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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笺 朱璃 ...

  •   那次看见琉璃坊,是在迷途尽头的溪边。

      红金色的夕辉漫撒,点点璀璨的足迹踏在疯长的野草尖上,把原本对我来说就不熟悉的山野装扮的更为障目。琉璃坊就站在那片截断去路清澈见底的山溪中,青蓝色的裙裾水仙花瓣般在斑斓变幻的水纹上飘摇。她丝毫没有被我们惊扰,依旧抬着头,长久地仰望着天际的残霞。

      透明的水流从她的足上分离,合拢时却夹杂着淡淡的红色,黏稠厚重的液体夹杂着水珠,从她的指尖堕落而下,纤细的朱光慢慢在流动的下游晕染开,在被斜阳雕琢成琥珀色的溪水中划出一道道盘根错节的奇瑰痕迹。

      “真漂亮啊,”水声清越中夹杂着喃喃低语,“残阳的赤色,如同火焰般没有一点杂质。”

      事实上,琉璃坊所经营的,是一个主染朱色的小染坊。我们在郊外迷路的那天,本是由于我的执意,选择了一条稀有人烟的道路,却在翠绿中迷失了归途,直到傍晚也无法寻找到回城的方向。在胡乱的探询下,遇见了一天繁重的工作结束,来洗去沾染在身上的颜料的琉璃坊。

      “无论如何,从这里也无法在城门关上前赶回去了。”她听完我们的询问,遗憾的回答到。

      我不由的有一点沮丧,她却淡淡一笑,“不介意的话,我家的染坊倒是有地方供诸位将就一宿。”

      起初隔着溪岸,琉璃坊静静仰望晚霞,抑或默默聆听我的问题的样子,总让我觉得她有一点冷漠,所以没有想到她会这么爽快的邀请我们,微微一愣下,我感激的接受了她的好意。

      从小溪向北边不远的山坡边,分散着十几间民居,这就构成了一个小小的村落。琉璃坊的染坊就在村口,不大,三间简单的木屋环绕着散发着傍晚泥土清香的小空地。远远便可以望见三两个像是染坊工人的人,正浴着太阳的薄光收拾着架子上展开的布料,淡金色中一片扎目的红色,随着晚风微微起伏。

      还没有踏进门口,一个工人便迎了上来,正要对琉璃坊说什么,他身后一个鲁莽又有一点含糊的声音就嚷了出来,“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工人的身体被一只大手拨开,不速之客的身影带着满身的酒气猝不及防的闯到我们的面前。头发半白的男人,衣着邋遢,此时却凑近我,故意上上下下打量起来。“琉璃坊,你还真有办法,又找到个有钱的买主。”一边看,他一边用夸张的语调啧啧叹到。

      琉璃坊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从她冰冷的唇尖低低吐出几个字,“爹。。。可以了,他们只是借宿的人。”

      “你撒什么谎,”男人更大声的嚷嚷起来,“你是嫌弃我吓着你的买主,还是又想藏掖你那几个破钱啊。”

      院子里的工人几乎都停下动作,看热闹般的瞧向这里,琉璃坊的脸色更加苍冷了,像达到了本来的预期似的,男人更为得意的用着粗犷的嗓门训斥,“你会染几块破布,就了不起了?不要忘了是谁教你的。”骂骂咧咧的,他走到身边竹架旁,顺手扯下一块红布,“这种成色,还想到处现眼,怎么会有人看的上你的布。我的话,要说多少遍你才长记性。真正的好布,真正的赤色,不是用那些烂草染的,只有用鲜活的人血才染的出来的。”

      鲜红布料的一角从略显激动而颤抖的手上滑落,那个男人,琉璃坊的父亲,那瞪着的双目,在夕阳和朱色的双重映衬下,仿佛也布满着他所褒扬的血色。

      睡在临时为我们准备的地铺上,入夜之时,只觉得土中透出的寒气包裹而来,冰入心肺。周围清冷无声,操劳一天的工人们早已陷入深眠,只有我这个一无是处的人,才会在这种时候辗转无法入眠吧,揽衣而起,我毫无目的的在室内徘徊。月光蒙胧的从纸窗格中透射进,肃静的落在房间里的木制染色工具上。死寂的世界,忽然,被一个闪过门前的黑影打破。

      “谁?”我脱口而出。

      “对不起,不知道你还没有睡。”门外传来低语,虽然说了道歉的话,语气却淡然的察觉不出丝毫歉意。

      很容易分辨出这是我上个月在家门前救的那个男孩。他一直没有透露他受伤的原因和他的身世,我也没有去问,就算去问,他也不会说的,抑或只是告诉我谎言。谎言我听的太多,不想再听了。

      他甚至连名字也不愿告诉我,所以我就姑且称他为晦名吧。反正名字只是一个代号而已,我信中的人,在你看来,仅仅是文字的游戏,纸上的雕琢而已,离我亲近,距你遥远,我的真实,你的虚幻,他永远不会在你的生活里出现,除了我的叙述和你的生活没有任何交点,那么他真正叫什么,对于你也并不是那么重要。

      他虽然不愿提及自己,却没有拒绝我让他留下养伤的劝阻。我让他就住在后院那个暂时没有人住的小屋,他似乎很满意。而他的伤痊愈的惊人的快,一个月不到,那支几乎折断的腿竟然已经看不出任何疤痕,只有在他跛着脚试图艰难的恢复行走能力时才让人相信他曾经受过那么严重的伤。

      这次出游,觉得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闷在家里也会无趣,于是特地在和杜大夫确认过不会恶化伤势后把他也带了出来。

      我推开门,把他让进来。

      他拿起火石,随手把灯点亮。微弱的火光暖暖撒下来,把室内原本充盈的冰冷月色冲淡。

      “你也没睡?”我问。

      “太吵了。”他简简单单的回答。

      “什么声音吵?”

      “灵魅。”

      从认识开始,这个人就给我一种奇怪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感觉,所以我没有质疑,而是问,“为什么吵。”

      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微微偏头,似乎在仔细聆听,许久他低下头,轻轻说道,“死亡。”

      空中猛然传来一声沉闷的重物落地的声音,把他的话音生生截断。刚刚燃起的火光跳动了一下,在我下意识的惊惶中被袖角拂灭。

      适应光明的眼睛一时无法穿透屋内的漆黑,我的心猛烈的跳动起来。

      “不想去看看么?”黑暗中熟悉的声音仍旧淡然的说。

      在这种情况下听到别人的声音多少给我一点安慰,但我不想去追究声音的来源。虽然呆在这里有种坐以待毙的感觉,但我没有勇气去察看。

      那是什么我不知道,正因为不了解,所以说不定会比现在的煎熬更可怕。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所以你才会那么确信,我永远无法离开你。

      没有等到我的回答,晦名自己推开门。外边射来的光把他的影子长长的拉到房间里,除了早已黯淡的月光,还有新鲜的火光。

      大家听到异响,都出来了。

      一只黑猫僵躺在院庭中央,睁的大大的眼睛在围成一圈的光下反射着幽幽的绿光,映着恶毒和诅咒的愤恨。一道残留的血线,已经凝成暗红色,宛如精美的丝绸结,装饰在它的颈上。

      人们悄声细语,隐约可以听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在我这个外人面前,他们只是谨慎的以目示意。

      我环顾想找到琉璃坊的身影,她却一直没有出现。直到第二天天明我们准备告别时,才看见她懒洋洋的起身。

      我没有提昨晚的事,只是说了一些感谢的话,还没有说完,院门就被敲响,几个衣着华丽的男人被带了进来。一看见他们,琉璃坊顿时严肃起来,“对不起,我暂且离开一下。”她轻声对我说。

      来访的男人却大声打断她的话,“不用了,我们是来告诉你,你的布我们家大人不需要了。”
      琉璃坊显然一怔,“为什么?”她急切的问道。

      “因为这个染坊有不好的传言。”

      还没有等琉璃坊反驳,她身后的工人已经迫不及待的窃窃私语起来,并且脸上纷纷摆出一看而知果然如此的表情。

      碎语低声像多足的爬虫,张狂又悄隐的环绕着,只是没有人愿意点破而已。

      “是关于本坊用人血染布的传言么?”一阵冷场后,琉璃坊注视着对方,沉声问,纤指在袖下交叉紧握,似乎想努力平稳指尖激动不安的颤抖。

      访客点了点头,算是回答。

      “传言。。。”琉璃坊轻声却字字清楚的重复。

      “你知道,这批布大人可是用做小姐的嫁服的,即使是传言也不想粘惹上什么。”

      琉璃坊扬起头,缓缓环顾周围的工友,似乎在等待着有人替她辩白真相。

      自然没有人,于是她轻轻一嗤,猛的转身离开,径直走回到房间中,把所有人生生晾在院中。

      “用人血?既然大家都这么说,反正恶名已经有了,我还没有试过这个父亲赞扬的染料岂不是可惜。”伴随着犀利的语声,琉璃坊重新出现在门口檐下,怀抱着一个琉璃小盆,手中紧握着一块白布走了出来,来到访客的面前,万事了然胸有成竹般微微一笑。

      蓝青色的衣服,在微风下轻扬,和琉璃坊让人无法捉摸静默的身影交相辉映。

      仿佛又看见了,他父亲眼中的血色,只是这血色,更为真切和迫近,那悸动的光影下暗伏的愤怒和悲怨,随时都会忍不住冲破忍耐的极限涌动而出,淹没眼前的对象一般。

      访客不由的退了一步。

      琉璃坊却又是一笑,把小盆放到对方的脚下。

      本应该恼怒,本应该哀叹,琉璃坊却仿若失去了其他所有表情的能力一样,只是风淡云清的微笑,沾满血色的微笑。

      还没有等大家反应过来,一道光影从她微微向上捋起的袖口下划过,红色的液体顿时从她消瘦的手腕上滑落到小盆中。

      “你们所有的人都来看,”琉璃坊厉声说道,“我今天就让你们看看人血能不能染布。”一边说,她一边用猩红的左手把白布浸到盆中,然后把沾满鲜血的布展到访客的眼前。

      鲜红的色彩因为离开生命,慢慢在白布上变成死气沉沉的暗红色。

      耀跃的颜色,却仍旧不时从琉璃坊手腕上的伤口飞坠到黄土中。

      访客皱起眉头,把眼神偏开。

      “人血是不能染布的,还请大人回禀蔡老爷,请蔡老爷明鉴。”琉璃坊的声音忽然平软下来,整个人也失却了咄咄逼人的气势,这句话说的几乎带有哀求。

      对方撇了撇嘴,顺手接过琉璃坊用另一只手递过的一个封好的小包裹,想必是银子之类的东西吧,这才假装考虑了一下,说道:“回去帮你说说”。

      琉璃坊长长舒了一口气,“大人是否要先看看染好的布?”

      对方点头同意,跟着琉璃坊来到储布的仓房门口。

      琉璃坊打开门,射入黑暗的光线却带了众人不约而同的惊呼。

      室内堆积的布料,本该均匀的朱色却宛霰雪融化般,晕染成浓淡不一,深浅刺目的不和谐。

      褪色了,所有的布都蹊跷的,像是要彰显什么般的褪色了。

      就要拿这些布,给府上的小姐作嫁衣么?

      客人微怒瞪着琉璃坊,“看来还是没有办法要你们的布啊。”

      “请您宽限几天吧,届时一定会送去符合质量的布的。”琉璃坊不知所措的恳求到,明显的透出底气不足的神色,一边还在努力装出请相信我的样子。

      似乎有一点生怕她把刚刚贿赂的钱又要回去,掂量了一下,客人勉强答应了,临走时仍不忘威胁几句。

      琉璃坊听着顾客的教训,木然的应承下来。看来她根本没有在听,只是一脸掩饰不住焦急的四顾着。客人刚送走,她立刻问到,“茜草还有多少?”

      “几乎都用完了。”有人回答。面面相觑中似乎还糅合了几分看热闹的成分。

      “去找,无论如何都要找到。”提高声音,琉璃坊命令到。

      看着帮工们一副事不关己懒洋洋,又有一点不请愿的离开的背影,琉璃坊苦笑着,喃喃骂道,“真笨,讨厌我,对丑闻幸灾乐祸,马上染坊完了,你们又去哪里。”似乎有泪珠从她的眼角一划而过。

      刚刚的她让我以为坚强,现在的她又让人觉得如此弱小无助。

      被误解了也无所谓,被说是妖人也无所谓,但是染坊。。。

      “请进屋一谈。”我低声对她说。

      疑惑的看了我一眼,琉璃坊还是顺从的单独跟了进来。

      “如果是资金的问题的话,我可以暂时买下这一批布。”我说到。

      “不用。”琉璃坊一口回绝。

      “并不是我吃亏,我相信你的染坊的质量,就算我加入资金好了,以后或是还我,或是给我分红都可以。”

      琉璃坊感激的看了我一眼,仍然拒人千里的答道,“谢谢您,可是我还是不能接受您的好意。”

      “并不像你。”我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她把伤口渐渐凝固愈合的手放在胸口,不自主的皱起眉头,“不像我?”

      “为了染坊,真正的琉璃坊是不会计较这小小的恩惠的。”

      “怎么做都可以么?只要是为了染坊,我什么都不在乎,夫人觉得我是这样一个人么?”渐渐提高声调,琉璃坊一脸恼怒的问道。

      我哑口无言。

      她却一点一点的俯下身去,让我看不清她的脸,很久之后,才听到她用哽咽的声音回答,“谢谢。”

      她终于还是接受了我的好意。

      “夫人知道么,”琉璃坊微微抬起头,把目光送向被屋檐遮蔽的苍穹,“我一定要染出最纯粹的赤色。”

      看见了么?那么美丽的霞光,喜欢么。

      我一定会染出最纯粹的赤色,比朝霞更美丽的赤色。

      他对妻子说。

      她含笑着点头,对丈夫的诺言丝毫没有疑虑。

      他们的孩子,抬起俊俏的小脸,一手牵着父亲,一手拉着母亲。染出比霞光更美丽的赤色到底有多困难,她不知道。但是既然是父亲说的,就一定会做到。为什么要染出纯粹的赤色,她也不知道,只是这一刻,三个映在静流中的身影被夕阳描上一层赤色,暖暖的重叠在一起,紧紧一个许诺就让她幼小的心灵只充盈幸福。那赤色一定是值得期望的存在。

      “但是,父亲并没有染出他所许诺给母亲的赤色。母亲走了,父亲受了刺激,对自己失去了信心,从此之后也变成了成天只会嚷嚷着鲜血染色的人。”琉璃坊轻轻说,“如果我能。。。”

      如果我能染出父亲和母亲曾经一同憧憬的赤色,也许母亲并不会回来,父亲也并不会恢复。

      但是,那是全家曾共同拥有的梦想。

      无法不去实现。

      寄托幸福的赤色,我一定要染出来。

      “我很感谢夫人。”琉璃坊接着说道,“因为你没有相信那些谣言。”

      我的脸微微一红,其实对于半夜那猫的尸体,忽然退色的红布,我还是心存疑惑的,我对琉璃坊的相信,只是出于那一分缥缈的直觉。

      “那是另一个朱坊的诬陷。”像是读透了我的心思,琉璃坊恨恨的说,“因为我这里的染技更胜一筹,所以当然会招致排挤。而且,”她的脸上透出担忧的表情,“可能染坊里已经有人被收买了。没有媒染的话,茜草的着色很容易褪去,一定是有人偷换了媒染剂。”

      是这样么?我的心收紧起来,明明知道了是有人在作祟,反而有一种无法解释的更加难以捉摸和焦虑的感觉。

      希望不要后面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对着我的默然,琉璃坊站起身,“夫人,我想先赶紧去看一下找茜草的情况,你可以在这里等我一段时间么?”

      我点点头,目送她的身影走出门去。陈旧的染坊大厅一下子安静下来。迷蒙的灰色尘土的味道,沉闷又带着一分游丝般波动的清新,如此的熟悉,很久以前。。。

      猛然,一双不知刚刚隐藏在哪个角落的手捂住我几乎惊呼出声的嘴巴,牢牢把我控制在背后粗壮有力的身体前。

      酒的漕味,体汗和泥尘混杂的味道,加上紧扣住我的呼吸的禁锢,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一双带着血色的眼睛晃到我的眼前,得意的在我的面颊上游走。

      “那么雪白的皮肤啊,下面的鲜血颜色看的一清二楚呢。”琉璃坊的父亲带着含混不清的语调,啧啧称赞道。“我女儿的布都叫你们做了手脚,如果用你的血染这些绝美的布料,也算便宜了你。正好,让她看看,什么叫真正的赤色。”

      说着,不顾我拼命的挣扎,他把我一把掼到地上。

      咸咸的味道,血的味道,从我的牙齿中渗了出来。我抬着头,看着他那癫狂的丧失理智的双目,那如同尖刃,企图划开我的脉搏的血瞳。

      嗜血的眼睛。

      我的身体开始颤抖,童年的梦魇又一次涌上我的心目,用它那没有实体的羽翼把我的全身包裹在漆黑汹涌另人窒息的恐惧之中。放过我。我的舌尖挣扎着喃喃吐出这几个字。

      怯懦也好,灿弱也罢,放我走,我受不了这种感觉。

      “附近根本没有多余的茜草了,为了我的女儿,我要你的血。”他对我低沉的吼到。

      为了你的女儿,要杀死我么?我一阵惊悸。眼中模糊的晃过这张残酷而无所顾忌的脸。

      屋外似乎人声逐渐嘈杂起来,脚步声,碎语声,由远及近的弥漫进院落。而琉璃坊的父亲,只是这样恶狠狠看着我,迷恋于罪恶般的把全部关注放在我的身上。

      在那一瞬间,我看见那血色之下,却有一种深深的眷恋,温柔的盘踞在眼睑的深处。也许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也许他现在已经缺乏了正常的思维,但那保护的挚爱,却如同本能般,悄隐在血的底部。

      埋的再深,我也感觉的到。

      我曾经错过,无法再渴求的眷爱。

      幼年时跌落的幸福。

      原来是这样啊。

      我,反正已经快要死了,如果能救你的女儿,。。。

      琉璃坊的父亲猛的一愣,我才意识到我的嘴角不自觉的露出了笑容。

      即使是想像,那也是值得微笑的幸福。

      忽然,从屋外传来琉璃坊的声音,“红色的茜草?你们没有认错么?”

      琉璃坊的父亲像被这句话击中一般,瞬间表情和动作都僵住了。按住我的手无意识的松了开来。他的脑中似乎完全把我丢弃,而开始仔细聆听下面的对话。

      “就在东边的山谷里。”有声音七嘴八舌的回答。兴奋与猜疑,似乎簇拥着屋外人群渐渐远去了。

      琉璃坊的父亲呆呆的杵了好久,直到门外听不到一丝响动,他忽然一跃而起,把我推向一边,夺门而出。

      挣扎着,我支撑着站起来,试图透过半敞的大门分辨明媚的另一个界域的情况,一个小小身影,一瘸一拐,吃力走了过来,挡住我的去路。

      “还是不要去的好。”仿佛带着点点嘲讽的口吻,晦名扬着头对我说。

      我看着他,心里微有些气愤,好像他还没有到可以左右我的身份。相反,他那挑衅的话,反而让我有了去看一看的好奇。那个老人,在离开我那瞬间颤抖惊慌的眼神,在我尚有余悸的心里,挥之不去。

      没有理会晦名,我朝着别人指的方向走去。

      山谷里早就聚集了一群染坊里的人,就着猩红色的茜草指指划划,却没有一个人上前去采摘。

      不同于寻常的白色,这里的一群茜草如同被火红色的诅咒笼罩般,支着血色的花朵,微微的随着谷风浮动着,清风之中时不时有细碎的花瓣飘温柔的飘落而下,在几乎漫无边际的花丛中击出一纹纹的波澜潋滟。

      “从来没有在这里见过这些花,怎么生出这么多来。”有人小声议论着。有人抬起头,颇具畏惧的看着琉璃坊。

      如果没有茜草,就没有足够的染料染这披布了,没有在足够的时间之前染完,很可能要赔偿一大笔钱,而之前的布也因为退色完全无法出售,也就是说,染坊就要完了。

      可在这时却出现了诡异的猩红色茜草。

      是妖术。

      “把它们采回去,都采回去。”琉璃坊对茜草的怪异视若无睹的命令道。

      人群畏缩着,不敢碰触这妖术的变种,却似乎又在畏惧违命后琉璃坊的报复。没有人动。

      “只是变种而已,你们都在怕什么。”琉璃坊不耐烦的重复道。

      “不可以采。”一声大叫惊雷般把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琉璃坊的父亲,瞪着血红的双目,叫道。

      “爹。”琉璃坊冷冰冰的看了他一眼,把头扭过去,“我说了多少遍了,开始采。”

      话音未落,琉璃坊的父亲已经一下子把自己砸向花丛,紧紧的抱着花株,用几乎辨认不清的话语呢喃到,“不可以采,不可以采。。。”

      琉璃坊正要再次开口,从背后又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这是妖花,谁都不可以碰。”

      快步跑来的,是几个衙役打扮的人。推开众人,就在花丛前站成一排,把身后护了个严严实实。

      被琉璃坊逼的进退两难的染坊工人明显是舒了一口气,只剩下琉璃坊一脸愤恨的看着这几个不速之客。

      “还真是消息灵通啊。”她冷冷一笑,把眼神扫过周围的人群。

      不堪承受这仇恨的眼神般,有人微微低下头垂下眼睑。

      衙役对琉璃坊的嘲讽不屑一顾,看来只要护住这丛花,让琉璃坊无法采去染布他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为什么不让采,说它是妖花,有什么证据么?”琉璃坊再次咄咄逼人的问道。

      衙役们面面相觑,红色的茜草虽然少见,但就此把它和妖花联系起来似乎也实在没有足以服人的道理。

      “知道为什么是红色的么,因为下面埋着死人才会这样。”终于有一个看似头领的人大声回答。

      众人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回答者得意的向两旁自己的同伴使了个眼色,这种理由的确会吓倒一些人。

      “我如果说没有呢?”琉璃坊走上前去,盯着刚刚回答的人。“大人可以在这里挖挖看。”没有等到回答,她又接着说道。

      被问的没有办法,那个头领只好皱着眉,有气无力的说,“挖就挖吧。”

      “不可以挖。”琉璃坊父亲那诡异凄厉的嗓音又扬了起来。他埋在花丛中,疯狂的把花瓣搂在怀里,像保护自己的孩子般的用尽全力狠狠拥住,一双眼睛竟也失去了刚刚的凶残,渐渐被浑浊的泪水模糊起来。

      没有人听他的,衙役们叫了几个身体强壮的青年已经开始动手了。还没有挖很久,就听到一声齐呼,“真的有死人。”

      琉璃坊愣住了,拨开人群向刚被挖开的浅坑中望去。她只是难以置信的呆呆看着,一言不发,经久,她才低语,“好美的赤色,如同火焰般没有一点杂质。”然后她努力在人群中搜索到半跪着的父亲的身影,走到他的面前,“爹,你说的果然没有错。”

      人群中爆发出惊恐的叹声。

      “是我杀的,和我女儿无关,那是我杀的。”琉璃坊的父亲仿佛此时一下子清醒过来,冲着衙役们嚷到。

      乱嚷着的他被衙役们捆走,琉璃坊则在他们的身后静静看着,眉宇间的冷漠,一如初逢时她的样子。

      第二天,她却用我留给她的住处找到我,曾经坚定的眼神掩不住飘然恍惚。“我把染坊卖了,他们可以如愿,再也不用陷害我了。”她开门见山的说。“所有的钱,请夫人帮忙打通关节赎回我的父亲。”

      “他杀了人啊。”我忍不住说道。

      “那是我的母亲。”琉璃坊轻声回答。

      不知为什么,我没有拒绝琉璃坊的请求,承蒙你的眷顾和关照,我在这里还是认识一些可以帮忙说情的人的。

      只要有钱,即使是杀人犯,也可以洗刷的如孩童般纯真。

      琉璃坊带着父亲向我道谢和道别的时候,他的确看起来如此纯真,无神的目光,有一点迟钝,干瘦的脸颊上有一道道被拷打的痕迹。

      在琉璃坊和我说话时,他一直模糊的低喃着,不知道在讲什么。

      那还是很多年前,他雄心要染出最纯赤色,却无法实现,那个他曾承诺的贵人把他的妻子杀死在他的面前,以抵偿他听信他的保证而给予的资助。

      “染不出来就用人血染吧。”贵人对他嘲讽着。

      他默默的收起妻子的鲜血,和着自己的血,疯狂的在染缸里混杂着。

      赤色,最纯净的赤色。

      染出来又有什么用,他把布和妻子一起偷偷埋在山谷,精神就再也不在正常了。

      妻子呢,在哪里不记得了,也许是跑了,因为染不出赤色,所以失望的跑了。

      不知从哪里知道,人血才能染出最纯净的赤色。所以,琉璃坊,听爹说,必需用人血。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听爹的话,不孝的女儿,笨蛋。

      事情就是这样,琉璃坊含泪对我说完,“在狱中爹都想起来了。”

      “现在呢?”我有点担心的看着命途多舛目光无神的老人。

      “都好了,”琉璃坊酸楚的一笑,“我会永远陪着他。这么多年,染坊,赤色,没什么重要,我所汲汲追求的,只是一个符号而已。真正的幸福,原来只在我的身旁,我却沿着歧路走了这么久。”

      说完,琉璃坊起身站起,轻轻对父亲一笑,把他搀扶而起。一大一小的身影沐在我对面的晨光中,重成一团,赤色绣在衣角,把父女的心温温的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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