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槎录》赵刀

4、莲花落［3］

　　当今皇帝有五女，如今五位公主花枝招展，神色各异地站成一排，变成了任人选择的货物。
　　这无疑是极端的羞辱，公主们嘤嘤垂头哭泣，她们中的一人即将成为那江湖草莽的女人，从此阔别奢华淫逸的皇宫。
　　皇帝的龙椅之上，隔了九重宫纱，只隐约看得见那是条欣长的绯色影子。底下五位美女嘤嘤哭泣，他充耳不闻，待到招云挽袖烫好了香茶，他微抬下颔，漫不经心道：“留一个能说话的。”
　　招云答：“是。”
　　说罢，双手撩开宫纱行云流水般穿了出去，姿态极为秀丽飘逸。一双绣蝴蝶浅蓝袖子不知何时放了下来，她生得端庄明丽，眉心点了一朵黛蓝的梅蕊，这一眼看去，竟没有一位公主比得上她的姿色。
　　她从四位公主身前走过，袖底带了香风，这四位公主嗅到香味即刻昏沉倒地睡死过去，只留下第五位公主，惊得打了个极为响亮的哭嗝。
　　招云看她一眼，面无表情的脸上渐渐浮起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冷冷道：“我家主子要同公主说几句话，还望公主如实作答。”
　　公主又打了个哭嗝，吓得连连点头。
　　九重宫纱后的陆怜见此情景，好笑地叹了口气。
　　这皇室衰落至此，皇帝当下去还有什么意思？也难为皇帝一心为了保住皇位，把一家子脸皮尊严全都喂给狗了。
　　当然，皇帝怎样并不是他在意的事，他呷了口香茶，问道：“你可以道梧桐苑？”
　　“知、知道……”公主原本战战兢兢，听到这三个字，脸上明显地闪过一丝厌憎。
　　“里面住着的主人，你可认识？”
　　“认识……那可是个大祸星，她出生的时候咒死了自己的母妃，满月的时候又咒死了前朝皇帝！更可恶的是，她——”
　　“如此说来，”陆怜打断她：“她也是位公主？”
　　“这……她被锁在那废院里，不曾有人拿她当公主看吧……”
　　“她叫什么？”
　　“啊？哦……叫南枝。南方的南，树枝的枝。”
　　陆怜又端起茶来，唤了一声：“招云。”
　　招云拂袖而回，那五公主在她转身之后，嗅到一股子奇异的香气，一歪身倒了下去。
　　招云替他斟满了茶，迟疑道：“主人莫不是要娶那位冷宫里的公主？”
　　陆怜微不可查地挑了眉，口中含着话音玩味道：“娶？”片刻，他摇摇首，“不娶。但是我要她。浣霞的冼心小筑可是在南边方向？”
　　招云心里一惊，知道浣霞死了这么久，终于有人得了主子的青眼，要来取而代之了。
　　她心里不知什么滋味，口上却只是道：“是。”
　　“收拾出来。”
　　“是。”

　　南枝蜷在床榻一角，她身型娇小，蜷在一起像只猫儿，只露一双鸦翅般的长睫在外，将眼睛优美流离的线条遮挡了大半。
　　窗子悄无声息被推开了大半，漏下一地如霜的月华。夜风仿若一群穿花蝴蝶，将那人绯色的衣袂鼓胀起来，空气中若有若无一股清幽的暗香。
　　梦中的那人第一次没有出现，她脚踏在一片白云似的肃杀雪白之上，忽然所有所感地转过身。
　　眼睛一瞬间被那铺天盖地的火色占据，那人扬起手，就要向她脸上抚摸下来。
　　——不可以，会被火光灼伤的。
　　她听见心底传来抵触的暗示，身子却动弹不能，下一刻，只能任由那根手指落在自己眼上。
　　她闭上眼，感受那人指尖的温度。
　　奇怪的是，他的指尖竟然是冷的。
　　好冷。
　　她打了个寒颤，一瞬间从梦中醒觉。
　　却堕入更冷的寒意中去。
　　“谁？！”
　　踏月而来的火红妖怪收回触碰她眼睑的手，露出一丝无可捉摸的笑意：“你会说话？”
　　手指探在她腕上脉门：“——确实有些内力。”
　　南枝一时语塞。
　　他目光沉得怕人，回想起白日里，他问她姓名，她微微眯起眼摇头的那一刻。那时他反而心中踏实，道果然这世间没有完璧的人，这少女纵然再美，却可惜是个哑巴。
　　他一个愣神，这少女却忽然站起身来，也不见她有什么动作，只一双赤足在裙底忽闪而过，他伸手去捉，却只捉住她衣角带起的一道微凉的风。
　　陆怜在朗朗乾坤之下，不疑有他地觉得，他遇见了一只白莲幻化出的艳鬼。
　　直到现在，他再次将这艳鬼圈外怀中，不给她任何逃跑的后路，并且——他的指尖握住了她手腕上的命门。
　　南枝方从睡梦中惊醒，眼角犹带了一点稀薄的雾气，多少遮掩了她带了敌意的锋芒。
　　她沉下气，有些弄不懂这火红妖怪。
　　“你说你是花犯的陆怜，怎么，江湖之大不够容你，庙堂之高不足以供奉你，还要跑到我这无人问津的梧桐苑里来？”
　　这是陆怜第一次听她讲话，话里藏锋，她的声音却温润如水，毫无咄咄逼人之感，却偏生一种不肯低眉的倨傲。
　　陆怜却道：“我来捉鬼，如今捉到了，翌日便将她带出这座牢笼，你说好不好？”
　　南枝不露痕迹地向后挪了挪，看着被他握在手中的手腕：“……你要带她走，却是为何？”
　　陆怜道：“就凭我是陆怜。”他蓦地欺身靠近她，心满意足地从她眸中看见自己的绯衣傅貌：“我会教她武功，让她不必再受自己皇叔的觊觎，我会授她诗书琴画，给她雪月风花，我会送她一池盛开的莲花——除了自由，她想要的都将得到。”
　　南枝闭上眼，差点被这妖怪的一双黑沉沉的眼睛蛊惑了神智：“倘若她想要的……就是自由——只有自由呢？”
　　她腕上的压力顿时一松。
　　南枝睁开眼，看见那俊美的妖怪已然站在窗下，月华照耀在他如画如琢的眉眼，献媚地在他眼角流连缱绻。
　　南枝看见他短促一笑，残忍道：“她没有选择。”

　　这才是真正的陆怜。
　　许多年后，南枝如是想，他既不给自己选择，也不给别人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