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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2.

      之前,穆住在土司山寨,地震毁了他偏安一隅的小屋。普通农人只能倚靠家园废墟,拉上几张毛毡,在寒风中熬过这一晚。相比之下,穆有新式帐篷,虽然狭窄,足够对付漫漫长夜。

      沙加正在经历他有生以来最糟的时光。酥油黏在头发上的触感不可言喻,虽然穆用热水擦过,只起到安慰作用。当他正式发烧之后,这种可有可无的烦恼全不足道了。帐篷的空间紧凑,一个人烧着,另外一个想不察觉都不行。

      “朋友,醒一醒,你刚才给我的药还有剩余吗?”

      沙加眼皮微动,迷迷糊糊的摇了摇头。

      “就一盒…不是都被你搜去了吗?”

      穆无言以对,只得用毛巾蘸了温水给他擦拭额头。若在平日,药总会有一些的,偏巧遇上天灾,救死扶伤尚且不够,谁肯顾及大洋彼岸的不速之客?他在自己残余的物资里翻找,只发现帐篷外的铁锅下藏了半截萝卜。

      “用这个招待洋人…太后知道了还要再给我增加一条死罪…”

      穆只得苦笑,把恹萝卜掰碎了丢进锅里。萝卜刚下锅,不够稳定的天空淅沥沥下起小雨,缠缠绵绵,有不依不挠的趋势。篝火被浇灭了,留下一锅半生不熟的汤,这就叫祸不单行。很久以后,沙加谈到这桩往事,总会义愤填膺的向穆重申“地震之后会下雨”这条地理常识,那是一段时间以后的事情了。

      萝卜虽不及药物,到底有消食清热之效,在束手无策的时候聊胜于无。穆涅着沙加的下颔,把热汤往他嘴里灌。他过去也是要人伺候的少爷,忽然间照顾别人,半点摸不到头脑。热噜噜的汤水洒了一地,沙加被呛得喘不过气了,他才停止。整个夜晚都在稀里糊涂的折腾中度过。第二天清早,沙加的热度丝毫不退。

      非常时期,穆不便向土司求助,他若心血来潮,重起杀心,反而弄巧成拙。他只向贵族老爷讨一批马,说是去江孜宗见噶厦上师。土司对这位德高望重的僧人推崇备至,一口答应了穆的请求,还多备了不少供养与旅途的干粮。

      土司老爷在他的领地上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利,他会对一个来自汉地的后生青眼有加,多多少少看了上师的僧面,当然,他如传闻一般的聪明能干。

      “得锒!得锒!”

      马蹄所踏之处,泥水飞溅,雨暂时停住了,阴沉的云块低垂在头顶之上,掩住了山峦的峰头。穆一个人的力量架不动沙加,藏民对“恶魔”心怀抵触不肯接近,还是靠着他自己的毅力,才勉强攀上马背。穆把病人安置在前座,从他身后牵过缰绳,顺着官道往江孜宗赶去。

      沿途风光不再,地震肆虐之后的河谷遍地疮痍。穆给沙加裹了条毛毯,隔着厚厚的纺织品,也能感受他灼热燃烧的体温。

      “坚持一下吧,我们去镇上治病,但愿能见到噶厦上师。”

      他喃喃自语,并不指望得到回答。身前年轻的英国男人,算不得健硕,却比他认识的大多数洋人倔强。他在高热中煎熬,不曾发出一丝声响。穆暗暗钦佩,这股执念倒和自己有几分相似,如果不是洋人该多好。

      江孜宗是前后藏重要的交通枢纽,商贸重镇。可惜最优质的资源,仅供权贵享用,还好有活佛相助…噶厦活佛…

      穆怕病人撑不住,松开缰绳,加快了赶路的速度,他的思也和马匹一起,在水色山野中驰骋。他对仓皇启程,习以为常,记忆中大半个人生都在旅途中颠簸。少年时代远涉重洋,青年时代报国还家。新法持续了100来天,风云变幻,他一夜之间成了朝廷钦犯,又开始了逃亡生涯。买他脑袋的赏金还不及留学资费的零头,人生贬值吗?多么可笑的领悟。

      他想到这里,莞尔一笑,辛酸而疲惫。马儿在官道上飞奔,掀起碎石泥沙。苍穹之下,哪里有安乐乡?少年时代的理想被马蹄碾碎,吹散到不知何处的地方。旷野里人烟稀少,唯有乌云滚滚,从头顶流过。

      沙加的意识一直在懵懂中徘徊,突然间,他被几下强烈的心跳惊醒。他睁开双眼,刚好对上了床前的唐卡。小胡子瑜伽士眼如电光,嘴角挂着高深莫测的微笑。一双怒目,直看进他心底,他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汗水落下后,沉重感却减轻了,好像在泥潭中挣扎了一场,憋在胸头那口闷气顺利的随着咳嗽宣泄出来,他感觉好多了。

      沙加在大英博物馆参观过东方壁画,被称为佛像的艺术品都是和颜悦色,眉目清朗的。而面前这尊佛像,手握人头法杖,怒发冲冠。如果不是胸口绘着卐字符号,沙加宁可相信是神巫。

      他努力抑制住慌乱的心神,在身旁搜索熟悉的事物,转眼间,看到了那晚救他的青年。他保持着良好的坐姿,在床边座椅上低头打盹。初见之时,他梳了一头齐整得当的长发,这时胡乱挽在耳边,颇有风尘之感。他累极了,连咳嗽声也没听到,又或是梦境太美,勾起了眷恋。

      穆的思绪还停留在昨天傍晚。他搀着沙加,顺着白居寺的石阶,拾级而上。寺院三面环山,墙面红白相间,屋顶则是老鸦的巢穴。殿门前的布幔阻隔了日光,使得佛堂内不甚明亮。屋檐上描着一双慧眼,据说注视它,会给众生种下慧根。

      穆在此处如愿以偿的见到了噶厦上师,这位声名具盛的喇嘛一年之中唯独夏季在此驻锡,平时绝难见到。他皱纹横生的脸庞,平静柔和,老法师对穆的到来并不惊讶。其它僧人还犹豫要不要放沙加进入时,他们的上师亲自从座榻上走下来,挽开了居室的门帘。

      “进来吧,孩子,众生平等。”

      他语气平和,语速极缓。让靠近他的人,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亲切。穆把沙加交给喇嘛们,自有人来诊疗,他脱身以后,怀着无限感激,向老上师行礼,随后自然谈起了病人的情形。

      “上师,我心有不安。这个外国人生病前,原本带了特效药,被我夺走,给了土司的儿子。藏族孩子吃了他救命的药,西洋人却躺进了寺院…”

      老上师静静听他讲述,片刻之后,才说出一句话。

      “你是怎么想的?”

      “与其两人都死,不如试着救其中一个,又或许两人都能得救。我想得很清楚,面面俱到,临到头,又过不了良心这关。我是否过于自负,胡乱决定了别人的生死?”

      上师微微颔首,却说起了另外一个话题。

      “你还住在山寨吗?再往南就到边境了,为什么不离开呢?到了印度,再去英国并不困难,在京城的时候你就是这样打算的吧。”

      法师的话,戳中了他心里最疼痛,也是最不愿提及的地方。他愣了半晌,抬起头,目光迷失在暮色中。

      “我也不知道。只是到了这里,突然不想走了。”

      老法师叹了口气,他本身并无烦恼,这份哀叹全是为了迷途之人。

      “你经典读了不少,内心从未入道,比之不懂的人,更加可悲。你离开京城前,我送你的几个字,记得吗?”

      “对不起,我懂,就是做不到。”

      他垂着长发凌乱的头,恭顺的外表下刀枪不入。喇嘛替沙加检查了病况,向上师回话,老法师唤上穆一同到内室探看。

      “他的气脉堵住了,这是身体内部的问题,非药力可及。我只能试着用砭石从体外给他疏通。诸行无常,生死有命。”

      他说罢,亲手为沙加施疗。上师手中的砭石,顺着中脉行走,沿途给他梳理阻塞,最后在他饱满的前额凿开了一点,打开通道。他的动作沉稳,驾轻就熟,还能不时赞叹沙加天资不错。

      “轮回路长,苦趣时多,你这孩子怎么就看不透呢?我看他就比你有慧根。”

      他说着,手指加力,沙加眉间溢出豆大一点血珠,越来越饱满,形成一个圆点。

      “弟子惭愧…”

      穆观察着法师魔术般的身手,心下叹服。老法师继续缓慢手法,推过沙加头顶。

      “你就是杂念太多。看,这位施主和佛主相仿,有三十二种相好,比你的器根好多了,你简直比石头还愚笨。”

      穆讪讪笑着,上师的开解恰到好处。他听到这番高论,忍不住打量沙加的面容。他金色的长发散在床上,耀眼如光,五官精致俊秀,带了东亚人的相貌特征。也许他与佛有缘,能逢凶化吉吧,穆受了上师的安慰,逐渐宽心。

      法师治疗完毕,在水盆中洗过手,吩咐僧人们细心看护。

      “上师,我能做点什么吗?”

      “这些都是助缘,根本还得靠佛力加持。过去安排你念的十万遍莲师心咒完成了吗?”

      穆点了点头。

      “什么感悟都没有?”

      他迟疑片刻,带着愧色,又点了点头。

      “诚心能与佛相通。你既栖身寺庙,试着信一次吧。末法时代群魔惑众,只有向莲花生大士祈求,才能排解你的烦恼。”

      老法师的每一句教诲,都发自肺腑,他深知穆现在无法真正领悟,本着慈悲之念,还是一再劝他。

      “你如果惭愧,就替这位施主向莲花生大士祈求吧。他是一切总持,众生智慧的源泉。”

      法师替沙加拢好被子,随众僧一同离去。夜幕降临,黑暗笼罩着寺院里这间普通的居所。良久良久,穆才从纷乱的念头中脱离。白居寺香火旺盛,供养不缺。唐卡前点着一盏长明灯,火光在莲花生大士的愠脸上明灭不已。他随着灯火跳动的节拍,默念莲师心咒。

      穆的黄金时代,曾随皇上一起,在紫禁城聆听噶厦活佛说法。他那时意气风发,打从心底仰慕活佛的智慧与气场。那之后,他独自登门拜访过法师。数面之交,造就出今日种种。此情此景,与京城讲坛,金碧辉煌的场面相比,如隔天渊。

      他斜过一双泪眼,凝视着唐卡上的莲花生大士。

      “莲师,您是末法时代众生的灯塔,您的智慧包揽虚空纵横寰宇。我目睹的一切,您在千百年之前早就预见到了,对不对?”

      他掬下一把眼泪,顺势捂住了滚烫的面颊。

      “洋人仗着船坚炮利,欺压我天朝,他们鱼肉百姓,贪得无厌。太后抱残守缺,可怜帝室衰微。“

      我做的一切除了把皇上幽禁,把同僚们送上断头台,其余全是徒劳。我很想无欲无求的活着,您教教我啊,要怎样才能做到…我所居住哦地方,连几片西药也找不到。”

      轻微的抽泣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哽咽。

      “请您救救这个人吧,不要让我一事无成…”

      他默默重复真言,带着恳求的期盼。夜越来越深,他坐在座椅上,在混乱中,进入了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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