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如明月》宋青禾

16、第十六章

　　九月底，大学已经开学，并且结束了军训。离开了那个暴躁的父亲，结束了辛苦难熬的军训，何雪心情大好，要拉着宋纪成去逛夜市。

　　“去吧去吧。”她说，“夜市上好多东西呢，肯定有你喜欢的。”

　　宋纪成有些无奈地抬头：“你约寝室的女生一块去吧，我今天晚上想看看书。”

　　“就一晚上而已嘛。”何雪仍然不放弃，“我听寝室里的人说杏林街晚上灯火通明，还有不少有趣的人呢。”

　　有趣的人？宋纪成一个激灵。上一次在市中心的街心花园，有盲人免费推拿，他怀疑自己跟童小玉擦肩而过，后来利用周末又去了几次，却再也没看到盲人免费推拿活动。他本来还准备有空的时候再去盲人推拿馆看一看。

　　出去走一走，说不定有什么奇遇呢。所以他改口说：“好，吃过饭咱们就一起去吧。”

　　“太好了。”何雪兴奋得转了一个圈。在宋纪成面前，她总是像个天真活泼的女孩一样。

　　当然，梦想总是美好的，实际却比较惨。他们没有什么奇遇，倒是遇到了祸事。杏林街晚上比白天热闹拥挤，热闹的地方总是容易出事，不管是好是还是坏事。何雪兴奋得很，一路叽叽喳喳，不时蹲下来看那些摆在地上的琳琅满目的小东西。原来她说的有趣的人是说来了几个表演川剧变脸的艺人。宋纪成驻足抬头看了一会儿台上的变脸表演，就听到有女生大喊：“抓小偷啊！”

　　他回头，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手里抓着个包，从他面前窜过，跑得飞快。他来不及多想，一个箭步冲上去。拥挤的人群爆发出惊呼声，前面一个小贩推倒自己摆摊的衣架，拦住了小偷。宋纪成冲过去，一手拽住小偷的衣领，一手从他怀里夺回被抢的包。

　　“警察快来了。”人群里不知道谁喊了一声。

　　小偷急于脱身，恶向胆边生，飞快掏出一把锋利的短刀。宋纪成饶是闪得快，手臂上仍被划伤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血很快就直往外冒。

　　何雪紧接跑了过来，看到受伤的宋纪成急得眼泪直往下掉。

　　杏林街离A大不远，来这里逛街的很多都是A大的学生。宋纪成见义勇为，最后还负了伤，让他在学校里小小的出了个风头。何雪陪着他去医院包扎，一路上不停地自责，说要不是她拉着宋纪成来逛街，他也不会受伤。宋纪成反过来还得安慰她：“这跟你没关系，小偷都没自责呢，你将责任揽在自己头上，不是变相替他开脱吗？”

　　何雪一听，就闭嘴不说了，只是眼睛仍然红红的。第二天，在男生宿舍楼登记后，何雪跟宿管阿姨求情。女生进男生宿舍相对宽松一点，但是登记来访者之后，仍然需要男生下来领着女生上去。不然，来访者四处乱窜，影响其他宿舍的男生就不太好了。

　　“阿姨，他昨天晚上抓小偷负伤了，您就让我自己上去吧。我只上去十分钟就下来。”

　　阿姨昨天晚上看到她送宋纪成回来，也看到宋纪成手上的绷带，挥了挥手，说：“你先等着，我给他们宿舍打个电话。”

　　电话打通，那头的宋纪成惊讶，寝室里的男生们则笑得不怀好意：“幸福啊！没想到才开学就脱单了，作为单身狗，我们鄙视你！”

　　“你们误会了，她只是我同学。”他说。

　　“别解释了，解释就是掩饰。”

　　“没有骗你们，在我面前开开玩笑没关系，在女孩子面前开这种玩笑不好。”他很认真地说。

　　“听这口气，有文章啊。”一个男生故作深沉，“你一定是有喜欢的女孩了，但不是她，对不对？”

　　宋纪成哭笑不得，没想到男生八卦起来也叫人招架不住。

　　“别八卦了，女生都上来了。”一个男生赶紧提醒他们。

　　何雪是来拿宋纪成的脏衣服回去洗的。虽然宋纪成安慰了她，但她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对他的受伤负责。她的手上还拎了一袋早点，里头有葱油饼和肉包子。

　　“何雪，你不用这样客气，这件事跟你没关系。”宋纪成很郑重地说，表情甚至有点儿严肃。

　　何雪有一丝尴尬：“没事，你手受伤了，反正也不能进水。你衣服呢，我帮你拿回去洗。”

　　“真不巧，你来晚了。”一个男生走进来，微笑道，“他的衣服已经洗好了。”

　　“啊？”

　　男生又笑道：“我们寝室三个人，照顾一个伤者那是举手之劳。”

　　他像开玩笑一般，冲何雪咧着嘴一笑，洁白的牙齿让人不由自主就相信他的真诚：“你不用担心。”

　　何雪离开男生宿舍时，有点儿尴尬，还有一丝委屈。她对别人向来不假以辞色，唯独对宋纪成耐心温柔体贴。仔细回想，好像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她就觉得他与众不同。以前看到他对童小玉好，她止不住冒酸水，那个时候她以为只是因为从小的玩伴有了新玩伴，她不舒服而已。后来童小玉走了，她又慢慢跟宋纪成走得近，可他对待自己和对待童小玉根本不是一个样子。在童小玉面前他是个天真烂漫的孩童，而在自己面前，他绅士得体，甚至还有一点疏离。她不甘心，依然黏在他身边。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似乎一点进展都没有，想一想还真叫人伤心绝望。

　　男生寝室里，宋纪成对最后进来的男生道谢：“多谢你了，余北。”

　　“小意思。”男生说道。

　　***

　　推拿馆实行的是轮休制，除了周末之外，每个人任选一天休息。小金休息的日子和童小玉正好是同一天，都是周一。因此童小玉来推拿馆找杨一草时，他有时间作陪。实际上，童小玉也确实需要他的帮助。李巧家里给她找了个小推拿馆，工作压力比舒苑推拿馆小，相应的挣得也要少一点。如今舒苑留下来的就只有小金小秦和杨一草了，这段时间杨一草和小秦一直闹别扭，俩人争吵过好几次。开始杨一草偶尔还会给童小玉发微信抱怨倾诉，后来慢慢地却不怎么联系她了。童小玉担心她，只能找小金侧面打听。小金说那俩人之间应该是出了大问题，小秦还背着他们去找过那个男的。

　　小秦是瞒着小金一个人悄悄去的。他一身狼狈回来后，小金才知道。小秦回来什么也不说，躺在床上睡了一整天，小金帮他请了一天病假。

　　“你跟一草这么多年了，她只是一时受到蒙蔽，她会明白的。”小金劝他。

　　“小金，你知道吗，我原以为虽然咱们看不见，可以凭双手挣钱吃饭，不比别人差。可是昨天出去，我才知道，在那些人面前，我只是一只蝼蚁。”小秦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和悲观，“一草选择他，也正常。”

　　他又嗤笑了一声：“可她也不看看，自己是个盲人，那个人条件那样好，会要她吗？”

　　“小秦。”小金打断他，“这种话不要说，特别是在一草面前，就算再怎么生气也不能说。”

　　小秦翻了个身，面朝着墙壁：“之前吵架什么话都说过了。小金，我跟杨一草是真的要分手了。”

　　是的，是真的要分手了，他再一次在心底对自己说。谁都不知道，他在那个叫做穆城的人面前受到了怎样的侮辱。

　　他十七岁，穆城二十七岁。在二十七岁的年轻男人面前，他就是一个可笑幼稚的小毛孩，何况他还是个瞎子。穆城来推拿馆时，他一直竖着耳朵仔细分辨，听到穆城起身出门，他也赶紧拿起探路杖紧随其后。他一路加紧脚步，终于在广场一楼赶上了穆城。

　　“穆先生，请等一下。”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成熟镇定。

　　前面的穆城果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上下打量着他：“怎么了？我忘了什么东西吗？”

　　“不是。”他往前走近两步，“我想跟您好好谈谈，是私事。”

　　“嗬——”穆城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你找我谈私事？呵呵，小弟弟，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我没有认错，您是不是叫穆城？我是舒苑推拿馆的员工，杨一草……是我女朋友。”

　　“呵呵，原来是这样啊。”穆城刚说完，台阶下，两个年轻人骑着哈雷车飚了过来。

　　“城哥，赶紧的，就等你了。”

　　另一个人道：“不是说好半小时的吗？是不是又和你的一草妹妹腻腻歪歪，舍不得走啊！”

　　小秦狠狠攥紧手中的探路杖，他觉得自己的手在发抖，好像快要控制不住挥杖狠揍前面那个趾高气昂的人。他们用这样轻佻随意的语调谈论杨一草，这样轻描淡写践踏他人的自尊。他气得说不出话，词汇匮乏，竟不知道要如何指责他们。

　　那几个人丝毫没有注意他。穆城一边往前走，一边大声笑道：“哥哥来了。”

　　小秦往前疾走两步：“穆先生。”

　　穆城好似才想起他，转过头，像哄小孩一般：“小弟弟，我现在很忙，等我下次来跟你谈心啊。”

　　小秦又往前走了两步，挡在穆城面前。他紧紧抿着嘴，无声抗拒。

　　穆城轻轻笑了一下：“不过看在小弟弟这么心急的份上，我就舍命陪君子了。”

　　他微微俯下/身，压低声音凑近小秦耳边：“敢不敢跟着哥哥来？”

　　后来小秦才知道，原来他们是赶着去江边飙车比赛。那天，他是蓄着一股气来找穆城，死咬着牙不让自己退缩半分，所以他跟着去了。穆城让那两个来接他的兄弟坐一辆车，他骑车带着小秦。

　　“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路上，他很随意地问起。

　　“我叫秦松，你知道了我的名字，不用再叫我小弟弟。”

　　江边，已经有十来个人等在那里。一看到穆城，便围上来催着他开始。

　　穆城跳了下来：“今天，哥哥得载个人。”

　　“谁呀？”有人走过来，上看下看，然后看到了白大褂上的名牌，“舒苑推拿馆，秦松？”

　　“没错，舒苑推拿馆的小秦师傅，手艺不错。我是他的老顾客，以后大家去就点他的钟。”

　　“是个盲人朋友啊，你可别吓着他。”有人说。

　　“少啰嗦，赶紧上车各就各位。”穆城一边说，一边跨上车，“抓紧了，小秦弟弟。”

　　小秦一只手紧紧拿着探路杖，一只手扶着车子侧身。他没坐过这种车，找了好一会都没找到扶手。穆城发动车子，像离弦之箭，劈开迎面来的暖风。小秦猝不及防，不由自主轻轻“啊”了一声，手往前紧紧扶住穆城的腰。他的耳边除了呼啸而过的风声，还有那些年轻人此起彼伏的狼嚎和发动机震耳欲聋的轰隆声。那些声音时而环绕耳侧，时而好像离他很远。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直到抵达终点，穆城那讨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时，他才恍然回过神，胃里抽筋般的难受。

　　他从车上下来，整个人还是懵的，差一点就摔了，穆城从后扶住了他。

　　“小秦弟弟，小心一点哦。”

　　“城哥，他是不是来搞笑的啊？”

　　穆城没搭理自己的兄弟，走到小秦身边：“小秦弟弟，你之前说要跟我谈谈，现在可以谈了。”

　　小秦想吐，胃里一阵一阵抽着难受。来之前鼓起的勇气和愤慨在这一路飚驰过后消失殆尽。他甚至不敢张嘴，怕一开口就吐出来了。

　　“你之前想跟我说什么？嗯？说一草妹妹？”

　　“你，你不许接近她！”

　　“客人上门消费，你们推拿师提供服务，怎么能说是我接近她呢？”

　　“你……你不要欺骗她的感情。杨一草很单纯，你要找人玩，别找她。”

　　“小弟弟，一草妹妹告诉我她就快满十八岁了，十八岁的成年人可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你不能替她做决定，也不需要为她负责。”

　　周围的年轻人哄笑：“城哥，你越混越回去了啊，一个瞎子也敢跟你叫板抢女人了！”

　　“滚，你臭小子别胡说，懂不懂尊重盲人朋友啊！”穆城佯怒。

　　跟这种人无法讲道理，是他太幼稚了。小秦拿起自己的探路杖，摸摸索索往前走。

　　“喂，小弟弟，我送你回去。”穆城骑车跟了过来。

　　小秦不发一言，脚下的步子更快了。穆城跟了一小段路，见他坚持也就作罢。是啊，就像他说的，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瞎子也有瞎子的生存之道，他可管不了那么多。

　　在好心路人的指点下小秦搭上了一辆出租车，这才回到了推拿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