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如明月》宋青禾

5、五

　　十六中离盲人学校不算远，坐公交车半个小时就到了。今天是周三，学校里学生不少。余北原以为盲人不愿意出现在这种场合，这种让他们成为焦点的场合。他带着她从正门进来，然后拐向右侧的雕像群。

　　“这条路大概有两百米，现在可以放心往前走，路的左边是雕像群，右边是花坛。”他耐心地解说。

　　走在一旁，右手搭着他胳膊的童小玉忽然轻轻一笑：“路的尽头是风雨操场吗？”

　　余北惊讶：“你来过？”

　　“是的。”童小玉说道。大概因为还没忘记所以心情很好，她说：“两年前来的。”

　　十六中和盲人学校一直有联谊活动，余北以为是那个时候童小玉参加结对活动来过。

　　“两年前我初三，也在十六中，不过还没参加过学校组织的结对活动。”他说。

　　“不是结对活动。”童小玉说，“两年前我还能看得见。”

　　余北愣了一下，心里有一点震撼。两年前还能看见，现在却已经失明了。落差那样大，时间这样短，她看起来却……乐观。

　　两年前童小玉和宋纪成他们几个曾代表学校来省城参加英语演讲比赛。时间充裕，比完赛老师领着他们参观了省城几所有口皆碑的中学，其中就有十六中。

　　“童小玉，你想考哪所学校？”宋纪成问她。

　　省城的这几所中学当然比他们的县中学要好得多，为了让孩子得到更好的教育，每年县里都会有不少家长送孩子来省城读书。像童小玉和宋纪成这样成绩优异的，可以通过考试考进来。童小玉不打算来省城读书。

　　她说：“当然是我们县二中了，省城这么远，来这里读书多不方便啊！”

　　宋纪成笑嘻嘻，像开玩笑般：“咦，我也是这样想的呢。”

　　童小玉虽然成绩优异，可她不是掐尖要强的人，她没有想过为了追求卓越的成绩要放弃留在父母身边享受家庭温馨的机会。成绩优异当然好了，但是也不必花费自己不想付出的代价，她是这样想的。

　　十六中环境优美，特别是进校门就能看见一排雕像，童小玉很喜欢这儿。那天下午，她和宋纪成在十六中逛了很久。宋纪成还装模作样咂着嘴：“唉，美则美矣。”

　　童小玉赶紧捧场：“下一句呢？”

　　“齐大非偶！”

　　“哈哈，宋纪成你乱用成语。”

　　如果她没有出事，现在她也该上高二了，再过一年就要高考了。也不知道宋纪成他们现在怎么样，学习是不是很紧张。想到过去，童小玉心底涌出浓浓的怀念，还有一丝丝的失落。唉，还挺想他们的。

　　“你们现在学习紧张吗？”她问余北，“晚自习会上到几点钟？”

　　“晚自习九点半结束，但是很多同学会多留一小时在教室看书。”余北耐心回答她，没有一点敷衍。

　　他对盲人有怜悯心，看到这样乐观的童小玉又多了一丝敬佩。他带着她不紧不慢在校园内穿梭，期间还碰到了几个认识的同学。他跟大家介绍童小玉时，后者微笑一一跟他们打招呼，没有一丝窘迫不安。要不是她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和没有找准焦点的视线，大概谁也看不出她其实是个盲人。

　　“走了一圈，好像又回到了我以前的中学时代。”回去的时候，她这样说。

　　余北忽然心中一动。他迅速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纸，在纸上刷刷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

　　“这上面有我的手机号码，以后你要是有时间还想来学校参观，可以给我打电话，我给你做向导。”他将纸条折好塞给童小玉，又低声将号码复述了两遍。

　　童小玉小心翼翼将纸条塞进口袋，笑得灿烂：“谢谢，这是意外之喜！”

　　都说盲人的眼睛因为无法聚焦所以显得浑浊无神，可是余北却觉得此刻面前这个盲人的眼睛，像澄澈的湖水，水波荡漾。

　　晚上回到学校，热闹了一天，大家都累了，早早就回到宿舍洗漱上床。当然了，再累还是免不了女生宿舍的卧谈。

　　“唉，今天跟我结对的那个女生竟然问我会不会将衣服穿反了，真是弱智！”一号床的李巧一边叹气一边又忿忿。

　　“她起码还敢跟你说话，跟我结对这个男生一整天都没跟我说几句话，看起来好像是迫不得已才来参加这个结对活动。”二号床的张菊也叹气。

　　这些都是正常反应，是身为盲人不可避免要承受的。正常人无法切身体会盲人的生活，有些人会将盲人想象得太脆弱，连日常生活都无法自理；有些人恐残，近距离接触残疾人看到那样赤裸裸的身体残缺，她们会害怕。

　　“哎哎，你们的结对伙伴都什么样啊，都来说说呗。”三号床的范米米提议。

　　跟一个陌生的正常人相处了一天，每个人都有一肚子话要吐槽。轮到童小玉时，她说：“我这个很好，很有耐心，也陪我说了不少话。哦，对了，送我回来时他还给我留了电话号码。”

　　“哇，你运气怎么这么好！”范米米哀嚎。

　　“他是个男生吧？怎么样？声音好听吗？高不高？”张菊很八卦。

　　童小玉嘻嘻笑起来，故作夸张：“他呀，说话的声音低沉中带着一丝性感，性感中带着一丝温柔，温柔中带着——”

　　“哎呀，童小玉你变坏了！”女生们尖叫着打断她的话，“童小玉，你是不是春心萌动了！”

　　宿舍的气氛高涨，女孩们叽叽喳喳互相打趣。大家不过是过过嘴瘾，她们自己心里也知道，她们和正常人之间隔着千沟万壑。

　　“小玉，我想上厕所，你陪我去吧？”杨一草是五号床和童小玉的六号床紧靠着。大家说笑时，她忽然扯了扯童小玉的被子，轻声说。

　　“好啊。”

　　卫生间在走廊中段，里头静悄悄的，没有其他人。

　　“小玉。”走进卫生间，杨一草拉着童小玉的手，“我有事要跟你说。”

　　“啊？”

　　杨一草压低声音凑近她耳边：“小玉，你不会对那个跟你结对的人有意思吧？”

　　“啊？”童小玉更愣了，“我们不都是说笑的吗？”

　　杨一草其实比童小玉还要小一岁，此刻却像个大人一样严肃，“小玉，咱们这种人跟正常人做朋友可以，但是更进一步不行。”

　　童小玉没想到杨一草神神秘秘将自己拉到卫生间来是为了嘱咐自己，有些哭笑不得。

　　“一草，你想到哪里去了。”

　　“你真对他没意思吧？”杨一草似乎还不放心。

　　“真没意思。”

　　“那他的电话号码？”

　　“他写在纸上的，我不知道号码，一会回去我就扔了，你放心了吧？”童小玉觉得杨一草很像一个担心女儿上当受骗的妈妈。虽然小题大做了一点，但她不反感。

　　“这样就好。”杨一草总算放下心了，“外面的人不行，但是咱们里面的人合适。”

　　“啊？”童小玉彻底愣了。

　　“小金你知道吧？”杨一草很兴奋，“你来的那天第一个上去拉你手的男生。”

　　小金叫金宇，他和秦松、杨一草三个人都是从孤儿院来的，三个人年纪一般大，关系也不错。小金性格外向，人很聪明。

　　“他很喜欢你，你呢？”

　　“啊？小金……小金了解我吗？我才来一个多星期，也没跟他说多少话。”

　　“别人是一见钟情，他是一听钟情。他看不见，心里敞亮，只听你的声音就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童小玉都要被逗笑了：“那么神？”

　　“小玉，我跟你说正经的，小金真的很不错，他很上进，以后绝对能养活你。而且我以前听孤儿院的院长说，小金长得很帅。你现在是不是还看得见一点点？下次上课，你可以好好看一看。”

　　“哎，我还没想过这种事呢。”童小玉被她说得头皮发麻，“感觉好像上一刻老师还在告诫我们要专心学习不许早恋，下一刻就被介绍对象了，太突然了。”

　　“不算早恋了。”杨一草以过来人的身份劝她：“你可以先谈着，两三年后结婚，年纪正好。”

　　她进一步凑近童小玉：“小玉，要好好把握住机会哟，不然就被别人捷足先登了哦。”

　　“谁？”

　　“嘿嘿，这个你以后就会知道了。”杨一草卖起关子来，她是个热心的媒婆，急切地想促成一桩好事。

　　“抓住机会哦，小玉。”回去前，她又强调了一遍。

　　回去的时候，寝室里已经安静下来了。童小玉躺在床上过了很久才睡着。失明后，她想的最多的是今后的路该如何走，关于恋爱还从未想过。不过杨一草说的也没错，什么锅配什么盖，也许以后她找个盲人共度一生才是最合适。两个盲人，谁也看不见谁，谁也不会嫌弃谁，挺好的。想起杨一草大力推荐小金，童小玉忍不住微微弯起嘴角，明天上专业课时，可以趁机仔细听听这个男生的声音，如果可以的话再近距离看一下。

　　她的左眼视力又下降了一些，如今能看到一点模糊的光影。为了让这一点微弱的视力保持得更长久，她现在几乎都是闭着眼睛，防止左眼疲劳萎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