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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对不起,望君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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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立脚边,一条肥肥的鱼蜷缩扭动,仿如他痛苦抽搐的心。
转瞬间,情人变成敌人,出生入死的相随变成处心积虑的阴谋。
荆楚大喊:“卓立!走!快走!”
卓立恍若未闻,他眼中没有谢天冬,没有连珠弩,只看得见那个曾经无比熟悉、如今却陌生得不敢相认的女子。他的声音恍惚,如失灵魂,“曲芙!曲……曲,芙?”
他曾经用温柔的、戏谑的、认真的、甚至愤怒的声音呼唤过她,但此刻,他的声音那么陌生,眼神那么遥远,两个人终于命中注定地站到深渊的两岸。
卓立什么都没问,但曲芙明白他的含义:你还是曾经那个曲芙吗?还是我爱的和爱我的曲芙吗?
曲芙回答不出,她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手一松,荆楚掉在地上。
卓立如木偶般向曲芙走去,“告诉我是在做梦,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曲芙紧咬嘴唇,不发一声。
几十支连珠弩团团围住卓立,卓立脚下不停,目光越过重重弩机和人墙,落在曲芙苍白的面容,颤抖着说:“告诉我你根本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对不对?”
卓立每一步都重重踏在曲芙心上,把她踏进尘泥,踏入地狱。原来,面对,是如此痛苦如此艰难。
弩.箭抵上卓立胸膛,他已无路可走,而他眼中的曲芙,仍一如既往地平静。卓立悲戚怒吼,“告诉我你被下毒了,或者中了无欢木,或者亲人被抓了,什么都行什么都行!告诉我你是被胁迫是逼于无奈!说话呀!”
卓立的话深深刺痛曲芙,她忍不住就要开口,耳边传来谢天冬冷冷的声音,“杀了他,曲芙。”
谢天冬有一万种杀卓立的方法,偏偏让曲芙动手。曲芙如冰河贯顶,激灵灵打个寒颤。在谢天冬刀锋般的目光逼视下,曲芙哆嗦着手伸向腰间的紫鞭,解了好几下才解开,紫鞭毫无生气地垂在地上,她根本抬不起手来。
卓立的目光滑过人墙一个又一个狭小的缝隙,寻寻觅觅,终于找到她。也许,这是他在世间的最后一次看她。他竟然浮起一丝笑意,绝望而苦涩的笑,“这条命是你救的,你想要就拿去吧。但告诉我你对我的感情是真的,即便死在你手里我也心甘情愿。”这是他生前唯一的渴求。
我不会让你死的,卓立。我绝不会让你死的。
曲芙余光看见谢天冬摘下竹笛,她突然挥鞭,毫不犹豫缠上卓立的脖颈。
卓立不挣扎不反抗,只是执着地望着曲芙,断续的声音几近哀求,“说句话啊,哪怕谎话也好啊……”颈上的紫鞭缓缓收紧,空气渐渐稀薄,他的肺间灼烫,心如火炙。
原来死在所爱之人的手里,是如此炽烈的热。
他用尽全力,最后望了一眼他的爱人,便坠入地狱。
荆楚突然高喊:“放了他!我用六器图交换!”
谢天冬抬抬手指,曲芙立刻松开卓立。谢天冬淡淡道:“那我们就找个地方好好谈谈。”
谢天冬在镇上包下一整座客栈,众人到时,白玉蕊已在此等候,曲芙十分意外。不仅因为白玉蕊是瀚海帮的奸细,还因为如今白玉蕊仿佛换了个人一般,脱下娇艳的衣裙,换上清淡的装束,绾起发髻,素面示人,笑容没了之前的妖媚,倒添了温柔娴静,宛如一个普通的居家妇人。她在众弟子面前,并不避忌地偎在谢天冬身旁,谢天冬对她也毫无避忌,叫曲芙把荆楚押入房中,他与白玉蕊共同审问。
曲芙默立院中,四下静寂,这一夜如此漫长,经历过天翻地覆的变化,却仍未天亮。巡逻弟子恭敬地施礼,她微微颔首,待他们走远,曲芙悄无声息跃上房顶,轻飘飘翻入窗中。
卓立被点住穴道,扔在地上。他的面容映着如雪的月光,冷峻如峰。看见曲芙走近,卓立闭上眼睛。
曲芙蹲在他身边,抚平他的掌心,用手指一笔一划慢慢地写:对不起。
卓立无动于衷。
曲芙继续写,一遍又一遍,在他的掌心里写满“对不起”。一连写了十遍,卓立毫无反应。曲芙呆呆望了一会儿,失望地松开卓立的手,缓缓站起。
卓立突然睁开双眼。
曲芙盘腿坐下,拉过卓立的手放在腿上,写:窗外有耳。顿了顿,看卓立明白她的意思,接着写:我不是要杀你。
卓立目光如剑,冷森森地盯着曲芙,无声开口,“谢谢你让我多活一天。”曲芙心如刀绞,抬手欲要解释,卓立却还没说完。他向曲芙做出一个口型,曲芙认出那是“水”字,接着卓立缓慢但清楚地摆出后两字的口型,“上”,“仙”。
曲芙浑身一震,手指顿在半空,脸色苍白。
她的确是天辰山庄新任左护法“水上仙”,上一任左护法死于黑白罗刹之手后,她被谢天南提拔接任左护法之位。
卓立知他猜中了。他浮起一丝冷笑,笑容里没有曲芙熟悉的温情,只有冰冷,鄙夷,决然。他们,不会就此恩断情绝吧?
曲芙忙忙在卓立掌心划了一个长长的横,又划了一个长长的撇,却再写不下去。她欺骗他,背叛他,哪还有资格乞求他的原谅?
卓立见曲芙抿嘴蹙眉,垂头弓腰,一手握着他的手,一手顿在空中,特别无措的模样,有一刹那的心软,随即想到,他已经无数次被她的外表欺骗了。
卓立问:“你从开始就在骗我?”
曲芙犹豫片刻,终艰难点头。
卓立自嘲地笑,笑容里满是悲凉。所以,百珠湖舍命相救是假的,清江上生死不离是假的,浴桶里裸裎相见是故意的,浮空岛的巧遇都是安排好的,是吗?一切都是精心策划的局,连感情都计算在内。他自恃聪明,以为把所有人耍得团团转,却一直被他最爱的女人玩弄于股掌。她才是那个作戏的高手。
卓立闭上眼,表示无话可说。
曲芙握着卓立的手,握得紧紧的,手心里满是汗水,仿佛握着这只手就有希望。枯坐良久,极其缓慢地开始写:我……
卓立眼睛闭着,手掌的触觉却异乎寻常地敏锐。他在心中默念:……对,你,是……
写呀,继续写呀,卓立心中有个声音抑制不住地大喊。尽管明知仍是欺骗,他还是无比渴盼那两个字:真,心。
但曲芙的手抬了又落,落了又抬,终于停下。
卓立等了半晌,狂喜如潮水落了又涨,涨了又落,终于退去。她连欺骗都不愿说出口了吗?是啊,他已经毫无利用价值。
“杀了我。”卓立目光冷酷得可怕。
曲芙一惊,急急摇头,抬手欲写,卓立不给她机会,接着说:“那就放了我。”无声的话语却是不容拒绝的命令。
曲芙再次摇头,卓立的目光立刻变得狠厉,曲芙感觉他仿佛要把她凌迟了,他再不会信任她了,再不会……喜欢她了。刹那间,曲芙悲伤如潮,那种被疯狂噬咬的疼痛猝不及防袭上心头,她猛地抖了一下。
卓立问:“怎么了?”
但曲芙双目紧闭竭力抵挡疼痛,没看见卓立的口型。片刻,她睁开眼,颤着手在卓立掌心写:你一个人逃不脱。
卓立盯着她,“你刚才怎么了?”
曲芙仍没看见卓立的口型,因为有个人突然跳入房中。
曲芙腾地起身,面前,是她一直念念不忘的恩师袁志。
袁志神情严峻,向卓立偏偏头,又朝曲芙扬扬下巴,意思是:我要带卓立走,你不放人就动手吧。袁志知道曲芙绝不会跟他动手,所以没等曲芙回答便俯身去解卓立的穴道。
但曲芙居然毫不迟疑地出手,柳叶刀寒光一闪直取袁志胸膛。
卓立大吃一惊,他想不到曲芙会拼命阻拦自己逃脱。袁志更是吃惊,他想不到曲芙会对天辰山庄忠心到向恩师出手的地步。
袁志大怒,一掌击在曲芙肋下。毕竟是他的徒弟,袁志留了情面,避开要害且只用上三成力,最多打折一根肋骨。但曲芙已痛得蜷缩在地,却未发出一丝声响。
袁志制住曲芙穴道,救起卓立,卓立望着曲芙想说什么,袁志示意快走,卓立踌躇一瞬,终于轻叹一声,和袁志跳出窗外。
曲芙的脸贴着冰冷的地面,带着欣慰的笑。卓立,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千万别暴露行踪。
卓立这边波澜乍起,谢天冬那边也不平静。荆楚出乎意料地坦诚,有问必答。
谢天冬问:“六件武器各是什么?”
荆楚说:“无欢木、白骨钗、夺目签、绝情笛、噬心鞭、疯魔手。”
“夺目签?原来是卓立那个玩意儿。那么疯魔手在哪里?”
“不在谢家手中,就在堕冥窟中。”
“堕冥窟是……”
“山庄中的宝库。”
“如何打开?”
“用无欢木。”
“宝库中有什么?”
荆楚神秘莫测地笑了,“有一天,当你需要打开它的时候,你会发现,它能实现你毕生最大的心愿。”
谢天冬和白玉蕊对视一眼。最大的心愿?钱财?神力?莫如说是最大的诱惑。
谢天冬继续问:“藏宝图有何玄机?”
荆楚身子前倾,语声低沉,“谢家苦心孤诣十二年,还没有见过藏宝图真正的面目吧?我可以指给你看。”
他的话充满蛊惑的味道,谢天冬犹豫片刻,掏出一方黄缎。
荆楚问:“反面什么字?”
谢天冬看看反面,“壹。”
荆楚说:“还需第二张。”
谢天冬又拿出带有“贰”字的那方黄缎,谨慎地盯着荆楚的一举一动,“如何?”
荆楚并无动作。“把两张图并到一起,就可以看到你追逐了十二年的结果。”
这么简单?谢天冬狐疑地看着荆楚,荆楚面无表情,也无言语。谢天冬只好照他说的把两张图并排放到桌上,“没有变化。”
荆楚说:“再靠近些。”
谢天冬把两张图靠近些,又靠近些,直到边缘完全重合,奇迹发生了。
第一张图黄底空白缎面上,顶部突然诡异地显出一笔血红的短斜线,接着紧贴斜线右侧划出一道长横,仿佛隐形的毛笔蘸着鲜血一笔一划地书写,笔划渐多,逐渐组成一个字,两个字……从上到下,依次写就,停笔于黄缎底端。血迹殷红,却不晕不散,干枯如骨,阴惨惨地直视众人,令人汗毛倒竖。
谢天冬仿佛看见世上最诡谲的场景,惊惧交加,喉咙如被鬼魂紧紧扼住,发不出一丝声响。
黄缎之上,并不是如他所想的地图,只是十二个字。
十二个最普通却又最奥妙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