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如明月》宋青禾

15、第十五章

　　快餐店晚上九点半才下班，何雪从店里出来时，头重脚轻。今天送外卖收到了一张□□，大堂经理让她自己掏钱补上。昨天送外卖到一个很偏的地方，她找错了地方，折腾了很久才到，客户是个挺着油肚子的中年男人。隔着铁质防盗门，客户黑着脸指着她说：“你知道多长时间了吗？”

　　他举着手机义愤填膺：“从你们接单到现在一小时二十一分钟。”

　　何雪跟他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找错地方了——”

　　“你别跟我说对不起。”对方粗鲁地打断她，“就你这样的员工，我要是你老板早就开除你了。你还有没有时间观念？你知不知道顾客就是上帝？没文化没知识趁早滚回学校。”

　　“砰”的一声，门被关上，何雪气得浑身发抖。客人拒收快餐，这顿就由她来买单。赔点钱是小事，她受不了的是对方恶形恶状辱骂她。因为客人投诉，回到店里，经理又劈头盖脸批评了她一顿。在这里，每到饭点就跟打仗似的，没有人有耐心有时间停下来跟你好好说话。客人的催促声，领班的指责呼喝声，像炮弹一样在她脑子里炸成了花。文明谦和在这里似乎都看不到，她很不喜欢这种地方，非常非常不喜欢。

　　回到家，她赌气说不想去快餐店上班了。何父正躺在摇椅上看电视。

　　“你又作什么妖？”他不耐烦地问。

　　“我不想去了，我干不好，老是挨骂。”她鼓着嘴，很不开心。

　　“你干不好？”何父扭头看她，“你跟我说说，你能做什么？钱那么好挣？天上会掉大馅饼？”

　　“我可以再找别的工作，反正我不喜欢送外卖，每天中午出去都晒死了，还经常找不到地方。”

　　“就你这样的，干什么事都不成！”何父指着她，一脸鄙夷，“你少给老子装清高，挑三拣四，你不是什么大小姐。我告诉你，大学生活费你自己挣，挣不到你就饿肚子吧。”

　　“饿肚子就饿肚子，你以为你管过我多少！”何雪脾气也上来了，蹭的从椅子上站起来，“自己没本事，就将气撒在我头上！”

　　“你说什么？”何父跳起来，一巴掌甩过去，“老子辛辛苦苦供你吃供你喝，没想到养了一只白眼狼！”

　　何雪捂着脸哭着跑出家门，她妈妈追出门口，一边叹气一边骂她：“大晚上的你跑哪去？父女两个一天都不能消停，你就不能让我省省心！”

　　“我去同学那里。”何雪远远甩过来一句。

　　其实她没有什么要好的女同学，她知道自己的脾气。说到底，她骨子里还是有点儿像何父，脾气不太好，敏感，多思。自从出了童小玉那件事，好多女生都疏远她，她也懒得再花时间和精力去修复同她们的关系。算来算去，这么多年以来，似乎只有宋纪成还在她身边。

　　宋纪成接到何雪的电话时，已经洗好澡坐在床上了。这次回来，宋父再一次提出要撤掉座机。

　　“一年到头接不到一个电话，还留着是浪费，你以后去省城上学也有了手机，没人打这个座机。”他说。

　　“有，只是我没接到。”

　　“是有一个。”宋妈妈赶紧帮腔，“一个初中同学，也怪我，忘了问名字。”

　　宋父摇摇头：“哪个初中同学这样重要？”

　　“爸爸，不是因为她特别重要，只是她搬走了，我们很多年没有联系上，只有这一个联系方式，我不想失去以前的同学。”

　　宋父看了他半晌，说道：“儿子啊，这世上遗憾的事不知几何，想要事事完美是不可能的，你也长大了，要学着接受。”

　　宋父不是溺爱儿子跟孩子打成一片的人，他是传统的父亲，跟孩子有距离，端着父亲的架子。可从小宋纪成就崇拜他，父亲教会了他很多做人做事的准则。他也不得不承认，父亲说的对，人生总是充满了各种遗憾，他要学会接受。

　　所以，他答应了撤掉座机。撤掉座机，也就意味着，他和童小玉联系上的几率更加渺茫了。他有些难过，坐在床上脑子里不可抑制地想到了很多从前的事。

　　何雪的电话吓了他一跳。

　　“怎么了？”他听到电话那头的何雪一直在哭。

　　“宋纪成，我被我爸爸赶出家门了。”何雪哽咽道。

　　“你现在在哪？”

　　“我在你家楼下，你可以下来一下吗？”她说的小心翼翼，电话里听上去可怜兮兮的。

　　宋纪成很快就下来了。他穿着灰白的运动家居服，夜色里，带着洗发水清香的发梢上似乎还有未干的水珠。月光洒在他身上，他像是从薄雾中走过来。何雪一看到他，哭得更厉害了。

　　宋纪成站在离她半米远的地方，安静地等着她哭完。

　　“怎么了？”他温和地问。

　　“我跟我爸吵架了，现在被赶了出来。”她使劲抹了一下眼睛，狠狠道，“他就是个暴君，现在想想我活到现在简直就是个奇迹。”

　　宋纪成只带了一串钥匙下楼，手中没有纸巾，只好安慰她：“你爸的脾气你知道，气头上说的话别当真。”

　　“你晚上不回去了吗？”他问。

　　“我才不回去呢。”她转过脸，指给宋纪成看，“他打了我一巴掌。”

　　路灯下，她的左脸已经肿了，五指清晰，看来何父下手不轻。这样暴躁的父亲，宋纪成心底微微叹了口气。这么晚了，何雪跑来找他，她肯定是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虽然不合适，但他无法赶走她，也不忍心。

　　“跟我上来吧，我让我妈妈给你上药。”他说。

　　让宋纪成看到自己这样狼狈的丑样子，何雪本就已经很羞耻了。听到他说让宋妈妈给自己上药，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跑出来时，她没想那么多，现在才察觉出大晚上跑到男同学家很不理智。可是，有什么办法，除了宋纪成她还能投靠谁呢。好在，他没有拒绝自己，他还是关心她的。

　　她低着头，轻声说：“谢谢你，宋纪成。”

　　“不客气。”

　　屋里，宋妈妈本来已经准备睡了，看到儿子匆匆忙忙下楼，她便坐回沙发上看电视。十分钟不到，她就看到自家儿子领着一个眼睛红肿头发凌乱的姑娘上门。

　　这个画面……还真是，真是考验想象力啊！宋妈妈看了一眼自家儿子，眼神询问。

　　“这是我同学，叫何雪。她跟家里闹了点矛盾。”宋纪成说的言简意赅。宋妈妈心里不高兴，脸上却带着和蔼可亲的笑。她儿子才刚考上大学就往家里带女生，还是在深更半夜。没有母亲喜欢这样随便的女孩，更何况这个女孩还是跟家里闹矛盾跑出来的。跟自己的父母能有多大仇？这只能说明这个女孩不懂事。

　　“妈，家里有酒精吗？你可以帮她上点药吗？”宋纪成问。

　　宋纪成说的客客气气，宋妈妈一看就明白了。儿子站在那里，没有一丝羞赧，还让她给这个女孩上药。她儿子对这个女孩没那方面的意思呢。

　　她的笑容变得更加真心实意：“来，坐沙发上，阿姨帮你上药。”

　　上好了药，宋妈妈又领着何雪去卫生间，还给她拿了一条自己的睡裙：“需要什么就跟阿姨说，别客气啊。”

　　回到客厅，她看见儿子靠在沙发上，微微闭着眼睛。

　　“妈，不好意思。”宋纪成睁开眼。

　　宋妈妈摆摆手：“你跟妈妈还客气起来了。怎么回事啊，这是？”

　　“她爸爸脾气不好，打了她一巴掌，她就跑出来了，她也没地方去，就来找我。妈妈你不记得了，小学她就是我同学，以前还来家里吃过饭。她爸爸叫何志天，上小学时，有次她爸爸在菜市场跟人吵架差点动刀子了，当时咱们也在。”

　　宋妈妈一回忆，想起来了：“哦——就是他们家闺女啊。”

　　想起来了，她的脸色也随即变了：“这种人家出来的孩子，你别跟她走的太近。”

　　一个人的家庭环境对她的性格品德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当然也会有歹竹出好笋，但宋妈妈可不愿意去冒这个小概率事件的险。

　　“跟这种人牵扯上，数不尽的麻烦，你看她都不找别人，肯定是别人看透了她，不搭理她。”她小声说。

　　同学了这么多年，何雪是什么样的人宋纪成清楚得很。他虽然觉得这个女孩有时候有点儿极端，但也挺可怜的，他不想妈妈这样背后说人。

　　“妈，您别这样说她。明天我就劝劝她，让她回家。”

　　宋妈妈拍拍儿子的肩膀，表示满意。忽然她又想起了什么，说：“你爸爸不知道，妈妈可是看出来了。你一直要求保留座机，是不是为了找那个给你打电话的女同学？”

　　宋纪成的神色终于有了点窘迫。但是他飞快地否认了：“没有，没有刻意等谁给我打电话。”

　　宋妈妈还准备追问，卫生间里，何雪已经出来了，就站在门口，怯生生喊：“阿姨。”

　　宋妈妈收拾了书房，又从柜子里拿出一床干净的蚕丝被。何雪更加不好意思：“阿姨，不用麻烦。”

　　宋妈妈笑道：“别客气，阿姨认识你爸爸。”

　　她干脆坐下来：“你爸爸吃了不少苦，也不怕吃苦，对家庭负责，脾气是大了点。你别跟他对着干，说几句好话哄哄他。你们家就你一个宝贝女儿，你爸心里肯定也疼你，大男人心糙得很，你多体谅体谅他。父女哪有隔夜仇，你爸爸现在肯定也正后悔呢，他是长辈拉不下脸，你明天回去就说几句好话，什么矛盾都解决了。”

　　何雪心道，我跟爸爸的事哪是一两句好话能解决的，可她不想在外人面前反复诉苦，只是点点头：“阿姨，我知道。”

　　“知道就好。”宋妈妈笑眯眯的，“早点睡，明天阿姨给你做好吃的。”

　　另一间卧室里，宋纪成迷迷糊糊睡下，到半夜时忽然被梦惊醒。他坐起来，喘着气，狠狠给了自己脑袋一下。不知道怎么的，他躺下时，脑子里走马观花，竟然想到了上次在省城见到的那个年轻的盲人男孩。盲人，对，为什么当时他没有留心。若是童小玉真的看不见了，她会不会也像那个男孩一样，穿着白大褂，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为路人做免费推拿？为什么当时匆匆就走了，为什么？他忍不住又给了自己一下，无比懊恼。

　　那个盲人男孩那样年轻，看起来不就跟童小玉差不多大吗？童小玉童小玉，或许那时候童小玉就站在他身边不远，而他们却擦肩而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