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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天底下,你最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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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水淙淙,夹岸屋舍村郭浓廓疏影,如山水卷轴徐徐展开,靛蓝的天空与淡灰的屋脊间,粗毫涂抹出一带朱红亮橙,碧波朝云相映,衬得曲芙半边侧颜淡绯如霞,半边侧颜青净如水。船儿悠悠荡荡,卓立心儿也荡荡悠悠。
卓立要为曲芙包扎伤口,曲芙抬眼瞪他。卓立连忙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你肩膀受伤,单手不方便包扎。”
曲芙不以为然,“我向来都是一个人。”抓过刀伤药进了船舱。
她孤身漂泊江湖,早习惯独自面对伤痛。摸索着胡乱覆上伤药,用牙齿咬着布条一端,歪歪扭扭缠了几道就算了事。掀开舱帘,却见卓立正襟危坐,郑重其事地等着她。
曲芙愣住,“要算账?”
卓立真是败给她了。“我有更重要的事跟你说。打架而已,有输有赢,犯不着拼上性命,打不过就认输、求饶、逃命。”
曲芙哂道:“贪生怕死。”
卓立正色道:“是,是贪生怕死,可贪生怕死不丢脸。你要记住,任何人任何事任何东西,都不值得你用性命交换。天底下,你的命,最珍贵。”他直视曲芙,目光灼灼,“以后不许再用同归于尽的打法了,答应我。”
卓立语气里透着不容反驳的霸道,但他语调温柔,像母亲哄着宠爱的孩子。他用温柔的声音对她说“答应我”,不是“你”不是“他”,而是“我”。他的神情严肃凝重,即使强敌当前、生死关头时他都未曾露出这种神情,好像她答不答应竟然是这惊心动魄的一夜里最重大的事件。曲芙不由自主轻轻点了一下头。
卓立立刻阴云转晴。他凑近曲芙,讨好地笑,“曲姑娘,跟你商量一下,无欢木那个事儿,能不能让我带去聚宝钱庄呢?我跟你保证,若是卖得出去,不管多少钱全都归你,保管比天辰山庄油水肥!”
曲芙看他蹲在前头,双手搭在膝盖上,眼巴巴地瞅着她,方才那个一本正经批讲人生的小子,转眼变成一条摇着尾巴向主人献媚的小狗。曲芙嘴角微勾,想了想,点点头。
卓立大喜。两人商议,沿河进入清江,乘舟南下,便可直达聚宝钱庄所在的迷州。卓立问:“清江是不是‘青椒死鱼’的地盘?”
“清江中游为瀚海帮控制,清江四鱼不敢造次。”
但瀚海帮却可以造次。既然水路不太平,卓立打算再探探陆路。小船悄悄靠岸,曲芙留守,卓立上岸。他逛了一圈回来,左手拎着一兜,右肩扛着一袋。卓立把麻袋放在船头,摇橹离岸,告诉曲芙烈焰教正在两岸大肆搜捕,两人难以立足,不如闯一闯清江。
船儿入江,舟行平稳,卓立变戏法一般从布兜里掏出蜜汁火腿、挂炉烤鸭、酒醉螃蟹、什锦包子、糖腌木瓜各色吃食,居然还有一盅冰雪绿豆团子。一样一样摆上桌面,把曲芙看得目瞪口呆。他哪是去探路,简直是逛大集。曲芙说:“难道你以为我们在游山玩水?”
卓立一边挨个打开纸包,一边说:“人生得意处处欢,莫叫银子空悲叹。逃也得逃得有模有样,有滋有味。来来,我给你剥蟹。”说着捋起袖子。
曲芙一眼看见他左腕上戴的形似护腕的皮甲,心中一动,“这是什么?”
卓立故作神秘地眨眨眼,“它呀,它叫‘夺目签’,杀敌保命显摆唬人必备神器。”见曲芙很感兴趣,他大方地解下夺目签,递给曲芙。
从外观上看,这的的确确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护腕,朴素得连一条纹饰都没有,若非曲芙亲眼目睹,绝难相信这是一件杀人利器。那枚屡建奇功的竹签,就平插在皮革中央,穿过掌刺过肉,却半点血迹都未沾染。她拔下竹签,翻来覆去地细看,确实是一枚货真价实的竹签,不禁疑窦丛生,难道卓立的暗器手法真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卓立看出她的心思,笑道:“这是个灵物,套在手上,便能随心操控,即使三岁孩童也能指哪打哪,穿铜裂钢,不在话下。”
曲芙状似随意地套在腕上,突然翻脸,夺目签对准卓立双眼。
卓立眼都不眨,慢条斯理把剥好的蟹肉放在曲芙面前,“忘了告诉你,这么神奇的武器,只在三尺之内有效。”
曲芙哼了一声,表示不信。
卓立一手拿过皮甲,一手拔下竹签,两手拉开约三尺长,对着窗外扬起,叫曲芙细看。曲芙上看下看,俯看仰看,总算在某个角度勉强辨认出一缕极为纤细透明的丝线,在灿烂的阳光下,隐隐泛着七彩的光。曲芙明白了,竹签能收发自如,皆因细丝相连,细丝长约三尺,故夺目签的攻击距离只有三尺。但三尺之内,夺人性命,一念而已。
曲芙心中却疑虑更甚。夺目签神妙非常,远超凡物,玄秘奇诡之处,只有无欢木可与之比拟。除此之外,还有……
几日里风平浪静,无人骚扰,卓立每天张罗吃食玩物,花样百出,曲芙短短数天见的花样倒比过去几年都多。无论繁简,曲芙都安之若素,卓立却乐此不疲。一日遇到一艘北上的运果船,卓立蹲在船头跟对方搭讪,买了几颗椰子,拿柳叶刀戳个洞,两人一人捧着一颗,甜甜地喝了个够,然后卓立劈开椰壳,把椰肉和大米一起煮了锅粥,掀开锅盖,椰香四溢,曲芙甚觉新奇。晚间卓立把椰壳盛上江水,跟过路的运花船寻了几朵睡莲,浮在壳中,一弯月牙儿粼粼荡漾,睡莲枕着明澈的月光,安静地盛放在窗边,曲芙伴着芬芳一夜好眠。
明明是逃难的时光,却被他过得活色生香。
翌日早起,曲芙一出船舱,便看见卓立水淋淋从江中爬上船来。曲芙吓了一跳,以为他半夜睡到江里去了,卓立却乐颠颠举着一条鲈鱼说:“你有没有吃过鲈鱼羹?”兴致勃勃地宰鱼去鳞。曲芙不愿吃白食,提出帮忙,卓立让她洗莼菜,曲芙不小心把洗菜盆滑进了江里。附近做饭的船工哈哈大笑。卓立说那你切鱼吧,动刀子你最在行。曲芙手起刀落,鲈鱼断成四截。卓立发愁了,“难为我么?这怎么做羹?”好不容易被卓立改成鱼片下锅了,他在一旁调粉浆,曲芙往锅里撒盐,卓立眼疾手快拦住,“这是糖……”
曲芙沮丧地转身回舱。
卓立很快把莼菜鲈鱼羹端上桌,安慰她说:“庄稼汉的锄头秀才郎的笔头,各有所长嘛。我看我们搭档走江湖最合适啦,你负责冲锋陷阵,我负责柴米油盐。”
这话听起来不着调却别有一番滋味,曲芙黑脸红脸都唱不得,只好不作声地吃羹。
吃了一口,她就愣了。又吃一口,忽然放下勺子。
“味道不对?”卓立急忙尝了一口,还好呀,只是香料不够用,放得少。
不是味道不对,是味道太对了。曲芙说:“很像我小时候的味道,我爹娘给我做的最后一碗鱼羹。”
“现在呢?”
“他们已经不在了。”
卓立放下勺子,但什么都没说。
曲芙垂下眼眸,望着碗里皎白的鱼片和翠绿的莼菜,半晌,幽幽开口,“其实我生在船上,长在船上。六岁那年,有一天早上爹捕了鱼,娘做了羹,我们一家人欢欢喜喜地吃饭。饭没吃完,水匪就来了。”
后面不用说卓立也猜得到:爹娘被杀,曲芙被救,救她的想必就是她的师父。换成任何一个人,卓立都会立即顺藤探问他的背景,这实在是绝佳的机会。但他没有问,因为曲芙不是“任何人”。
“这些年我吃过很多鱼羹,却都不是曾经的味道。很奇怪吧,我已经记不起爹娘的模样,却一直记得那碗鱼羹的味道。”
曲芙遥望窗外千里烟波,睫毛微微颤动,眸子里雾气飘渺。卓立却终于能够看清她的双眸,看清她刚强与镇静之下竭力掩藏的脆弱与迷惘,看清她冷面冷血下的柔软澄澈。她漂泊,也许只因无处落脚,她拼命,也许只因无人怜惜。
卓立脑子一热,冲口说道:“你若喜欢,以后我天天做给你吃。”话一出口,卓立便意识到这话说坏了。
原本味道纯正的鱼羹,全因这话变了味。曲芙蓦地回头,脸上一副又吃惊又尴尬的表情,这鱼羹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卓立赶忙转移话题,“咳,那个……我知道无欢木为何对你没有影响了。你已记不起父母的样子,无法产生相应的幻觉。”
果然成功转移了曲芙的注意力。“但你对清江四鱼使用无欢木时,我仍然被控制了。”
卓立掏出两块无欢木放在桌上,指点着说:“我猜这两块木头功用不同。这个,遇火能控人心神,这个,遇水能产生幻觉。”
曲芙是头一次近距离观察无欢木。大约一指来长,通体乌黑,表面没有纹路,虽被火烤水浸,却没有留下丝毫印迹。这还不算稀奇,奇就奇在形状太为特殊,像是半截不完整的菱柱,又像一个不规则的椭圆被削去一角,明显是有意为之,但不知为何要雕成这般缺少美感又古里古怪的模样?曲芙拿着两块无欢木颠来倒去左对右比。
卓立说:“两块木头是双生兄弟,你当心别搞混了。”
曲芙却把一块倒过来,平放在桌上,和另一块贴在一起,“你看像不像一个桃心?”
卓立每天一有时间就研究无欢木,敲过打过啃过吹过,就差拿刀把它们劈了,却从没想到两块无欢木有可能是一个整体。他兴奋地把无欢木移到自己面前,从他的角度看,像是一个尖角朝上的桃心。他两手分别按住两块无欢木,小心地慢慢靠近,曲芙目不转睛地盯着,期待会发生不可思议之事。
两木相触,却什么都没发生。曲芙有点失望,卓立呆着脸收起无欢木,“吃饭吃饭!”埋头猛吃。
两人吃完,卓立去船头洗碗。他回头看曲芙没有跟出来,背转身子,从怀里掏出拼成桃心状的无欢木。
方才并非什么都没发生。就在两块无欢木贴合的刹那,卓立感觉“喀”地一下,不是响声,是一丝极其轻微的振动,从无欢木内部传出,闪电般传到他的指尖。只有他紧贴着无欢木的手指感觉得到,肉眼丝毫不见异样。
那是机关触动的信号。
这会儿他把无欢木托在手心,仔细查看,果然发现原本光滑密实的木头上裂开一道极细的缝隙,他轻轻一拨,无欢木无声弹开。
里面,静静躺着一卷布帛。