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如明月》宋青禾

4、四

　　早上六点五十出操，锻炼身体。上午八点十分开始上课，有语文和英语这类文化课，还有计算机课和专业课。下午两点上课，主要是实训课。

　　有之前的基础，童小玉的文化课没问题。大概是为了帮助她尽快融入集体，老师选她当英语和语文课代表。第一天上实训课，老师给她准备了一个米袋和一个简易的人体模具。米袋是用来练习指法，模具是帮助她准确地找准穴位。她如今还看得见，找穴位上手很快，不到一个星期就赶上了大家的进度。指法练习对于她来说很困难，练了一下午，晚上回到宿舍，手指头都肿了。

　　指法老师姓王，是他们的班主任，也是当初领着她来学校的老师。王老师很年轻，三十岁，中医院毕业。当初来盲人学校她不过是一时兴起，她没准备长期干下去。就像她之前去西部支教一样，她准备干一两年就走的，当作献爱心。可是如今，她已经在这所学校六年了。当初跟她一起进来的老师已经所剩无几。在这种地方工作，必须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耐心和毅力。

　　来到盲人学校第一个星期五的下午，童妈妈来接童小玉回家过周末。王老师接待了她。她没让童妈妈进宿舍，而是让她待在大厅。

　　“您坐在这儿等一会儿，让童小玉自己走出来。”她说。

　　她喊了一个学生，让她去告诉童小玉。童妈妈一边跟王老师说着童小玉的事，一边焦虑地望着走廊。

　　“您别着急，助盲训练已经练了一个星期，童小玉可以的。”王老师安慰她。

　　过了一会儿，童妈妈听到探路杖“嗒嗒嗒”的声音，还有轻轻的很慢很慢的脚步声。一道纤细的身影一手摸索着墙壁，一手拄着探路杖，慢慢走了过来。她的眼泪一下子流下来了。

　　童小玉是闭着眼睛的。王老师告诉她，她要努力适应黑暗中的生活。

　　“在学校怎么样？还习惯吗？同学们怎么样？”一路上童妈妈拉着童小玉的手，问题就没停过。好多问题她都问了好几遍，好像还不够。女儿似乎有了一些变化，她不像从前一样睁着眼睛努力去看，现在她闭着眼，像个真正的盲人一样。

　　现在的她也快乐多了，像很久很久以前一样快乐，在公交车上她将脑袋埋在母亲的脖子里，像个小姑娘一样撒娇。

　　“妈妈，晚上我想吃油焖大虾。”

　　下了公交车，她挣开妈妈的手，执意要自己走回去。

　　“我现在能自己走了。”她说。她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那样漫长，她要学着一个人走。

　　晚上，童父也早早下班回来了。女儿住校才一个星期，他却觉得好像过了漫长的一年。少了从前的各种折腾，慢慢尝试着接受现状，如今的生活算是安定了不少。盲人学校的活动很多，除了正常上课，几乎每周都会有课外活动。童小玉去的这周女孩们比赛编手环，男孩子在水下憋气，谁憋的时间长，谁就可以优先选择自己喜欢的手环。听起来都是些很小的活动，可是大家笑笑闹闹，这样的时光很快乐。比手工，童小玉算是最差的。晚饭后她就缠着妈妈教她织毛衣、织围巾。

　　周日下午返校，童小玉执意要自己一个人去。童妈妈不放心，悄悄跟在后头。她看见女儿上了公交车，有个帅小伙还给她让了位子。下车时，人太多，童小玉不小心摔了一跤，背上厚重的书包一下子压在头上。她大惊，立刻就想奔过去。可是下一刻，童小玉已经站起来了。她拍拍身上的土，一步一步慢慢朝学校走去。

　　盲人学校有一部分学生家是农村的，还有一些是孤儿，平时放假他们都待在学校。童小玉到达宿舍时，几个女孩子还在睡午觉。她们不爱逛街，也不太爱出门。

　　杨一草是第一个醒的。

　　“好香啊！”她说。

　　听她这么一说，女孩子们陆陆续续都醒了。童小玉笑眯眯打开保温饭盒：“快来趁热吃，我妈炸的小肉丸子。”

　　“哎呀，我最爱吃炸肉丸子了。”一个女孩子一边穿鞋一边欢快说道。

　　童小玉原本担心她们看不见，用筷子拣不到，准备自己动手给大家一人分几个。女孩子们却等不及了。

　　“自己动手，自己动手！”她们说。

　　“啪嗒”，一个肉丸子没拣起来掉地上了。寝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没事没事。”童小玉赶紧道，“要不还是我来弄吧？”

　　女孩子们纷纷放下筷子，有些不知所措，又有点儿不太高兴：“哦，你来吧。”

　　童小玉小心翼翼给女孩子们分肉丸子，女孩子们安安静静接过自己的饭盒。寝室的气氛陡然变得沉闷起来。就在童小玉有些坐立难安时，窗外忽然传来宿管员的声音：“杨一草，有人找！”

　　一个女生将筷子重重敲在碗檐上，轻声嘀咕：“烦死了！”

　　杨一草则迅速拿起自己的探路杖，轻车熟路往外走去。随着她的脚步声远去，寝室里再一次热闹起来。

　　“小秦可真痴情啊！”有人半是羡慕半是含酸地感叹。

　　“还不是看她长得好看。”有人接道，“唉，瞎子也看脸吗？”

　　这话一说，大家心里都有些异样。她们都是瞎子，谁都看不见自己的脸，看不见对方的脸。

　　“哎，童小玉，你现在是不是还能看见？杨一草真的长得很好看吗？”问话的是个圆圆脸的女孩，叫张菊。

　　“其实我现在也看不太清了，只能看见一个很模糊的轮廓。”童小玉说道，“应该是很清秀吧。”

　　说完，她又立刻补充道：“我觉得我们同一间宿舍的，长得都很好呀！”

　　女孩子们嘻嘻笑了起来，气氛恢复如初。

　　杨一草一直到晚上九点才回寝室。晚上没事，女孩子们在宿舍读盲文，聊天，很多时候大家会觉得无聊。所以杨一草一进来，就有女生问她：“杨一草，你晚上去哪儿玩了？”

　　“就在学校里转了一圈。”

　　“哎，你们接吻了吗？”另一个女孩问。

　　她似乎是问出了大家都想知道答案的问题。童小玉觉得寝室好像忽然格外安静，似乎每个人都竖着耳朵等待杨一草的回答。

　　“哎呀，你好色呀。”杨一草钻进被子里，佯装不好意思，“我们很单纯的。”

　　“你就装纯吧，你们俩都好多长时间了！”

　　杨一草和秦松都是孤儿院出来的。俩人从小就认识，算是青梅竹马。秦松是全盲，据说四五岁的时候出意外失明的。其实他对长相的美丑没有概念，跟杨一草好上完全是天长日久的相处积累下来的情分。

　　“喂，别装了，快点跟我们说说，接吻是什么感觉啊？”

　　“哎呀，你们都是色女，想知道接吻的感觉，自己找块面包亲上去就知道了。”杨一草说。

　　“你看，还说你们没接吻。”

　　……

　　盲人找对象比普通人要困难，在学校老师并不禁止高年级学生谈恋爱。

　　这周学校组织的活动是结对。结对是为了拓展盲人学生的交际圈，打开他们的心灵。学校和好几家中学建立了长期的友谊关系。这次来参加结对活动的是省城十六中高二一个班的学生。

　　“最烦结对活动了。”一个女生不满地嘟着嘴。不过，虽然这样说，当老师领着他们去操场时，女生的脚步很轻松欢快。

　　这儿的学生们大多是这种心理。在学校，他们很有安全感无所忌惮，像正常的孩子那样嬉笑打闹，他们会有争执吵闹，也敢大声说话表达自己的意见。可他们不敢外出。只要一走出这个校门，他们就会很自卑。大街上那么多人，那么多都是正常人。那些人谈笑风生来去自如。而他们却只能小心翼翼，像初生的婴儿那样一步一步摸索。他们害怕别人异样的眼光和注视，害怕给别人带来麻烦。

　　另一方面，他们整日都待在学校，见到的不是老师就是同学，时间长了难免无聊乏味。乍然来了新鲜人，内心又免不了雀跃欢欣。

　　这些跟他们结对的学生都是正常人，在正常的同龄人面前，他们很自卑。他们不想表现出自卑，所以会格外自尊。既自卑又自尊，这种纠结的心态很折磨人。

　　结对活动两两一组，童小玉被一个高个子男生抽到了。男生的任务是领着童小玉走出校门，陪伴童小玉一整天。

　　“你好，我叫余北。”男生走到她面前，轻轻扶着她的手臂，“你叫什么名字？”

　　“童小玉。”

　　男生似乎是笑了一下，轻轻抽走童小玉手上的探路杖：“今天这个可以收起来了，你扶着我。嗯，前提是你得全心全意相信我。”因为个子高，他微微俯身，“你愿意相信我吗？”

　　童小玉点点头。这个活动是培养盲人学生和普通学生之间的信任，增进两人之间的友谊。她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男生想了想，说：“我带你去游乐场玩？”

　　童小玉摇摇头：“你学校离这儿远吗？要不去你学校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