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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卖宝人,买命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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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着!”
遥遥一声断喝,烟尘滚滚,上百人马宛若神兵天降,眨眼奔到近前,马上一色澄黄劲装,在阳光下灼灼耀目,团团围住众人。
一名玄衣金带的男子,不待勒马,纵身跃起,稳稳落于圈内。
“大哥!”卓立喜不自胜。
常棣笑容满面,亲切地拍了拍他,“好兄弟,一诺千金!”转身向琐琐和苏馨各一拱手,“二位,卓立是我的结义兄弟,聚宝钱庄的贵宾。二位一定听过钱庄的规矩,在钱庄的地面杀钱庄的客人,”他双目倏然迸出霸道狠厉的光芒,字字如刀,“天涯海角,格杀勿论。”
烈焰教和瀚海帮在江湖上赫赫有名,但比起聚宝钱庄,简直如同矮丘之于嵩山。聚宝钱庄被江湖尊崇,不单倚仗武功,关键乃是“信义”二字。钱庄若承诺杀一个人,即使搭上一百个人的性命也在所不惜,钱庄若承诺救一个人,同样要先踏过这一百多人的尸体。琐琐和苏馨不愿与聚宝钱庄公开翻脸,双双撤走。
一个长途跋涉的旅人,走过冰山火海,遇过蛇虫豺豹,千辛万苦站在家门前是什么感觉?就是卓立此刻的感觉。向前一步,风波平,尘埃定。
一百多人众星拱月般将这辆珠光宝气的马车迎进迷州,声势颇为浩大,百姓都自动避让。却有两匹马迎面奔来,前头一人又瘦又小,不要命地逃,后头一人又高又壮,不要命地追。常棣皱起眉头,在聚宝钱庄的门口闹事,分明不把钱庄放在眼里。他飞身跃出,抽刀、出手、回鞍、入鞘,一气呵成。两匹马腿各一道血痕,长嘶停步,马上两人滚鞍落地,马儿却墙倾般向旁倒去。
旁边是家布店,一名素裙木钗的女子正巧走出,马儿不偏不倚向她砸下。卓立一声惊呼,曲芙刷地掀开珠帘,探出头来。
危急中,人影一闪,一个粗豪汉子迅捷挡在女子面前,不知怎地,马儿明明已经两蹄离地,居然没有倒下,在空中微一停顿,复又直立。
曲芙神色一震,如蒙雷击,呆呆跌坐车上。
人群吵吵嚷嚷,谢天骂地。粗豪汉子不作声分开人群,护着女子远去。
卓立笑道:“曲芙,迷州这地界儿,连老百姓都有这种手段,真是开了眼了。”
曲芙恍若未闻,迷离的目光遥遥追着大汉的背影,神色欣喜哀婉疑惑茫然变幻不定。
常棣对高壮男子说:“高大壮,‘千手猴子’已在钱庄登名,按钱庄的规矩,阁下不可在外抢夺。”“千手猴子”便是那瘦小男子。
高大壮怒气冲冲指着千手猴子,“奶奶的!他卖的东西是从我高家偷出来的!赃物也让上台?”
常棣微笑,“他凭本事偷,你自然可以凭本事买。”
千手猴子得意洋洋打个响指,“就知道聚宝钱庄最公道。高大壮,钱庄见吧。”向常棣招呼一声,牵马经过马车。
曲芙紧盯着马身的掌印。掌印很淡,几乎分辨不出,但曲芙看得清清楚楚,那处掌印,只有四根手指。
曲芙掐着金丝木框,掐得指甲都泛了白。
卓立未觉察曲芙的异样,双目炯炯,“咱们也去凑凑热闹吧。”
卓立以为聚宝钱庄这样的江湖名门,必然风雅高洁,气度不凡,入得门来,更觉自己是井底之蛙,心中有他这一辈子也不敢奢望的四个字扑簌簌地往外冒。
钱庄的大门镶着比脑袋还大的金钱,地砖雕着银票花样,房梁顶着满抱的元宝,屋里的八仙桌倒是朴素,只除了它是用一整块玉石扣出来的。处处彰显着:我,很,有,钱。
厅堂宽敞,坐了几十人都不觉拥挤,这堆人奇形怪状,迥然各异,宛如一锅萝卜炖人参的大杂烩。比如前排一位珠翠满身的妇人领着一名彩衣锦绣的女娃,分明是富庶人家的夫人小姐,而中间贼眉鼠眼的千手猴子,不用说是个惯偷,后排竟还有个乞丐,放着椅子不坐,抱膝蹲在上头,方圆十步无人靠近,除了一个倚在椅脚闷头大睡的太监。卓立走近两步,立刻掩鼻转身,和曲芙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坐下。
前头的八仙桌旁站着两人,环视众人,朗声道:“赏宝会即刻开始,按记名顺序,请‘玉指书生’开场。”
常棣指着那两人向卓立曲芙介绍,“那位黑面的是我师兄胡仁,旁边白净的是我师弟杜仲。”卓立颔首,请常棣帮他在记名册上添个名,常棣起身离去。
玉指书生拱着一双玉雕般的手团团行礼,“小可不才,收到一座南海珊瑚,请诸位给掌掌眼。”
胡仁右手转着两枚核桃,左手一比,“请放上桌来。”
玉指书生双掌一击,八个壮汉小心翼翼抬出一座珊瑚山,却不是放上八仙桌,而是放在院中,因为珊瑚山实在太大,厅堂的四扇开大门都进不来。
众人耸然轰动。玉指书生说:“底价十万,价高者得。”立即有人出价:“十五!”“二十!”“二十五!”……卓立托着腮帮子想,通常他跟村里的小伙伴比赛挖蚯蚓才会这么喊。
“一百。”一个稚嫩的童音盖住所有声音,厅中安静下来。
胡仁说:“无人出价的话,那么——”
“且慢!”常棣背着手慢慢踱到桌旁,瞟一眼玉指书生,“珊瑚山是假的。”
玉指书生沉下脸,“常兄切莫胡言。”
常棣俯身对女娃亲切地说:“小妹妹,你去掰一截珊瑚给大家看看好不好?”
玉指书生冷冷道:“钱庄的规矩,任何物事在此损坏,双倍赔偿。”
这一截珊瑚掰下来,就是两百万两白银啊!饶是钱庄有钱也不是这个烧钱法儿。胡仁的黑脸白了,急喊:“二弟!”
常棣一副胸有成竹的笑容,“小妹妹,去吧。”
女娃蹦蹦跳跳出门,麻溜掰回一截珊瑚,众人传阅一圈,表面确实是货真价实的珊瑚,里头……
里头仍然是货真价实的珊瑚,并不是石灰呀木头呀之类的赝品。
杜仲的白脸黑了。两百万两白银赔得起,可钱庄的面子赔不起。
卓立依旧懒散地窝在椅子里,一点儿也不紧张。他对常棣有信心。
常棣气定神闲地笑,“小妹妹,你再多掰几截好么?”
女娃可不手软,一气儿掰了十几截。厅里渐渐响起嗡嗡的议论声,接着是清脆的鼓掌声,最后是连串的喝彩声:“好!常二名不虚传!”
这回轮到玉指书生的脸黑了白,白了黑,不黑不白没脸见人了。十几截珊瑚有长有短,里外都是珊瑚没错,但横断面太齐整,像是切削过、打磨过,不可能是一个稚龄女娃随手掰成的,只有一种可能——这座硕大无朋的珊瑚山是由零碎的珊瑚拼粘而成,手艺精巧细致到满座竟无一人看出。
常棣不骄不矜,“巧夺天工,在下佩服。珊瑚山是假的,但手艺是真的,仍旧可以售卖。”
玉指书生丢不起这个人,灰溜溜地走了。
杜仲双眼放光,兴高采烈地说:“二哥,太棒了!”
常棣微微一笑。
接下来便是千手猴子,他往八仙桌上放个三寸来高的钢质圆筒,底下有人惊呼:“万壑松针!暗器世家的传家宝!”于是又一片耸然轰动。有人高喊:“是真的吗?”
千手猴子嘲讽一笑,举起圆筒,朝着房梁按下机簧,似有一阵轻风吹过,众人再抬眼时,梁上布满密密麻麻宛如牛毛的细针。
卓立凑到曲芙耳边,“你说一个人遇上阑珊火灯、旋蜂钩、万壑松针这三样儿,哪个活下来的几率比较大?”
曲芙也不看他,“都活不了。”
卓立哀叹道:“太没人性了。”
曲芙幽幽道:“你没见过更厉害的。这些兵器在它面前,全都是废铜烂铁。”
卓立好奇,“是什么?”
曲芙却不作声了。
有人询问价钱,千手猴子的笑容消失了,神情肃穆悲戚。他环视众人,语声低沉,“还是那句话,谁能帮我找到杀父仇人,这玩意儿就是他的。”
厅中静默,无人应答。千手猴子寻仇十八年,从蹒跚学步到身怀绝技,走遍天南地北,连杀父仇人的影子都没有找见。当年的惨祸和不懈的寻仇,都已成为江湖奇谈。
谁不想要绝顶暗器,但事隔十八年,又有谁能找到潜逃的真凶?
“我找到了。”一语既出,举座皆惊。
那个臭烘烘的乞丐提溜起呼呼大睡的太监,“你找不到他,是因为他挥刀自宫,进紫禁城当了太监。”说着解开他的穴道,抓住他的头发扬起脸,那人醒转,正对上千手猴子血红的双眼,裤子就湿了。乞丐松手,太监烂泥般瘫在地上,“我已废了他的武功,任你处置。”
千手猴子面容被仇恨扭曲,一脚踏上太监的脸,看向常棣。
常棣三兄弟皆负手而立,常棣仍是微笑,“聚宝钱庄不是人肉镖局,请便。”言下之意,不是钱庄的宾客,钱庄就不插手。
千手猴子脚下用力,太监叽了一声,脑袋渐渐扁了,血肉从鞋底渗出,太监剧烈抽搐,白鞋噗地从口鼻处踩进去,踩出一个窟窿,整个踩进太监的脑袋。
满座安静地看,连呼吸都不乱。对他们来说,死个人有什么大不了的?
卓立坐不住了,千手猴子下脚之际,他便要起身拦阻,曲芙按住他,“入乡随俗,最是应当,报仇雪恨,最是平常。”
卓立极力忍耐,垂下目光,“可都是人命啊。”
曲芙侧头,望着双拳紧攥的少年。血腥江湖,也许只有这个质朴少年才真正把人当做一条命。
千手猴子的白鞋陷在太监的脑壳里,上上下下糊满烂肉浆血。他仰天狂笑,却比最悲痛的哭都凄厉哀恸。他笑了很久,仿佛一辈子都没有大笑过,笑声从癫狂到高亢,从痛快到平静,再到断断续续,最后不闻一声。他扑倒在地,自断经脉而亡。
卓立的震惊无法用言语形容。他呆呆看着这场双输的悲剧,喃喃自语,“生命的意义在于什么?仅仅是一场复仇吗?”
曲芙叹道:“对有些人,是这样。”
为什么要如此偏执呢?误人误己。
常棣吩咐下人将尸体抬走,胡仁将万壑松针交予乞丐,门外忽然一阵喝骂之声。高大壮硬闯被守门弟子拦住,双方扭打起来。杜仲怒道:“什么人如此没规矩?”招呼十几人就要冲过去。
卓立摇头,这不是越闹越大?
果然胡仁拦住杜仲,扬手打出两枚核桃,一左一右磕在高大壮膝盖上,高大壮身不由己跪倒在地。
杜仲嘲笑,“没进门就磕头,好孝顺的儿子。”
众人哄笑,卓立皱了皱眉。
高大壮跳脚大骂:“士可杀不可辱!你聚宝钱庄号称名门正派,尊的什么礼义道德!”
胡仁挥手,弟子正要一拥而上,常棣紧走两步,搀起高大壮,面带笑容,“咱们走江湖的,跪天跪地跪黄白,富贵平安自然来。”高大壮哼了一声,却不骂了。
常棣指指大门,沉下语气说:“你若执意要进,我不拦你,不过钱庄的门进来容易出去难,你可想好了。”
高大壮撇开常棣,大摇大摆进去,大刀金马往乞丐面前一站,伸出手掌,“你知道我是谁吗?”
乞丐的面容开始扭曲,像极了死前的千手猴子。“你知道‘我’是谁吗?”他抹掉脸上的脏污,露出一张英俊的面庞。
高大壮脸色变了,他的手缓缓缩回袖中。“你居然没死?”
“想不到吧。当年你用我的独门迷药迷.奸我妻,把我活埋,老天有眼,竟让我活了下来。活下来的那一刻我就对天发誓,总有一天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苟延残喘活到今日,就是为了用你的独门暗器宰了你这个禽兽!”
高大壮冷笑,“你那日没死,今日照旧要死!” 袖中突然滑出一只圆筒。
两股轻风吹过,两个活人变成两具尸体。讽刺的是,他们倒在地上,头挨头,肩靠肩,手中都握着万壑松针。
九死一生、卧薪尝胆地活下来,就是为了今日的一死吗?报仇,有千百种更妥当的方式,为什么偏偏要走这条最决绝的道路呢?
卓立喃喃道:“仇恨,真的这么可怕吗?”
曲芙没有回答,她忽然感觉心里很冷。
常棣目光也很冷,他负手站在高大壮尸身旁边,冷冷俯视,“我早告诉过你,进来容易出去难。”
富家妇人不仅毫无惧色,反而格格地笑,“常二侠手段高杆,奴家仰慕。”
这一笑,厅中又活泛起来,卖货的继续卖,买货的继续买。不多时物品尽数交易完毕,常棣道:“诸位稍待,还有一物,刚刚添上的。”
熟客知道钱庄没有临时添货的规矩,惊奇地问:“什么大物件?”
常棣朝卓立一笑。
卓立悠哉起身,踱到八仙桌前,从怀中掏出个布包,里三层外三层打开,“就是这个。”
众人哄堂大笑,前俯后仰。
常棣却倏地睁大眼睛,笑意顿失。
曲芙霍然起身。
两人直勾勾盯着那个东西,面沉似水。
桌上,并不是他们以为的无欢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