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如明月》宋青禾

3、三

　　童小玉要去北京。临走前，宋纪成来看她了。说不清为什么，他心里很慌张。他给童小玉记的笔记已经有了一定的厚度，他在笔记本后面写了自己家的电话号码。

　　“记得给我打电话。”他说。

　　童小玉笑道：“最多一个星期我就回来了，哪里用得着打电话。”

　　宋纪成的神色却很严肃：“一定要收好，别掉了。”

　　坐了两天的火车，童小玉终于和爸爸到了北京。童爸爸在县人社局上班，工作不累，在小县城他的工资也算可观。童妈妈在老街上盘了一个店铺卖鞋。一家三口的日子温馨又安逸。他一直是个很体面的人，穿着打扮干净得体，看上去风度翩翩。可是，从火车站走出来的那一刹那，童小玉却忽然发现，那个儒雅俊朗的父亲像一颗熬了夜的白菜，失了水分，蔫头耷脑。此刻，那颗蔫白菜紧紧牵着她的手，他还回过头冲她笑了一下：“饿了吧，爸爸先带你去吃饭。”

　　因为不熟悉，他们打车到了要找的医院附近。大城市人可真多啊，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说话的口音和腔调都那样陌生。童小玉抬头环顾，忽然就很想家。

　　童爸爸带她进了一家拉面馆，点了两碗牛肉拉面。他是真的饿了，火车上熬了两天，一直没好好吃饭，窸窸窣窣很快就干完了一碗。对面的童小玉没胃口。她很累，身体累，心也累。一碗面她只吃了两口就吃不下。童父将她的碗拉过来，将她的大半碗面也吃完了。

　　“是不是吃不惯？一会儿爸爸给你买个小蛋糕。”他说。

　　童小玉摇摇头。

　　千里迢迢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看病，注定不会是一次愉快的经历。童小玉跟着爸爸在大医院穿梭。大城市的大医院可真大，他们在大厅里挂号，出门要穿过不同的建筑，穿过许许多多的花坛，甚至穿过停车场才到达眼科科室。眼科医生仔细看了童小玉的眼睛，开了张化验单，童父又急匆匆带着她去化验。所以后来对于那天的记忆，童小玉脑子里全都是奔波。楼上楼下跑，不同门诊大楼跑，到后来她跑得眼睛都花了，右眼痛得厉害，牵连着太阳穴那块好像都快要爆炸。

　　从医院出来，童小玉终于松了一口气。而童父的心情却更沉重了。很显然，检查的结果不好。

　　“爸爸，明天可以回家吗？”童小玉问他。

　　他冲女儿笑了一下，柔声安慰她：“明天爸爸带你去看升国旗，北京还有很多好玩的地方，好不容易来一趟，不着急回去。”

　　他不甘心，怎么就没治了呢！他那样活波可爱又聪明伶俐的女儿，他一直捧在掌心的小公主，她那么乖巧懂事，一直是他的骄傲。北京城这么大，好医生很多，他就不信找不到能治好他女儿的医生。

　　原本说好最多待一个星期的旅程延长至两个星期。童父带来的钱花得差不多了，结果都是一样令人绝望。不，应该说结果一次比一次更绝望。回去的路上，童小玉的心情反而很好。她买了一些小礼物，给妈妈买了一件连衣裙，给杨老师买了一条丝巾和一个保温杯，给宋纪成买了一本笔记本和一个古朴的笔筒，还买了一些北京特有的零食，准备带回去分给同学们。

　　其实她的右眼视力已经接近于零了，看东西全是靠左眼。童父知道，她自己也知道。可她还像从前一样，好像一点事都没有，眼珠流转时，看起来依然灵动。

　　事情已经这样了，好在左眼也能看得见，只要自己不说，别人肯定发现不了其实她是只独眼龙，她这样安慰自己。最多以后她看书时间少一点，看电视时间再少一点，好好保护左眼。

　　她不知道，从此之后她再也没机会走进教室坐在那张椅子上。她踏上了漫长的求医之路。她的父母不甘心好好的一个女儿以后会成为瞎子。他们四下打听偏方，到处打听名医。童母关了店，一心一意照顾女儿。童小玉的耐心和从容被一次次的奔波折磨得消失殆尽。她常常哭，有时候还会跟父母发脾气。

　　宋纪成来了好几次，每一次都不凑巧，都赶上童小玉在外求医。他最后一次得到童小玉的消息是中考前一个星期。

　　童妈妈来教室收拾童小玉的书本。七月的天气，已经热得人头晕脑胀。头顶的吊扇呜呜呜，大家正在上晚自习。看到童妈妈，大家都愣了，甚至不约而同屏住呼吸。他们想问童小玉怎么样了，还回来参加中考吗？可没有人敢问。就连宋纪成也只敢低着头帮童妈妈收拾东西。

　　他心跳得很快，终于鼓起勇气：“阿姨——”

　　“这是小玉去北京给你买的。”童妈妈拿出一本笔记本和一支笔筒给他。她似乎是很努力地扯了一下嘴角，然后又说道：“小玉要治眼睛，不能回来考试了。等治好了，你来我家找她玩。”

　　一周后，中考结束。宋纪成再去童家时，童家已经人去楼空。邻居说童家父母带着孩子去省城看病了。那个暑假，宋纪成隔三岔五就来童家，每一次童家的大门都是紧闭，门上贴满了各种小广告，门内悄无人声。

　　九月份开学，他去了二中。考进二中的还有何雪，跟他不在一个班。开学那天，何雪在报到处看到他。

　　“宋纪成。”她走过来喊他。

　　他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你是打算以后都不跟我说话了吗？”

　　宋纪成垂下眼睛：“你在哪个班？”

　　“我在八班。”她说着声音哽咽起来，“咱们班好多人现在都在二中，我刚才跟他们打招呼，他们都没理我。”

　　宋纪成听了她的话也有些不好受：“慢慢来吧，时间长了就好了。”

　　“那你呢，时间长了，你会不会还怪我？”她问。

　　“不知道，应该不会了吧。”他说。

　　何雪的眼睛更红了。

　　与此同时，在省城，童小玉坐在出租屋靠窗的椅子上听磁带。童妈妈打听到了一家中医馆，据说敷草药可以治好童小玉的眼睛。这些草药价格不菲，里面的药材千奇百怪，还有蜘蛛腿。她现在每天主要工作就是煎草药。虽然每天都换，可一来天气热，二来草药的味道实在不好闻，童小玉觉得自己的眼睛都开始发臭了。草药的味道熏得她想吐。可她也想治好，因为左眼现在的视力也开始下降了。

　　为了照顾她，为了治好她的眼睛，童妈妈的店早早就关门了，童父提前退下来，拿了一笔买断费。他现在在省城一家建筑器材工厂跑业务。工作比以前辛苦得多，好在挣的也多。

　　这样的日子对于童家来说是煎熬。他们煎熬了一个秋天，熬到冬天，熬到了第二年，没有奇迹发生。童小玉的左眼情况很不乐观。那天童妈妈又从药店拿回了一堆她查到的偏方，走在大街上，看到那些双眼完好的人，听着他们说说笑笑，她忽然间一点力气都没有。她就那样蹲在路边哭，她嫉妒那些眼睛完好的孩子，她嫉妒那些孩子中没有一个是她的女儿。这一年来，她听到了无数劝她放弃的声音。

　　“治不好的，别折腾孩子了！”

　　“还是早做准备的好。”

　　“别浪费钱了。”

　　……

　　那天童妈妈哭着回了家。算了，放弃吧，她对自己说。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的心就像被利箭狠狠地贯穿。放弃，一旦放弃，那道支撑着他们一家的微弱光芒就完全熄灭了。可是不放弃还要继续折腾下去吗？她那个爱笑的女儿如今就像个木偶人，不再嬉笑，也不会乱发脾气。那些难闻的草药，就算闻着要吐她也忍着恶心天天敷。她心疼女儿，更要为她早做打算。

　　……

　　省城靠近西郊的盲人学校又迎来了一位新生。十七岁的童小玉正式成为盲人学校的学生。为了方便照顾她，他们一家在学校附近重新租了房子。

　　童小玉的眼睛还没有全盲。她站在教室里，能朦朦胧胧地看到面前年龄层次不一的同学们。大家都好奇地竖着耳朵听着动静，听老师介绍新同学。同学们大多数比她小，很多都是小时候就已经失明的，还有些生下来就看不见。他们在盲人学校学了好几年，已经能够在黑暗中来去自如，仅仅靠着听觉触觉就能感知这个世界的丰富多彩。

　　“漂亮吗，老师？”一个瘦高个男生笑嘻嘻问。

　　“漂亮，是咱们班最漂亮的姑娘。”老师也跟他们开玩笑。

　　“哎呀，那杨一草的班花不是被挤下去了吗？”有人说。

　　“一草，一草呢？杨一草，快点来比一比。”

　　童小玉看到一个娇小的女孩子挤到前面来。她笑着跟大家说话，露出很可爱的小虎牙。站在一旁的老师发现童小玉一直在用眼睛打量大家，便说道：“从现在开始，你要尽量减少眼睛的使用，慢慢学着靠声音辨别。”

　　童妈妈已经将童小玉的情况告诉了老师，她知道童小玉如今还能看得见。既然失明已经不可避免，那就必须尽早适应作为一个盲人的生活方式。

　　童小玉听话地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她感觉有人走过来拉着她的手。是个男人的手，她吓了一跳，正要睁眼就听见一道嬉笑的声音。

　　“哇，手好软啊！”是刚刚那个调皮的瘦高个。

　　“别怕，这是通过触摸感知你。”老师在一边温柔地说，“你先做个自我介绍。”

　　童小玉慢慢定下心：“大家好，我叫童小玉，今年十七岁，两年前因为意外伤了眼睛，右眼看不见，左眼视力现在是0.03。”

　　“声音也很好听。”底下有人笑嘻嘻说。

　　“好了，现在我们带着新同学去宿舍，然后带她熟悉学校，晚上再举行迎新活动，怎么样？”老师说。

　　“好啊好啊。”大家鼓掌赞成。

　　有女生过来牵着童小玉的手，她跟着大家一步一步走。这种感觉很奇妙，让她一瞬间就安心了。

　　盲人学校的学生不算多，学校设特训部、学前部、小学部、初中部、高中部和中专部。学生年龄层次参差不齐。童小玉年纪不小了，之前又有初中的文化课底子，所以进的是中专部。中专部分专业，学校开设了按摩专业和钢琴调音专业。童小玉选择的是按摩专业。

　　她住的宿舍是六人间，都是下铺。宿舍的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老师说她们的东西不能随便乱放，哪儿拿的用完后必须放回哪儿，否则下一次找起来就很难。看不见的人，找东西除了靠摸索还要靠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