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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迷的夜,迷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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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方浅黄色的素面薄缎,四寸见长,一寸见宽,上面用黑墨绘着弯弯曲曲的线条,似是山岳河流。颜色不稀有,料子不珍贵,图案不雅致。
底下有人讥笑,“什么玩意?卖画也要卖点特别的。”
卓立好脾气地笑,“是没什么特别。只不过呢,”他托着两块黑沉的木头,“本来是在这里头的。”
常棣的目光更阴了,曲芙的神情更沉了。
杜仲惊讶道:“这、这难道是无欢木?”
众人再一次耸然动容,这一次比前头所有次都动得大。
卓立向杜仲竖起拇指,“识货。”
富家妇人惊疑地问:“你就是卓立?”
卓立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哎呀我已经这么出名了么?”
静默的厅中,每个人的目光都像黑夜中的饿狼。
有人开口,“开个价吧。”
“一口价,五百万。”
有人嗤之以鼻,“两块破木头一块破布,不值。”
卓立居然认同,“嗯,的确不值。但,”他提起黄缎向众人展示,“藏宝图值不值呢?”
厅中一片抽气声。“无欢木中真有藏宝图?”
卓立郑重其事地颔首,“黑白罗刹花了十二年找的就是这张图,天辰山庄五十万悬赏要的就是这张图,各大门派围追堵截抢的也是这张图。”
一个独眼龙问:“你既得之,为何不取?”
“为什么呢?”卓立狡黠地笑笑,“这个嘛,我只告诉有缘人。”他挠挠头,换上憨厚的表情,“我这个人呢,懂得知足常乐,有那么几百万银子,讨房媳妇儿,逍遥自在吃吃玩玩就够了,对于黑白罗刹说的什么……什么前朝的‘钱多’皇帝留下的遗物……”
厅中蠢蠢欲动,兴奋欲沸。“乾丰大帝?”
卓立抚着下巴认真回忆,“噢——好像是这个名字。”
众人眼睛亮得发绿,“听说乾丰大帝亡国之时,将举国财富埋入地下,留待子孙复国之用,可惜子孙无能,尽数被诛,藏宝图随之销声匿迹——难道就是这张图?”
卓立叹息,“这‘钱多’皇帝真是钱多人傻,把钱埋在地下有什么用?还不如活着的时候吃吃玩玩。”
说话之人心道,你才是人傻钱也不多,价值连城的藏宝图怎会落在这么一个傻乎乎的小子手里。“乡下小子懂什么?乾丰大帝活着的时候穷奢极欲,敛财如狂,据说他宫中金堆银砌,玉山珠海,但攻破皇宫的军队只看到一片瓦砾。”
厅中门窗洞开,凉风荡漾,但每个人都犹如在丹炉中炙烤,一只只眼睛由绿变红,血红,贪婪的血红。
“这么说他生前聚敛的财富都成了死后的宝藏?”卓立吃惊地瞪大眼睛,“金堆银砌,玉山珠海……那得是有多少钱啊?”
那人摇头晃脑地显摆自己的博识,“据说宝藏可以填满十个南海,重建百个皇朝。”
死寂,连呼吸都不闻。每个人都像入了魔,大睁着猩红的眼,被欲望摄住灵魂。金碧辉煌的大厅似乎突然暗了下来,仅剩下一只一只魔鬼般的眼,在空中浮动,一眨都不舍得眨。
欲望,一旦被勾起,便如垮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突然有人跳上台,“五百万!我要!”
“我要!”“我要!”……众人一窝蜂冲上,无数只手伸向藏宝图,无数刀剑乒乒作响,十年未损的八仙桌喀喇喇裂成碎片。
卓立自动自觉退到角落。
“住手!”“放手!”“撒手!”胡仁常棣杜仲同时出手,核桃、钢刀、双掌齐发,激战酣斗,如烈火烹油,电闪雷鸣。但三人再勇猛,也挡不住几十个亡命之徒。顷刻之间,核桃碎成核桃仁,钢刀被砍成菜刀,白净的手掌像刚在染缸里泡过。
乱斗之中,谁都不曾注意,一阵金色的风从窗外拂来,摧山翻海,却又落叶无声。所过之处,仿佛满山竹林俯首,遍野绿草折腰,刀剑落地,众人归位。
须臾之间,乱战平息。
“师父!”胡仁常棣杜仲拜倒。
此人正是聚宝钱庄庄主夏无天。他一身宽大的金袍,鬓发染霜,身材并不十分高大魁梧,但负手站在台上,目光一扫,便有一种睥睨天下舍我其谁的气势。
夏无天扶起三人,温和地说:“快看看有否受伤。”拾起地上的藏宝图,甩手抛给卓立,“拿好了!”卓立顿觉一股大力撞入怀中,仿佛有人隔空狠狠拍出一掌,卓立站立不稳,退了两步,“咣”地撞上墙壁。
卓立明白这是夏无天的警告,恭恭敬敬施礼,“晚辈无意闹事,请前辈宽贷。”
夏无天冷哼一声,“你很聪明,但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卓立不羞不恼,仍是神色恭谨,“晚辈受教。”
夏无天并不看他,“既然来了,便是钱庄的客人。照规矩办吧,开出你的条件。”
卓立微躬,“是。”上前两步,对厅中一帮乌眼青说:“五百万两白银是实价,但,”他望着众人一副副垂涎三尺的嘴脸,“我要卖给有缘人。”
富家妇人甜甜一笑,“敢问卓相公,你的有缘人是谁呢?”
“我的有缘人么——”卓立也甜甜一笑,“自会到‘湖畔小筑’找我。”
“湖畔小筑”是个客栈,位于采碧湖畔,湖里红荷翠叶,袅袅婷婷,筑中朱棂碧纱,扬扬展展,天上月白云轻,疏疏淡淡,真是谈情说爱共剪西窗一刻千金的好去处。此刻,卓立正趴在曲芙的门上一声一声温柔地呼唤:“曲芙……曲芙……别生气了嘛。”
曲芙不应。
卓立解释,“我是瞒了你一些事情,但当时时机不成熟,你我……你我也不成熟,我——”
曲芙冷冷打断,“现在就成熟了?”
卓立嬉皮笑脸,“你问的是‘时机’,还是‘你我’,还是——”
曲芙猛地拉开房门。再不开门,卓立不定说出什么鬼话。
卓立换上诚恳的面孔,“曲芙,相信我,我从来没有骗过你。”
曲芙本来有一肚子问题和火气,但看到卓立真实而坦然的面容,忽然一句话都说不出了。并不是被卓立温暖,而是被她自己冰冻。
如果卓立是夜空中清澈的月,那么她曲芙便是月下的暗影。
曲芙站在月下巷角的暗影里,一边这么想着,想着茫然的未来,一边等着那人,等着扑朔的过去。
她没等太久,便看见那人从长街的尽头走来。他还是当年的模样,宽肩窄腰,剑眉星目,走路的姿势一如既往,脊背挺直,矫健有力。但鬓角竟有了岁月的颜色,眼神也染了风霜的痕迹。他走得很慢,一言不发。一个人走路当然用不着说话,但他的沉默来自内心,即便他大笑、高喊,也依旧是沉默。
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潇洒放旷的大侠了。
他变了,完完全全地变了。
曲芙记得很清楚,他离开十二年了。今年应该还不到四十啊,为什么会变这样?十二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慢慢走近曲芙藏身的小巷,他的面容越来越清晰,她的眼睛却越来越迷蒙。她压抑着激动的心跳,张口欲呼。
他忽然变成敏捷的猎豹,一闪便到曲芙面前,大掌如钳,一抓一拧,将曲芙手臂牢牢压在背后。
他的右手,只有四根手指。
左手的柳叶刀毒蛇般贴上曲芙的脖颈。
冰冷的触觉,熟悉又温暖的触觉。曲芙终于啜泣出声,“师父……”
身后的动作一僵,但没有松手。声音低沉,“谁?”
“阿芙,我是阿芙啊。”
他忽地一拉一转,单手将曲芙压在墙上,柳叶刀仍不离脖颈。他的目光不带一丝感情,甚至有些绝情,冷冷打量曲芙的面容,良久,微微点了点头。
他认出了她,他没有忘记她,曲芙欢欣非常。
“师父,他们都说……都说……”
“都说我死了。嗯,确实是死了。”
“为什么?为什么伪……既然活着,为什么不回来呢?”
他目中陡然闪过一丝杀意,语声狠厉,“他们派你来找我?”
曲芙蓦地醒悟,“不不,不是。没人知道你还活着,没人知道。我是碰巧看到你出手救人,才认出你的。”那个女子是谁?师父娶妻了?过上平凡人的生活?这样……很好。这是他们这些刀里来剑里去的江湖人最好的结局。曲芙温柔地笑了,“我不问,我什么都不问,我也不会向任何人透露你的行踪。”
他深深看着曲芙,似乎要把她看个透彻明白。曲芙任他盯着,不避不闪,坦然对视。他终于缓缓放下柳叶刀。“记住,袁志已经死了,死了十二年了。”
曲芙点头,忽然想起一事,“师父,这几日你最好少出门。”
袁志领悟,“来迷州的还有别人?”
曲芙点头。
“谁?”
曲芙犹豫,“是……是认识你的人。”
曲芙不能说出那人的身份,袁志便猜到是谁。“兴师动众,你们在布局?”
“不是针对你。”
曲芙不细说,袁志也不追问。“不要再来找我。你行事鲁莽,会连累我。”
曲芙忙道:“我会谨慎小心。”
袁志向巷尾侧了侧头,“那么那个尾巴是怎么回事?”
曲芙愕然,她居然完全没察觉有人跟踪。
袁志提示道:“黑脸,手里拿着两个核桃。”
曲芙松了口气,“不是我们的人,他是聚宝钱庄派来保护……我的。你不用出手,我对付得了。”
袁志向曲芙点点头,示意要走了。曲芙依依不舍地望着他,袁志又望了她一眼,大步离去,没有回头。
曲芙默默站在暗影中,恍惚觉得方才如同一场幻梦。
良久,她从街巷的另一边绕到胡仁背后。胡仁跟丢了曲芙,正在街上挨家挨户地张望。曲芙抖手一鞭,胡仁听到背后风声袭至,反手打出两枚核桃,曲芙手腕一振,紫鞭“啪”地击碎核桃,缠上胡仁的咽喉,缓缓收紧。
胡仁双手扯鞭,喘不上气。
曲芙冷冷道:“你再敢跟踪,别怪我不客气!”
胡仁的脸涨得紫黑,“我定要跟,你能怎样?”
曲芙双目陡然射出刀锋般的寒光,凶狠地说:“我能怎样,你马上就知道!”
曲芙茫然地走回湖畔小筑,心里乱糟糟的。站在湖边,月光银亮,荷裙浮动,她突然想跟卓立说说话。抬头望向卓立的房间,忽然发现窗子洞开,窗前一个白衣身影一闪而过。
那当然不是卓立。
曲芙腾空跃起,紫鞭更快过她的身形,箭一般掠上二楼,响亮地击上木窗。
她并不是要吓唬杀手,而是要叫醒卓立。
响声起时,她已跳上二楼,身形未稳,一缕白烟倏地飘过,淡得如同晨间水上的轻雾。
那当然不是轻雾。那是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绝顶轻功。
曲芙双足一点,灵雀般飞起,同时紫鞭闪电逐出,她已用上最快的速度,但,紫色闪电击在虚空之中。
眼前,月光银亮,荷裙浮动,一丝影子都看不见,仿佛方才不过一场幻梦。
今夜,怎么如此多的幻梦?
卓立这会才后知后觉跳下,迷迷糊糊地问:“怎么回事?方才是谁?是人是鬼?”
曲芙道:“我不知道他是人是鬼,但你差点就变鬼了。”
卓立终于吓醒,神智回复正常,首先发现个“疑点”,胳膊肘撞撞曲芙,“喂,你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出来做什么?”
曲芙尚未回答,静夜中突然一声雷吼,“曲芙!你做了什么!”
几十个聚宝钱庄弟子疾奔过来,擎着火把,将两人团团围住。杜仲怒火冲天,“曲芙!你竟敢杀我大哥,拿命来!”
卓立惊愕地张大嘴巴,梦游一般缓缓缓缓转头看向曲芙,火光跳跃不定,照得曲芙面容阴晴莫测。
这是一场幻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