那人见他眼里的疑问,望了望身后,说:“这里是青桐门,我是陆雨桐。”
听到这个名字,名柠宸先是一愣,继而觉得熟悉起来。好象在哪里听过?
哦对了,是那个老婆莫名其妙自杀,然后入了盏烛宫的书生。
刚才送菜的好象说青桐门挺远的,都快到焚莲殿了……自己乱跑乱跑,脚那么痛原来是走了这么远的路!
一口糕点咽下去,舌头恢复自由。
“陆……呃,陆门主?”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请问瑶芝门要怎么走啊?”
陆雨桐笑道:“原来是认错了路。去瑶芝门,你是找药么?”
“嗯。是给……”刚想说“濡淅”,又一想整个盏烛宫人都挺仇视他的,于是话到嘴边又立刻咽了下去的。
没想到陆雨桐却又笑出了声:“是给濡淅的吧?别担心,我不会阻止你的。”
名柠宸觉得有些奇怪。
奇怪的不止是陆雨桐对濡淅的态度——之后,陆雨桐竟然给了他一包药草,说是自己以前用过的,很有效。
这唱的是哪一出?
总之陆雨桐给他指完路,态度不卑不亢地道别,然后砰地一声关上门以后,他觉得更奇怪了。
两天以来,每个见到他的人要么把他当神一样看,要么对他持怀疑态度。还没有人……把他当正常人看的呢。
陆雨桐是第一个,不怕他,不可疑讨好他,只和他以寻常相处的。连他吃了那盘好吃到不行的糕点都没有计较。
大概是因为他有过那样一段过去吧。名柠宸想。
殿门一关上,周围就立刻又安静起来。时已入夜,又是山道,自然别有一番宁静之感。夏虫鸣唱,偶有流萤飞过,暗淡的光痕划破轻轻摇曳的树影。
夏初,夜晚的风很舒服。
名柠宸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胸腔无比舒畅。
想他在W大时,整天不是在实验室和导师研究瓶罐粉末,就是回宿舍睡觉上网。偶尔出去玩,也只是走那么几步路,看两眼汽车大楼。
忙忙碌碌中蹉跎了光阴,就好象本应如此一般,继续蹉跎了下去。
似乎是好久,没有呼吸到这么新鲜的空气了。
他一回头,望见了那榕树下的石桌。
月下独酌,明月清风。只一月,一人,一影而已。
静坐纷尘,忆往昔,思华年。
何等的洒脱!
名柠宸愣愣地想着,忽然之间觉得陆雨桐也不是那么奇怪了。
一个能对着一棵榕树,一轮明月静坐的人,他要敬谁,要讨好谁呢?
但自己,是永远达不到那种境界的。他名柠宸其实挺市侩,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坐在那儿,一坐一整夜。他受不了的。
于是也就坦然了。
抬脚离开时,却忽然有一丝香气飘入鼻翼。
很淡很淡的……酒香?
他用力地吸吸鼻子,诧异地望了望四周。此处离青桐门也有了一段距离。身旁就是山道,除了树就是一条溪涧。
等等。
酒香是从水里冒出来的?
他眨巴眨巴自己引以为傲的大眼睛,走上前去弯下腰。果然,凑得近些,那股香气慢慢浓了一点。
谁把酒倒进水里了?
在山顶么?
他抬起头,望了望茫茫山顶。现在天已经黑透了,山顶只有个焚莲殿,谁会在上面?
正思考时,忽然又望见溪中一抹红色。
似是血丝。由上流冲刷下来,颜色已淡了许多,但仍是叫人心惊的暗红。
名柠宸望了一小会儿,然后抓紧手里的药草,向上小跑起来。
真是触了眉头了,他一边跑一边想。无聊跑到黑房,看濡淅吐血,又挨了筱觥一巴掌……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只觉得还隐隐有些痛——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呢?……挨完巴掌跑出来还迷路,迷路饿了半天,旁边那溪水虽然挺清但搞不好有什么微生物的,手边又没有过滤器,一时也不敢喝……从青桐门出来,居然好死不死地又看到血……
真衰。
——总算跑到山顶,有些喘了。
名柠宸大口呼着气,望着溪边那个熟悉的影子,嘴角不由得浮起笑意。
吐血……果然是……筱觥啊……
只见那少年胡乱倒在溪水边,修长白皙的手指搭在酒坛子边缘,坛里的酒却已经尽数淌进了水里。少年仿佛浅醉微带醺意,嘴角却沾了点血。
那血映着惨兮月光,已变得暗淡;又似已干了许久,只剩一道血痕。
微闭着的双眸,安静地掩却了白日里妖娆而深邃的眸色。静看那长睫也在轻颤,唇角微扬,挑起一个恬淡的笑容。
精致的五官仿佛是上天刻意的雕琢,远望一眼只觉惊艳,细细瞧去,竟有一种震撼人心的美。
及腰长发凌乱地散开,铺在质地精良的红色衣裳上,铺在沾了不知是露珠还是酒的草尖上。那青丝如墨,质如轻软丝绸,任意成了散漫的形状。
酒……很香吧……
名柠宸忽然想。
流水潺潺,酒香氤氲。月色如雾般漫开,夏夜清风微许凉意。
几欲醉人亦自醉。
是……很令人舒服的夜晚。
名柠宸想着,不禁微微笑了出来。
这时,溪畔的红衣少年忽然睁开了眼。
凤眸不如记忆中那般妖异,隐隐竟带了初醒的迷茫。他稍一恍惚,目光便定格在了名柠宸身上。
那眼瞳里竟浮起了一丝水气。
名柠宸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走近弯下腰,筱觥却忽然用力地眨了眨眼,那水气顿时消失不见。心里闪过一点诧异,便笑吟吟地问:“宫主同志,一个人倒在溪边滥醉?”
少年站起身,移开眼睛面无表情地理了理衣裳。“你来干什么。”
名柠宸到被他那冷淡的态度弄得一愣。刚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脑袋里浮现出的却全是方才他醉倒溪边的场景。
明明有受伤,居然还喝酒?醉倒了,连吐血都没有知觉了么?
他呆呆地望着筱觥唇边的血痕,脑子里忽然闪过了个念头。
筱觥皱了皱眉:“你干什么用这种眼神盯着我看?”
柠宸举起手中的药草,抓起一把不由分说就往筱觥嘴巴里塞。筱觥刚醒过来,又惊讶于他奇怪的举动,一时竟忘了反抗。
于是就出现了一个怪异的场景:月下溪边,酒香腾漫。素色衣衫的青年言笑宴宴,一手捏着红衣少年尖尖的下巴,一手抓着两三根药草送进他嘴里。
虽然有些可笑,却仿佛是朋友间极亲昵关切的举动。
“放心,没毒的。陆雨桐说可以直接吃。补血的哦。”名柠宸眼带笑意地说。
筱觥愣了愣,下意识地竟听话嚼了嚼那看似普通的药草。
唇齿间顿时漫起雨后青草般的清新香气。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相信这个才认识两天——或者说,才见过两天的人。猜忌心那么重的他,怎么就突然放松了戒备呢?
可是……看着那双明澈的大眼睛,就想不出他会做出什么坏事来……
为什么?
筱觥缓慢地想着。倏忽间,眼前又模糊起来。
为什么他能笑得那么温馨……
他没有绝世的容貌,没有敌国的财富,没有至上的权力。他——如蝼蚁一般的普通人……
为何会有那般温暖明亮的笑容……
让他竟……想要流泪。
嘴里微微苦涩却清香的味道,他知道那是修养血气的药物。
名柠宸……是特意去瑶芝要的么?原来……他知道自己受了伤。
“诶?你在哭么?”柠宸收了手,笑眯眯地打量着他,“怎么,给你吃点草就这么感动啦?”
他抬起眼来,心中却忽然响起一个清冷的声音。
不对。
名柠宸绝对不是专程来给他送药的……没有有知道他在这儿。
只是巧合。巧合而已。
心下忽然冷了。那眼中雾气竟也似受不了冰寒一般,迅速退了去。
只是……误会吧……
只是误会……
少年的眼神有了一瞬间的下沉。
声音,却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滚。”
名柠宸呆住了。
忽然之间有了些犹豫,却还是冷冷地重复:“滚。滚回濡淅身边去。”
黑白分明的眼睛不解地眨了眨。
“为什么叫我回濡淅那边去……啊!你不是在黑屋设了结界么?居然这么卑鄙啊……”随意的口气,微许的不满。
红衣心里却忽然有些刺痛。
果然……还是为濡淅来的吧。
明明都是第一次见面的……为什么他就能舍身去救濡淅呢?
那药,其实是给濡淅的吧?
果然还是……自做多情了。
红衣少年冷笑。笑得那月色也冷下来。
只觉入骨的凉。
少年望着那双明亮的眼睛,视线慢慢下滑,瞥见刚才粗鲁地给自己喂药的手指,瞥见手上剩下的一包草药。忽然之间觉得碍眼。
一个响指,草药顿时化作灰烬。
“赶快滚。否则下次,火烧的就不是一包药那么简单。”冷淡地说着,便转过了身去。
未及行远,身后的人爆发出一阵怒吼。
“筱觥!你怎么就这么恶毒!给你吃的时候看你挺享受的小样!就不许别人吃?!”
脚步未曾减缓一分。
终于听见那人怒气冲冲跑下山去的仓促声音,惊飞了几只鸟。
少年终于在溪边站定。
溪水清澈,泠泠流淌。
映着月下那人儿绝美的笑容。
凤眸妖冶,隐隐的黑暗深不见底。唇边残留一道血痕,仿佛是不经意间雕琢败了的一笔,却又平添一分凄美的意味。
醉醒,瞧见那人的笑颜。
误作怜惜。
终究,还是那袭白衣更胜他一筹。比他更得人疼惜,比他更招人怜。
只得冷月解我心,月斜我影倾。清酒一坛归水去。
他……他独坐绝顶,便好了。
睥睨天下的,只他一人好了。
顾影自怜,旁人莫欺身。
莫错会。
……
“扑通——”
水立刻漫进了衣领、袖口,浸湿遍身。
如墨青丝在水中摇曳开来,轻摆若莲。
夏初,月夜。濯身水亦凉。
——大片大片妖冶的红。
顺着水流,染得红衣更艳,溪涧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