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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昔日因,今日祸 ...


  •   卓立到镇上偷了两套衙役的衣装,和曲芙装扮起来,驾着戒贪赠与的马车上了路。他们不敢进城,夜间只能在荒郊野外露宿。曲芙睡在车中,卓立睡在外面,仲秋时节,夜露微凉,曲芙听着他长长短短的呼吸,挣扎了好半晌,低声唤道:“卓立,要不……你、你进来吧?”

      卓立翻个身,车子微微晃了一下,他的声音紧贴着车帘,“不了。”

      曲芙尽量保持语气平静,“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卓立迅速回答:“嗯,乡下小子,也不拘小节,不过我是怕我把持不住。虽然我很期待,但你有伤在身,还是暂且忍耐为好。”帘内一阵静默。卓立嘴角深勾,“曲芙,你害羞的时候最可爱了。”

      “我没有……”

      卓立凉凉地说:“你呼吸都快停了。”

      帘内应景地传出长长的换气声,卓立忍不住笑出声来。

      车帘泛起微澜,或许是夜风拂动,又或是两人深深浅浅的呼吸添染活力。两人隔着帘幕,一里一外,身不相偎心却相守。苍穹低垂,四野空寂,茫茫天地间似只余他和她,唯有彼此可信可依。

      卓立枕着双臂,仰面望天,星光漠漠流动,如万千森冷刀光盘旋扑下,戒贪讲的那个白骨堆山的故事蓦然浮上心头。他不觉打个寒噤,不知是风冷,还是心寒。

      “曲芙,”卓立幽幽开口,“方丈告诉我,十二年前天辰山庄发生过一桩震惊江湖的灭门惨案。天辰山庄原名踏云山庄,曾经为荆家所有,踏云山庄的少庄主就是黑白罗刹和谢家兄妹打探的荆楚。荆楚与谢荼弥定亲,不料成亲当日,荆谢两家发生冲突,荆家满门遭屠,无一生还,而谢父身亡,谢荼弥失踪。”大喜变成大悲,红烛变成血光,卓立虽未亲历,仍有戚戚之感。曲芙呼吸渐短渐促,似也颇觉紧张。

      半晌,曲芙试探着问:“陈年旧事,提它作甚?”

      “荆家的灭门,太像一个陷阱。”

      这话仿如毒蜂冷不丁蛰了曲芙一下,“什么陷阱?”

      “方丈并未详谈,但我猜,那桩亲事是谢家布下的一个毒辣的局。因为山庄周围遍布机关,谢家知强攻不成,谢荼弥便假意与荆楚成亲,借贺喜之由引谢家父子带人光明正大进入踏云山庄,成亲当日防守松懈,谢家趁机大开杀戒。荆楚绝想不到迎亲成了引狼。”若是荆楚侥幸存活,该有多么深的仇恨。

      曲芙急急否定,“不,不是这样。听……听江湖传言,踏云山庄是邪魔歪道,荆楚掳掠谢……家小姐,强逼成婚,谢家父子上门要人,理论不成才动武的。”

      卓立叹息道:“曲芙,你太单纯了,这多半是谢家的粉饰之辞。其一,若谢家只为救人,何至赶尽杀绝?其二,杀绝之后,还鸠占鹊巢?其三,重金悬赏追杀黑白罗刹,明显是为无欢木和藏宝图。我看呀,谢家不惜以女儿为诱饵,苦心布局,最终目标便是庄中那个神秘宝库,但十二年都未能解开其中玄机。所以他们打探荆楚生死下落,为的仍是藏宝图中的秘密。”

      三种可能,但只有一个真相,究竟为何,或许只有当年亲历之人才明了。也或许,连那场风暴中心的荆楚和谢荼弥,都不甚明了。

      曲芙的声音如同水波起伏,“荆楚……当真还活着吗?”

      夜幕沉,迷雾重,黎明前的夜是最黑暗的时刻。卓立迷惘地喃喃自语,“我也想知道。”

      卓立有种直觉,他距离真相很近了。越往家行,他越发忧虑起来,曲芙以为他是近乡情怯,而卓立知道他是出于对真相本能的抗拒。他害怕,他面对的不只是真相,还有随之而来的十二年的欺瞒,和,利用。

      外面的江湖天翻地覆,村子仍旧是千年不变的老样子。扎着朝天辫的野孩子们在田垄上疯跑,光着膀子的大叔们在绿油油的田里干活,柴火烧起来的地方必是挽着袖子的大婶们在做饭。太阳还老高呢,便有悠长的吆喝传来:“吃饭啰1不用指名道姓,卓立就能听出准是村东头的杨大婶。大叔们把上衣往肩头一搭,顺手拎起泥猴子们往家走,看见卓立曲芙,挥手招呼。

      “立娃子,回来了?”

      卓立欢快地回答:“嗯!回来啦!赵叔,这是曲芙。”

      “好好,耐看。”

      曲芙措手不及,闹了个大红脸。

      又有人问:“立娃子,外面好不好?”

      卓立笑笑,“还行,但还是家里最好。刘叔,这是曲芙。”

      “好好,本分。”

      曲芙只好装出温顺的样子,不自然地弯弯嘴角。手背在身后暗暗掐了卓立一把,卓立跟背后生了眼睛一般准确地捉住她的手,得意地冲她挤挤眼,曲芙气呼呼地瞪回去。

      不消一刻,卓立带回一个新媳妇的事儿立刻传遍全村。从村口到家门前短短的一段路,卓立和曲芙收到的贺礼堆成小山,吃的喝的穿的盖的一应俱全,曲芙居然还收到一块白布。送白布的大婶神秘地和卓立咬耳朵,卓立贼兮兮地笑着连连点头,不时用了然的目光瞥一眼曲芙。曲芙羞窘欲死,简直想把卓立活剐了。

      隔壁胖大婶把一坛米酒放在车上,笑说:“立娃子,你可算回来了,你贾叔再不用吃糊饭了。”

      卓立的家是极普通的小院,既不富贵也不寒酸。院门和屋门都敞着,堂屋中间摆着方桌,一位头发微白、腰背稍屈的男子侧身坐在桌前,手中摩挲着一面铜镜,目光却平平向着前方。想必他就是卓立口中的“贾叔”了,曲芙想。

      两人刚进院门,贾叔突然神情一震,稍稍转过脸,眼睛仍朝向侧方,耳朵却对着大门,

      “卓立?”

      “贾叔!”

      两人的呼声同时响起。

      贾叔很是激动,却没有挪动身子,只是向卓立的方向伸出手。卓立紧走几步,扑在他的怀里,贾叔双手上下摸索,

      “卓立,你还好吗?”

      “贾叔,你还好吗?”

      两人再次同时发问。

      曲芙感觉两人好似一对父子。

      卓立拉过曲芙,“贾叔,这是曲芙。”

      贾叔先是一愣,随即恍然,一迭声地说:“好好,好,好……”

      曲芙从头到脚像个煮熟的龙虾,手脚都没地儿搁了,张了两回嘴,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卓立笑嘻嘻地说:“贾叔,她害羞。”

      贾叔忙道:“无妨无妨,坐,坐。”推推身旁的凳子,卓立把曲芙按在凳子上。

      贾叔嘴唇翕动,曲芙以为他必然要打听卓立在外面的经历,没想到他像个普普通通的父亲迎接游子归家那样,说:“赶了一路,饿坏了吧?吃点什么?”摸索着驻起靠在桌边的双拐,吃力地站起身。曲芙弹簧一样跳起。

      卓立把两人都按坐下来,“我来,今儿一家团圆,好好庆贺一番。”

      不一会儿,厨房里便飘出饭菜的香气。天色渐渐暗了,曲芙愈加局促不安。贾叔善解人意地说:“卓立毛手毛脚的,你去看看吧。”

      曲芙走进厨房,卓立正掀开锅盖。热气蒸腾,满屋子清甜的藕香。他身上混着饭菜和油烟味儿,那是平淡生活的浓郁芬芳。他转头向她一笑,氤氲的白雾里,他松松的笑,亮亮的眼,薄薄的汗,高高挽起的袖子,一切都格外鲜活生动。这个画面,瞬间定格在她的脑海。

      如能卸甲,她绝不愿冲锋陷阵。如可归田,她愿日日柴米油盐。

      卓立把米饭和蒸好的莲藕端出锅,边打鸡蛋边说:“你不用这么紧张,贾叔很好相处的。”

      曲芙犹犹豫豫,欲言又止,半晌才慢吞吞地说:“你是不是应当买壶酒?既然庆贺团圆的话。”

      卓立把鸡蛋倒进锅里,翻炒几下,“胖大婶刚送了酒嘛,你忘了?”转身出了厨房,片刻便拎回一坛酒和一小瓶桂花蜜。

      曲芙心里好似那油烹的鸡蛋。“你看……是不是……缺点什么?”

      卓立正把桂花蜜倒上莲藕,一拍脑门,“哎呀,我忘了,鱼羹!”指指饭菜,“你端过去吧,我去买条鱼,很快就回啊。”

      夜黑得发闷,曲芙点亮油灯,米粒般的小火苗摇摇欲倒,仿佛随时会被噬人的黑暗吞没。油灯下,一盘鸡蛋,一盘桂花酿藕,三碗米饭,仿佛她小时候父母俱在的温馨时光,但此刻看在曲芙眼里,刺目锥心。

      贾叔温和地笑着,“卓立惦记着我身子不好,做饭总要加个鸡蛋。”

      曲芙这会才仔细打量贾叔,他虽显老态,但实际岁数大概比袁志还小几岁。褐衣草鞋,风霜满面,俨然是个土生土长的农人,完全看不出过去的痕迹,只有他的残疾隐隐暗示着曾经经历的血雨腥风。他的手旁放着一面铜镜,离得近了,曲芙才发觉铜镜并不完整,只有一半,像是被利器从中劈开。许是日久天长的抚摸,铜镜光滑明亮,照出曲芙焦虑的脸和贾叔欣慰的脸。

      贾叔说:“卓立表面吊儿郎当,其实心底纯善,他若是待人好那便是掏心掏肺地待人好,你跟着他呀,他不会叫你受委屈。以后能有个人知疼知热地照顾他,我也放心了。”

      曲芙低头想着心事,没作声。

      贾叔唤道:“丫头,我看不见你点头还是摇头,你是答应了吗?”

      已经多年没人唤过她“丫头”了,上一次,还是十二年前和父母最后相聚的那个早上,母亲唤她:“丫头,来吃鱼羹。”曲芙心中发酸,不由便“嗯”了一声。

      贾叔宽慰地笑了,“别看卓立每天嬉皮笑脸,其实他从小无依无靠,怪可怜的。你和他在一起,凡事多为他想着点,让他能有个温暖的家,也算稍稍弥补父母早亡的缺憾吧。好不好?”

      贾叔无光的双目里满满都是期待,曲芙不忍拒绝他的话,更无法拒绝自己的心。就让她唯一也最后任性一回吧。

      “好。”她低低答道。说出口,她方意识到,简简单单的一个字,是多么沉重多么意义深远的承诺。

      贾叔想再说什么,突然侧过头,仔细聆听外面的动静,“谁?”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厉,仿佛一把刀插入曲芙的心脏。

      漆黑夜色中,缓缓走出一个白衣身影。“天辰山庄谢天冬,特来拜访踏云山庄——荆,楚。”谢天冬一挥手,几十人包围小院,手握连珠弩对准贾叔,或者叫,荆楚。

      荆楚的神情从惊愕到迷惑到鄙夷到平静,独独毫无惧色。转瞬之间,他便明白前因后果,卓立绝不会背叛他,那么——他冷冷道:“曲姑娘,你作的一场好戏。”

      曲芙一言不发地起身,向谢天冬沉默施礼。她深深低下头,悲哀地庆幸谢天冬来得多么及时,赶在卓立回来之前。

      她愿意承受一切痛恨、谩骂和放逐,希望尽力保护他不受伤害。

      事已至此,只有尽快离开,越快越好。

      曲芙三两下捆上荆楚,他不仅没有反抗,反而自嘲大笑,“想不到卓立重蹈我的覆辙,居然也栽在女人手里。”

      曲芙的手抖了抖。谢天冬目光冰冷,一瞬不瞬地看她。曲芙狠狠心,把荆楚拖到院中,“可以走了,二庄主。”

      “啪”地一声,什么东西掉在地上。

      曲芙抬起头,忽然发觉那是她的心裂成两半的声音。

      院门外,站着一脸错愕的卓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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